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河蚌照舊睡到日上三竿。容塵子一大早就被鎮民請去瞧病,回來陪她吃了早飯。她穿了一身玉白色的裙衫,領口開得太低,被容塵子揪回去又披了一條肩巾,這才允許出門。
劫後餘生的凌霞鎮街道格外乾淨,道旁樹又添新綠。容塵子與她並肩而行,清玄、清素背著包袱跟在身後。晨曦將四個人的影子拉得斜斜長長,河蚌沿著青石板之間的縫隙跳格子:「知觀,我們去哪呀?」
容塵子語聲溫柔:「就到了。」
轉過兩條小巷,漸漸地來到一間民房,河蚌歪著腦袋打量:「眼熟。」
容塵子扣開房門,開門的是余柱生家女人,他們起得早,這會兒全家已經吃過早飯了。見到容塵子一行,余柱生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知觀,您怎麼來了?快快進屋坐。」
容塵子也不過多寒暄,直接領著河蚌去了老余家的豬圈。老余家豬比人吃得早,這時候每頭豬都在睡覺,只有最後一欄那頭黑色的母豬槽裡還剩下大半槽豬食。
余家人不知道這頭母豬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這幾天正在商量著將它賣給豬販子。河蚌在欄前看了一陣,那頭豬早已餓得奄奄一息,瘦得皮包骨頭的身上舊傷、新傷斑駁難辨。這時候它靜靜地趴在潮濕的稻草上,甚至不像是活物。
河蚌終於想起來這個地方為什麼眼熟了。
「劉沁芳。」她輕輕喚出這個名字,言語之間貓兒一樣的溫柔無害,似乎只是舊人道旁相遇,懶懶地打了個招呼而已。那頭豬卻猛然顫抖起來,它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站起身來,尋聲狂奔而至,已經被皺紋遮蓋一半的眼睛裡淚水滾滾而下。
河蚌伸出手想摸摸那頭豬,又嫌它髒,最後她握著清玄的手去摸了摸豬頭:「你還在這裡啊。」
那頭豬抖得像一片落葉,它不敢躲開清玄的手,又不敢靠近河蚌再惹她不悅,只能站定,一味流淚。
河蚌抬頭環顧了四週一圈,也歎了口氣:「這裡……多少是簡陋了一點,千金小姐住不慣,我也多少能理解。不過你再適應一下嘛,住住就習慣了的。」
圈裡的豬哪裡聽得這話,但出乎眾人意料,它居然跪在了河蚌面前。一頭豬下跪,姿勢多少有點怪,但沒有人笑得出來,它眼中流出了兩行血淚。
河蚌這才懶洋洋地道:「淳於臨沒了之後,我身邊一直沒有人照顧,也著實很不習慣。我想找一個乖一點、機靈一點的僕人,只是劉小姐千金之軀,怕是幹不了伺候人的活。」
圈中的豬彷彿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它拚命衝到河蚌面前,一個勁兒低號。河蚌歪著頭聽了一陣,最後她也不知從哪掏出個海螺,右手一掐訣,但見那頭豬身上散出十點星星般的光點,漸漸沒入海螺之中。容塵子這才牽了她,臨走時也安撫了老余家一番,賠了人家十一頭小豬的錢。
回到別館,河蚌破天荒地沒有睡覺。她將自己殼裡所剩不多的寶貝都倒了出來。裁玉為骨,以水為肌,做了個少女的身子。容塵子在旁邊看得啼笑皆非——倒也難得見她這般細緻。
河蚌將劉沁芳的魂魄揉進這副身子裡,但她也是有言在先的:「今日開始,你我關係便是主僕,為期五百年,五百年之內,你叫玉骨。我可沒有義務白救你的,所以日後若是我不滿意,你哪來的還回哪去。」
這時候的劉沁芳哪還有當初劉家小姐的偏執矜持?她跪伏在河蚌面前,身子瑟瑟發抖,四肢尚不能協調,著急之下更是連話都說不出來。
河蚌已經開始佈置任務了:「清點好我的隨身物品,做一個下人應該做的一切。給你半天時間適應現在的身體。」
劉沁芳站了幾次都沒站起來,還是清玄看她可憐,略扶了一把。她站起身便跌跌撞撞往外走,容塵子搖頭歎氣:「她畢竟還是個孩子,你多容忍些。」
河蚌裁了半天玉,也真是累了,她伸伸懶腰瞪大圓圓的眼睛:「人家也是孩子,又不見你容忍人家!!」
容塵子:「……」
事實上,劉沁芳……也就是現在的玉骨並沒有等到第二天再履行她的職責。她用了一個時辰來適應自己的身體,那個河蚌的話她不敢不信,她真的害怕再回到那段恐怖絕望的時間裡去。
下午她便將河蚌的衣物、玩具俱都分門別類地整理好。河蚌雖然懶,卻愛乾淨。當天的衣服一定要好好清洗,尤其是衣物上不能裝飾太硬的東西,金絲銀線的刺繡也不可以。其次是要有一手好廚藝,能做很多好吃的,要討她歡心便容易許多。
玉骨小心翼翼地向清玄、清素討教河蚌的生活習性。
時間是最鋒利的刻刀,總是情無聲息地磨平世上最尖銳的稜角。
接下來幾日,是凌霞鎮的祈福法會。為了慶賀新生,除了高道論經講法,鎮長還組織了許多民間的娛樂項目,比如胸口碎大石、喉頭折鋼纖、空口吞碳火等等。自然也不乏許多賣金剛大力丸的傢伙湊個樂子。場面一時間熱鬧非凡。
晚上,河蚌正吃著玉骨做的烤魷魚,突然有幾個道宗打扮的人進了別館。這群人個個衣著嚴整、容色肅然,還有個老頭連鬍子都花白了,看起來定是道宗有頭有臉的人物。
他們見到河蚌也是一怔,還是清玄迎了出去:「於琰真人,您怎麼來了?」
來者正是正一道的於琰真人,他在道宗地位尊崇,如今突然出現,想必也是出了大事了。於琰真人打量了河蚌一番,不由皺了眉頭:「汝師何在?」
清玄急將諸人讓入廳中落座,自有僕人奉茶。他恭敬地侍立於旁:「回真人話,家師近日主持凌霞鎮的祈福法會,這會兒正在沐浴更衣。」
於琰真人略略點頭,他與容塵子的師父紫心道長乃八拜之交,是以對容塵子也是以長者之態自居,此時語聲便不掩責備之意:「既是主持法會,如何還帶女眷?」
清玄滿頭大汗,暗道師父也不想帶啊,但是不帶不讓走哇……
容塵子聽聞於琰真人前來,自然也急忙整衣過來。於琰真人見著他,自然又是一番訓教:「你本就是個穩重的,如今行事卻越來越荒唐。你不畏人言,也不為清虛觀和紫心老友留幾分顏面麼?」
容塵子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還未答言,那邊河蚌不樂意了:「你這個老道士好沒道理!!如何帶女眷出行就是荒唐事了?」她可不管什麼輩分、尊卑,當場就要於琰真人好看,「你也是女人生的,卻看不起女人,出家了就可以不孝了嗎?」
於琰真人何嘗被人這般頂撞過,還是當著道宗諸人的面,他頓時面色鐵青。可是河蚌的話才起了個頭:「那個什麼經裡面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什麼狗』,既然我們都是那什麼狗,你這個什麼狗,憑什麼看不起我這個什麼狗?」
於琰真人氣得鬚髮皆張,容塵子趕緊低喝:「休要再言!」
河蚌這才悻悻地坐回去,重新吃烤魷魚。容塵子親自給於琰真人斟茶:「鄉野小妖少不更事,真人萬莫見怪。」
於琰真人也不能真同一個女流之輩置氣,他喝了一口茶,冷哼了聲:「長崗山之北不過數里的大風坡最近失蹤了不少村女,我觀氣象,恐有妖物借昔日鳴蛇之邪氣成了氣候。為免再禍亂世間,這才帶人匆匆趕往。你既在此,便隨我同去。希望不是鳴蛇復生。道宗近年人才凋零,我實在不願再因一時輕敵折損後輩。」
容塵子自然無二話,當下就令清玄收拾了東西,準備同於琰真人出發。
河蚌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後,也欲同去。道宗的人雖多次聽聞容塵子這個鼎器,然見過的著實不多。這會兒見她果如傳聞般嬌美欲滴,不由多打量了幾眼。
容塵子微側身略擋了眾人視線,低聲道:「這次你不去了,乖乖地留在這裡。我很快就回來。」
河蚌一聽就不幹了,抱著容塵子的胳膊就要耍賴:「人家就要去,就要去!!」
身後諸人哪裡見過這般奇景,忍不住地笑。容塵子低聲跟她解釋:「若此妖物吸食女子精魄,場面必然不堪。你一個女兒家去作甚?」
河蚌又哪裡是個講理的,一看容塵子是真不打算帶她了,她抱著容塵子的胳膊,眼淚立馬就在眼眶裡打轉了:「人家就去,就去!」
容塵子有理說不清,看看周圍諸人的神色,他清咳一聲:「好吧,那回房換衣服吧。」河蚌這才開心了,歡呼一聲便回了房間。容塵子緊隨其後,不顧於琰真人的臉色,輕聲道:「煩請諸位稍等片刻。」
清玄自然又上了些點心略略招待。
回到房間,玉骨正在給河蚌洗手。容塵子略略施了個眼色,她便躬身退了下去。容塵子將門閂好,這才替河蚌洗臉擦手。河蚌還在盤算:「人家要穿什麼衣服呢?我覺得這件就很好嘛。」
「嗯。」容塵子吻吻她的額頭,順手將她抱到榻上,河蚌是個衣來伸手的,立刻就張開雙臂任他寬衣解帶。容塵子將她的衣裙放在一邊,冷不防覆身而上。紗帳垂落,遮住帳中風光。
第一次河蚌還是比較享受的,第二次她就覺出中計,不由哭鬧不休。容塵子前幾日學了些房中術的法門,這下子有了用武之地。三兩下逗得她再度興起,這才遂了願。許久之後,容塵子整衣起床,河蚌還帶著哭音哼哼:「人家也要去。」
容塵子繫著衣上繫帶,語聲溫柔:「嗯,那起床換衣服吧。」
河蚌沒有回應,容塵子穿戴整齊再俯身去看,她已然睡熟了。那睡顏太過恬靜美好,容塵子不由又吻了吻她的額頭,輕歎一口氣喚了玉骨進來照看。
廳中於琰真人等待已久,但見那個河蚌沒有跟來,大家還是都鬆了一口氣。畢竟一群道宗之人同行,跟著個嬌滴滴的女子總不像話。
容塵子隨同諸人一併到了大風坡,附近百姓聽聞道宗高人除妖,俱都前來圍觀。大風坡別無他物,但見參天古樹旁一片茂密的斑竹林,其竹高異常,根株肥厚。諸人都面色嚴肅:「看來是這叢斑竹作怪了。」
容塵子開始佈陣,於琰真人於旁邊一根條石下發現一個洞口。弟子輩的道士也不用自家師父招呼就開始掄鋤去挖。洞口初時不過碗口大,裡面卻越來越寬。外面圍著的百姓又是好奇又是害怕,想上前不敢上前,想退後又捨不得退後。
洞口居然還帶拐彎,挖過轉彎處,突然一股臭氣薰得眾人皆吐。容塵子和於琰真人俱都皺了眉——是屍臭。看來村裡失蹤的少女是凶多吉少了。
洞越靠近山裡,挖掘便越困難。眼看著天色漸漸晚了,於琰真人不得不下令停止挖掘。容塵子看看天色,也是暗自著急,再晚些時候只怕家裡的河蚌要醒了。她若醒來發覺得容塵子不在,定然不會同他干休的。
於琰真人也瞧出他心不在焉,頓時就板了臉:「道家本就有雙修的法門,我原道你即使養個鼎器也不算什麼。可是如今你看看你,不過分開片刻,就連魂都快被勾走了。自古溫柔鄉便是英雄塚,何況你我出家之人,更應遠聲色、黜嗜欲。你呀,凡名俗利倒是入不得眼,就恐情關難過。」
容塵子面色赧然,這些道理他何嘗不懂?多年來他也曾無數次講給自己的弟子聽。然情絲無形,蝕心蝕骨,又豈是揮刀能斷的?
他輕聲歎息:「真人教誨,晚輩定當銘記。只是她性子頑劣,若晚間晚輩不歸,只怕鬧將起來,客館丫頭哄她不住。」
於琰真人面上現了些怒容:「看來方纔我的話,你當春風過耳了!也罷,如今紫心老友已經過逝,你貴為一派之尊,旁人也管不住了。」
畢竟是長者,於琰真人發了怒,容塵子也走不得,只得站在一邊,留意洞穴的挖掘情況。
這次鳴蛇的動靜實在太大,莊少衾身為國師也有些風聲鶴唳。今接到於琰真人傳信,他也不敢擱耽,立刻就帶了十幾名身手矯健的兵士趕到了凌霞鎮。
原意自然是先同容塵子會合,得知容塵子已經先一步趕往大風坡,他也欲追上。路過客棧遇到出來採買食材的玉骨,他駭了一大跳,還以為是漏網的鳴蛇,不免又仔細查問了一通。
在得知河蚌還在客館,他頓時就發了一點善心——決定將這貨給自己師兄帶過去。於是他去客館把原本睡得正香的河蚌叫醒了……= =
河蚌醒來之後可就不好了,她氣得火冒三丈,立刻就要衝到大風坡把容塵子啃了。莊少衾雖擅花言巧語,可也哄不住吃貨,他揉了揉眉心,看著水遁而去的河蚌,輕聲歎:「師兄,你乃正神轉世,定會逢凶化吉的……吧?」
就在諸道士刨洞刨得最起勁的時候,河蚌出現了。諸道士一轉身就看見了她,因著剛睡醒,她長髮微亂,身上還穿著那件羽衣,她雙手拎著裙角,赤裸著雙足,踝間金鈴依舊。天地之間都失去了聲響,她像是古卷中走出一頁錦銹華章,又如繁華碧葉間流淌清露一行。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只怕點滴聲響驚憂了這半山綺麗。河蚌出乎意料地沒有哭鬧,容塵子沒有過來抱她,顯見這次這個老道士更厲害,哭鬧肯定不管用。
她站在離容塵子三步遠的地方,臉龐尚帶醉人的桃紅,那雙眸子似被清愁擦拭,泛出濕漉漉的輝光。夕陽的餘輝斜斜鋪散,她微微仰起頭,清淚將落未落:「老道士,你又不要我啦?」
原本不欲再觸怒於琰真人的容塵子,頓時就上前擁住了她:「說得什麼胡話?」
河蚌悲悲慼戚地任他緊緊相擁,然後隔著容塵子,她轉過臉,伸出小舌頭向一旁面色鐵青的於琰真人做了個鬼臉,氣得於琰真人差點腦溢血。
晚飯時分,莊少衾趕了過來,當然把河蚌的隨侍玉骨也帶了過來。河蚌和容塵子坐在一起,莊少衾正感歎師兄福大命大,就瞧見河蚌取了個饅頭,正拚命往上蘸糖。
容塵子將她的菜都分好挾到她的碟子裡,一面和於琰道長談論洞裡的異事:「吾觀洞中妖氣厚重,只怕妖類數量繁多,所結陣法總恐有所疏漏。若令其中一隻逃脫,凌霞鎮只怕又將不得安寧……」
他這頭說著話,河蚌手裡的饅頭已經蘸得糖比麵粉厚了。她興高采烈地舉起小手,將饅頭舉到容塵子唇邊。容塵子飲食本就清淡,如何受得了這許多糖,只嘗了一口濃眉就皺到了一起。
河蚌只當不覺,又將饅頭厚厚蘸了一層,再舉高了餵他。容塵子垂眼望她,見她笑顏如花,他輕歎了聲,遂緩緩張口,就這麼不緊不慢地任她蘸糖吃了大半個饅頭。次數多了,那河蚌就有些狐疑——難道這糖不夠甜?
她看看手裡剩下的一塊,不由就伸嘴去咬,容塵子不著痕跡地取過來,就著清粥一併嚥了下去。
山洞刨出了斑竹的根系,腐臭的氣息越來越重,容塵子本是不允河蚌跟來的,但她那樣好熱鬧的性子,又哪裡攔得住。也幸得容塵子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她才沒能第一個衝進去。
裡面的情景,比想像中更為恐怖。山洞中全是女子的屍體,看樣子不止大風坡,附近的村莊也遭了難。時間不長,屍身俱被剝去衣裳,有的已經呈腐敗之狀,有的還十分新鮮,死相俱都慘烈。
內中多有孕婦的屍首,胎兒從下身被掏出,羊水、鮮血混著五臟六腑零零碎碎流了一地。容塵子將河蚌護在身後,語聲凝重:「胎兒靈氣最重,慘死之人怨氣最強,都是邪門歪道最好的補藥,看來有什麼東西急切地想要補充自己的法力。」
陳屍的洞穴腐臭難聞,沒有人說話,這麼多條人命,如果是因為鳴蛇之事未處理乾淨,那麼整個道宗都有責任。
許久之後,莊少衾終於出言道:「妖物必已退至穴底,想必還有一場惡戰,都把情緒收起來吧。」
於琰真人也沉聲道:「如此枉顧人命的妖孽,實應千刀萬刮!!」
道門諸人的憤怒終於找到了一個缺口發洩,所有的劍都出了鞘,所有的法寶都被祭起,只等斬殺穴底的妖孽。
然真正尋至穴底時,容塵子便皺了眉頭——這裡確實聚著一群妖,數量不下百餘,卻俱都是剛剛化形的小妖,想必是藉著鳴蛇的邪靈之氣開啟了靈智。小妖種類繁多,有斑竹、草木,更多的是家畜。
見諸道士殺氣騰騰,它們反倒嚇得縮到了角落裡,尚未完全化形的瞳孔裡溢滿驚懼。
兩下相望,怒不可遏的人群反倒有些尷尬。於琰真人看了一眼容塵子,事態很明顯,它們之中絕大部分都沒有傷人的本事,看來是受大妖脅迫。如今大妖不知去向,單單留下了這一群連妖都不算的弱僕。
容塵子緩緩收起長劍:「當務之急,必須抓到逃走的孽障。」
於琰真人沉默不語,一個道號玄雲子的道士低聲相詢:「這群小妖如何處置?」
容塵子望向那一片驚慌失措的妖物,沉吟半晌,正要說話,冷不防一道狂風平地而起,直接捲向妖群。小妖全無反抗之力,只聽得一聲慘呼,當下就有四隻被絞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容塵子攥住河蚌的手腕,喝了聲:「小何!!」
河蚌右手掐訣,又是一道狂風,一群小妖驚恐之下開始拚死反抗,企圖逃離。但它們連腿都未長好,又豈能突出一群道門高人的圍捕?
腐氣森然的洞穴裡開始瀰漫嗆鼻的血腥氣味,河蚌轉頭看容塵子,語聲平靜:「它們必須死。」
容塵子握著她皓腕的五指漸漸收緊:「它們根本無力傷人,定是被人利用。除魔衛道之劍,豈可用於斬殺家禽草木?」
周圍沒有人說話,只有松香火把獵獵燃燒。道宗的宗旨畢竟是降妖除魔,不是濫殺無辜,諸道士雖然阻止小妖奔逃,卻也猶豫著沒有趕盡殺絕。
出人意料的是,於琰真人和莊少衾也一直沉默。河蚌撥開容塵子的手,低聲道:「你若不忍,出去吧。」
所有人都止步不前,看她將一眾小妖屠戳殆盡,有小妖紅著眼睛拚死反抗,但畢竟道行太淺,她三步殺一妖,濺得一身鮮血。
約摸盞茶功夫,所有小妖俱已殞命,玉骨全身發抖,卻仍是持鮫綃替河蚌擦拭身上的血跡。於琰真人的聲音帶著回音在洞穴中響起:「將妖物屍體拖出去,於洞口焚燒。通知民眾,作亂小妖已被我等正法,讓他們進來認領屍首吧。」
莊少衾應了一聲,見容塵子仍舊站立不動,只得把著他的手臂一同出去。小妖的屍體一具一具拖出來,血染得土地都變了顏色。民眾有的大放悲聲,有的感恩戴德,衝著諸道士又跪又拜。
莊少衾命官兵將火油澆到屍體上,不多時,大火沖天而起,山風中飄散著熟肉的香氣。
是的,不管什麼原因,它們都必須死。如果它們不死,沒有這一地鮮血殘肢,村民的激憤如何平息?如果它們不死,沒有戰果,宮裡的聖上會如何評價道宗?
若上失信於朝廷,下失威於百姓,會不會有新的宗教崛起?
一旦道宗威儀不存,那麼多的道觀、道士日後又當如何?
從大風坡回到客館的路上,容塵子和於琰真人都一言不發,莊少衾安撫民眾,玉骨伺候河蚌洗了個澡、換身衣裳。於琰真人將容塵子叫到書房,容塵子眉目之間仍然矛盾自責,他自入道門,一直修身正德,未曾想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於琰真人也在沉思,許久之後,他將一枚板指丟進杯盞中的茶水裡,爾後伸二指緩緩撈起:「其實這世道,就如這一杯水,要想從裡往外撈東西,難免就要濕了手。」
容塵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微微點頭:「謹記真人教誨。」
晚餐是素齋,席間諸道士仍舊極少言語,氣氛低沉。只有大河蚌坐在容塵子旁邊,左右刀右手叉,大塊朵頤,忙得不亦樂乎。莊少衾有意打破僵局,他是感激河蚌的,否則這送去宮裡的書函還真不知道怎麼寫:「當務之急,怕是必須要捉住那只逃跑的主謀。」
此話一出,諸人總算暫時繞開了先前的事:「當初應該留下幾個活口,如今這大妖何處尋得?」
河蚌的晚飯是玉骨單獨做的,有魚有肉,她吃得兩頰鼓鼓的:「我有懷夢草,能以其為介質窺探天道,待會去看看就知道了。」
這話一出,諸道士俱都面色大變。懷夢草乃神話中的異寶,傳說東方朔曾獻於漢武帝,想不到這河蚌還藏著一株。容塵子用公筷給河蚌剔著魚刺,似乎對此草並不感興趣,莊少衾就關心些:「你來找我師兄,也是因為提前偷窺了天道?明知差點賠上性命,還敢前來垂涎我師兄的血肉,你倒也膽子不小。」
河蚌不滿:「什麼叫偷窺,人家光明正大地看的!!不過我也是被它騙了好不好,當時看的時候,知觀有一截在我嘴裡呀,那我就以為吃得到呀!!誰知道差點掛了!!」
容塵子將一塊雪白肥嫩的魚肚子肉挾到她碗裡,仍是鬱鬱寡歡:「我哪一截在你嘴……」
話未落,他一把撲過去摀住了河蚌的嘴。席間諸道士一臉嚴肅地沉默半晌,隨後集體暴笑。於琰真人怒而起身,拂袖而去。容塵子整張臉都著了火——於琰真人,您回來,貧道冤枉啊,我對天發誓那招根本就還沒用過啊……
這頭河蚌還在生氣:「當時為了看得清楚些,我還借了東海海水呢,格老子的,費了那麼大勁它還不說清楚!」
莊少衾給她挾了一箸炒青菜,不由為天道叫屈:「咳咳,其實吧……那真的……已經很清楚了……」
「納尼?」河蚌瞇著眼睛看眼前的一幹道長,「很清楚了嗎?」
在座二十一位道長悲憫點頭——這年頭,注重妖怪的德、智、體全面發展是一件多麼刻不容緩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