日落,暮色漸濃。
綠瞳殭屍似也意識到巧兒情況不對,它伸手左右撥弄她的頭,她細弱地呻吟,卻未睜開眼睛,也無其它動作。
它伸了手試圖拉她起來,她卻完全沒有了意識。它略略加重了力道去推她,她的面色卻已呈死灰,呼吸漸弱。
它甚至已經能感受到她的生氣漸漸微弱。
它明顯不知道應該怎麼處理這個玩具,當下很快地出去,又捧了兩個蘋果匆匆回轉,將蘋果在她嘴邊碰了碰,也並不見她像平日那樣睜開眼睛。
在棺中坐了一陣,它將她抱到洞外,找了處月華匯聚之地,將她放月光下曬曬。
但她顯然跟殭屍不一樣,不可能吸收月華或其它能量來自動恢復。它在旁邊守了一陣,眼見得她生命仍是流失不止,也有些無措。
又站了一陣,她仍無起色,它將她抱起來細細打量,這才見她脖子上有兩個牙洞,泛著紫青色。
它直直地俯在她頸邊,開始吮吸那傷處,血和屍毒的味道都是它所喜歡的,但現在它的注意力明顯不在此。
月光下巧兒的臉已現出奇異的青灰,它稍微用力,就可能將她吸成一具乾屍。是以它只將毒血吸得一些,便慢慢停下來。
那紅瞳殭屍悄悄伏在草叢裡,這些東西都很記仇,白日裡被人佔了洞穴,它視為奇恥大辱,本是打算摸回來偷襲的,此刻見綠瞳殭屍抱著巧兒發呆,週身殺氣很重,它覺得不妙,就待悄悄離開。
不料剛退了沒幾步,那綠瞳殭屍已經衝了過來,二屍又纏鬥在一起。紅瞳殭屍本是跳屍,而這綠瞳殭屍卻已經修成飛屍,它絕計不是對手。
綠瞳殭屍將它摁在地下,十指暴漲,就在它背上劃拉了好幾道口子,深可見骨。
殭屍與獸類大抵相同,只臣服於強者。紅瞳殭屍新舊傷痕交錯,已是體無完膚。
它跟著沖靈老道已經很久了,經常去村子裡搗亂,對人類的習慣自然是比綠瞳殭屍懂得多,當下便向綠瞳殭屍示弱,二屍竊竊私語,半晌,綠瞳殭屍放了它,逕自扛起巧兒下了山。
那天晚上,回春堂的大夫被一個莽夫於睡夢中驚醒,那莽夫甚是無理地踹倒了他回春堂的大門。他本是大怒,卻見他肩上扛了一女子,此時已是生命垂危。
醫者天性,他直覺便去救那女子,卻見她明顯是中了屍毒,他急急搜了些糯米、蛇藥,試圖將毒引出來。
那男子顯然有些焦躁,他無暇理會,只用蠟燭烤了刀子想切掉她頸上沾毒的皮肉,一旁的男子突然暴躁,一呲牙,獠牙伸出,那大夫半天才反應過來,嘶聲慘叫:「殭屍啊,有殭屍啊!!」
那綠瞳殭屍仍是一把扛起巧兒,臨走時它覺得那蛇藥有用,還偷些了蛇藥一併帶走。
次日,沖靈老道又多了一筆生意。
巧兒睜開眼睛的時候已是白天,只是洞裡仍伸手不見五指,脖子上有些癢,她伸手去搔,發現那殭屍竟然伏在她身邊,輕輕舔著她的脖子。
她轉過頭便看見它深碧的瞳孔,那殭屍見她醒了,極為高興的模樣,又伸手遞了東西到她唇邊,她虛弱地伸手去摸,赫然又是一個蘋果……
巧兒頭一歪,再次昏了過去。
天明。
沖靈老道再過來時,那個叫小四的道士跟在他身後。二人很快打開了棺蓋,小四就伸手想去拉巧兒,不料那殭屍低低咆哮,如同野獸護食一般。
那小四手剛觸及巧兒的胳膊,冷不防它一爪橫來,他的反應遠不及這些邪物,當下血便順著肘下直流而下。
他叫得一聲,沖靈老道已然將他扯過來。巧兒也睜開眼睛,他們點燃了山洞的火把,視物稍顯清晰。身邊的殭屍仍然咆哮,獠牙伸出寸許,沖靈老道明顯也有些忌憚:「好好好,你的,你的!」
他低聲安撫,隨即將棺材蓋合上,轉身拉了他的徒弟出去。火把被熄滅,洞口又恢復了黑暗。
綠瞳殭屍仍是在她身邊趴了,輕輕地舔她頸間傷處。
她這時候才覺得痛,伸手推它,它又遞了蘋果給她。巧兒摸著那圓圓的蘋果淚流滿面:「我已經吃了好多蘋果了啊!」
晚間,巧兒精神不好,綠瞳殭屍任她在棺材裡躺著,逕直在洞口吐納月華。
巧兒在它的不懈努力下,又啃了兩個蘋果,此時已經是牙酸胃飽,沒有它壓著,她十分愜意,也便繼續躺著補眠。
而它中途幾次過來看她,見她睡著一動不動,總疑心她已經死了。每每想著辦法將她戳醒,巧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睡眼惺忪地問它幹嘛,它便放了心,繼續回洞口吸食月華。
如此折騰一夜,待天色將亮時它回棺材睡覺,巧兒將身子一側容它躺進來,它似乎也知道她情況不好,倒也輕手輕腳,躺好後將她往胸口一拎,就任她趴在自己身上。它只是覺得她抱著軟軟的、暖暖的,很舒服,這個姿勢也不妨礙它抱著她。
如是,巧兒總算是免除了煎餅之苦。
這一日,巧兒很尷尬,她來了葵水,那殭屍對血的味道甚為敏感,整天在她身上嗅來嗅去。
她不得已撕了件衣服來墊著,卻止不住它的好奇心。它每每便試圖去看,鬧得她整天臉紅脖子粗地防著。一天吼了它好幾次,但它的智商顯然又提高了不少。
自巧兒上次逃跑事件之後,他也學會了轉移注意力,經常就是假裝玩她的手、耳垂,並趁她不注意,立刻就往好奇的地方摸。
巧兒反應本就慢,被它得手好幾次,更是氣得暴跳如雷,它也不介意她捶打它,一副自得其樂的模樣。
巧兒的身體慢慢恢復過來,晚上便也經常跟著它出去,它吸食月光,她便在一旁洗衣服或者玩水。
十幾日相處下來,她對它的恐懼倒是消了些,平日裡也不再怕它。只是那殭屍上過一次當,已經學聰明了許多——它時時防備,再不給她逃走的機會。
而巧兒最牴觸的一件事不是被看管得緊,她最牴觸的是……蘋果。
連著幾天她再也不肯吃蘋果,那殭屍也有些疑惑,後來一強行餵她,她就哭。它也多少看出她是不喜歡這個了,有幾天還很疑惑地在蘋果上啃了兩個殭屍牙印,但它沒味覺,也試不出個什麼所以然,便只得放棄了。
而那只紅瞳殭屍就討厭了,每次綠瞳殭屍去到別處搗亂了,它便過來嚇唬巧兒——一把掀開棺材蓋,瞪大眼睛,伸長獠牙,猛地將臉往她面前一伸,離鼻尖不過一寸,偶爾還帶配音:「啊!!」
巧兒反應慢,待它關上棺材蓋逃走時才覺害怕,一個人在棺材裡嚎啕大哭。
這東西很壞,它打不過綠瞳殭屍,又覺得綠瞳殭屍滿喜歡巧兒,它不敢動她,便老藉機嚇唬她,頗有些連坐的意思。
如此幾番下來,巧兒便不願一個人呆在棺材裡,每次綠瞳殭屍出去時都纏它。
它也有些為難,某次終於狠了心,將掙扎的她從棺材裡提溜出來,往脖子上一放,巧兒冷不防被舉起來,還來不及尖叫,已經騎在它脖子上。
從山洞出來,月華正盛。
它身材高大,巧兒有些怕,緊緊地抱著它的頭,它安撫性地摸摸她的小腿,然後示意她——抓好扶手!
那時候沒有特別快捷的交通工具,巧兒也從沒騎過馬,她不知道怎麼形容這種感覺。但 是當它躍上樹梢,在空中行走如風時,她覺得所謂神仙的騰雲駕霧也不過如此了。
那綠瞳殭屍自空中下山,轉眼已行出百里,在一個小鎮上停下來,左右一觀察,便入了一富戶。
它很是熟門熟路地便砸了些家什,終於將護院什麼的都引了來,然後它揪住一人,瞪大眼睛、伸長獠牙,將臉往他面前一伸,也帶了配音:「啊!!!」
巧兒覺得殭屍就是殭屍,連嚇人也沒啥新花樣的……引起群眾恐慌之後,它極快地飛躍出院牆,馱著巧兒離開。
第三天,沖靈老道又上門一筆生意,說是女妖作祟,並聲明這次的女妖十分厲害,因為她作案時騎著一隻殭屍,會飛的!
……
這以後,巧兒不常一個人呆在棺材裡,她頗喜歡這種騰雲駕霧的感覺,所以綠瞳殭屍吸食月光之後,經常會馱著她在山間走走。
偶爾見到成熟的果子,她便開心地摘一些,時間久了,它也知道原來人類吃東西是得經常換口味,不能老揪住一樣天天吃的。
想來人類真是朝秦暮楚、花心多變的物種,若說食物,人類哪有殭屍好養,吐納月光就長年吸食月光,吸血的就一輩子吸血。綠瞳殭屍飼養巧兒很費了些心思,經常滿山載著她找果子。
巧兒在它面前的懼意已經所剩無幾,就連它低吼著呲牙她也不怕了,甚至還經常逗著它玩。棺中時日實在枯燥,巧兒喜歡在大白天把蘋果塞進它嘴裡,就為了看它的殭屍牙怎麼啃蘋果。
綠瞳殭屍嚇唬了她幾次也無什效果,便只得放棄了。於是她遞果子過來,它便張嘴咬個牙印給她看。她每每摸著那個牙印,便會笑得全身亂抖。
這日,綠瞳殭屍依舊馱著她出去搗亂,途經一處亂葬崗時,有一殭屍跳出來,後面有許多村民在追趕,人聲犬吠,火把微弱的光劃破沉沉夜色。
這殭屍移動非常緩慢,它左邊胳膊已被扯去,傷處沒有血,它自然也感覺不到痛。只是拼了命地移動身體,試圖甩掉身後的人群。
巧兒很不明白,馱著她的這只也是殭屍,可是它過得明顯比眼前這位滋潤很多,莫說是被人追趕了,它不追趕別人已是不錯。
綠瞳殭屍在暗處看了好一陣,它比巧兒明白,這明顯是一具剛剛成形的殭屍,不是每一個殭屍都有那麼幸運,能夠被葬在風水寶地。
大多數的它們醒來後靈氣匱乏,終日為飢渴所困,卻因為力量低弱,只能偷偷吸食一些體質孱弱的家禽。而人類實在不是一種容易獵取的食物,沒有比之強大十倍百倍的力量,一般妖魔都不會打他們的主意。
食物固然美味,代價卻更加慘重。很大程度上,被人類燒死的殭屍比被殭屍咬死的人多得多。
一人一屍站了一陣,人聲漸近,追上了那個步履沉重的殭屍,火把暗紅的光落在它身上,它發出驚恐的哀嚎。
圍上去的人很快便發現它無什道行,立時將它團團圍住。綠瞳殭屍一直站在暗處,巧兒也有些怕,她緊緊抱著它的脖子,半天才輕聲問:「你不救它嗎?」
綠瞳殭屍抬頭看她,眸若沉碧。巧兒不知道它有沒有聽懂,但是它沒有去救,直到那殭屍被鎮屍符鎮住,燒成灰燼。
它待人群散去後才出來,火的溫度還在,只是人聲喧嘩的亂葬崗又恢復往日的陰森沉寂。
它在火堆旁站了一陣,復又馱著巧兒前行,仍是去到另一鄉紳府上搗亂。巧兒這時方覺得,它不是人,它只是一個邪物,在它的眼裡,只有食物。
同類是什麼?
回程的路上,一人一屍沒有再做交流,只是路過一片山林時,它發現樹上結著李子。它在樹下停下來,示意巧兒去摘。巧兒便搖搖晃晃地站在他肩膀上,給摘了好些,脫了綢褂包好。
回到山上,巧兒將李子拿到山泉邊洗淨,仍是包回了山洞裡。於是它吸收月華,她便坐在它旁邊吃李子。
實在無聊了,巧兒這才揮舞著李子開口,言語之間還對晚上那只殭屍耿耿於懷:「我覺得你應該救它的,畢竟你們是同類麼,如果其它的殭屍都被燒死了,你可不也只是早晚的事麼?」
綠瞳殭屍肯定是沒聽懂,它接了巧兒手裡的李子,很熟練地在李子上面咬了一個殭屍牙印。
……
這幾日沖靈老道都沒有上山,想來是生意繁忙之故。巧兒終日跟在綠瞳殭屍身邊,那只紅瞳殭屍也不敢再來嚇她。
山間短歲月,轉眼已入秋了,好處是山上山下果子很多,壞處是天氣漸涼了。
沖靈老道總算也細心,就拿了些棉被、棉衣放山洞裡,巧兒也就將棺材鋪得厚厚軟軟。晚上她也穿得挺厚,山洞其實大多冬暖夏涼,但這只殭屍可不是冬暖夏涼的,所以她總喜歡把自己裹成棉球。
綠瞳殭屍便不滿意,睡著睡著就去扯她的棉衣,一人一屍在棺中一直為穿多少層棉衣的事而爭執不下。
直到後來,綠瞳殭屍發現了核桃,這件事總算得到了解決——她只裹一件棉衣,它就替她咬開核桃。多裹一件,誓死不咬。
幾天下來,綠瞳殭屍咬核桃的水平大大提高,往往隨意一口下去,整個核桃即裂而不碎,十分專業。
由此可見,熟能生巧四字,實在精僻。
第二日夜,秋意漸濃。
巧兒騎了綠瞳殭屍出去,在山間又尋回了很多成熟的果子。綠瞳殭屍顯然很不明白——山洞裡已經有很多果子了。
可是人和殭屍的想法明顯不一樣,他們似乎生來就高瞻遠矚,巧兒喜歡屯積食物,因為過了這個秋天,就將是漫長的冬春季節,果子就不多了。
而那個山洞,自然就是天然的地窖,果子放在裡面極易儲存。
綠瞳殭屍很快就發現了巧兒這樣做的原因,它馱著巧兒滿山遍野找果子。
就這麼過了些時日,葉落菊殘,山間的秋天較之別處更為蒼涼頹敗,唯松柏仍筆挺偉岸。
夜間開始打霜,溫度漸降,巧兒便不想出來。秋末冬初的夜,連月亮似也偷了懶,變得十分少見。
無月之夜,綠瞳殭屍仍然出來活動,餐風飲露所獲的靈力雖然遠不及月華,但總好過於無。
巧兒自然是不懂這樣苦行僧一般執著、枯燥的修行,綠瞳殭屍每夜仍是扛了巧兒出去,起初巧兒賴在棺材裡不肯去。山間寒冷,她容易生病,一天一小病,三天一大病。
但那殭屍卻只是不願一個人的樣子,每每仍是扯她,她便也就跟它出去了。
最後似乎也漸漸習慣,無非出去時穿厚些便是。
而那綠瞳殭屍對她倒還算不錯,數百年清修,白天躲避陽光,夜夜納幽陰月華,時日重疊,彷彿天地歲月一併停滯。有這麼一個玩具陪著,昨日與今日有所不同,於是時間才有了意義。於是有過去、有現在、有將來。
是以它從不覺得她麻煩,因為照顧她幾乎成了它修煉之外的所有事。
那麼多佛法禪經,想要教會修習者看破紅塵、心如止水,而那些在後來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神靈妖魔,在靈性開啟之初,最先嘗到的、竟然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