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殷逐離被打入冷宮第二天,嘉裕帝冊封薜藏詩為賢妃,居昭華殿,替帝后統御後宮。沈庭蛟一直沒有來過水萍宮,看起來他是徹底對殷逐離寒了心。

倒是入夜時分,一個人匆匆地入到那座零落破敗的宮殿。殷逐離正在油燈下發愁,桌上倒是放著一包牛肉,一包蜜餞。轉頭望見來人,她不禁喜笑顏開:「何相爺,哎呀呀,真是貴人臨門啊。」

來人果是何簡,他卻作了身內侍的打扮,偷偷摸摸地混了進來。殷逐離用黃泉引將殿中已被蟲蛀的桌椅劈了幾張,切碎了升火,雖然煙大,但暖和。何簡在屋中孤零零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言語中帶了些焦急神色:「我的大當家,你還坐得住!這一回爺若不立薜藏詩為後,薜承義必不肯甘休!你真想就這麼和爺賭一輩子氣?你知道這回做了什麼嗎!」

殷逐離遞了一片牛肉給他,語笑盈盈:「那就納吧。我已讓至這般田地,先生想讓我如何?」

何簡將牛肉囫輪吞嚥下去,殷逐離又遞過來一個蜜餞,他接將過來:「殷逐離,如果王上納了薜藏詩為後,你將如何自處?你為何要這麼做?十餘年,你對王上當真沒有一點感情嗎?」

殷逐離不答,兀自帶著陰慘慘地笑瞅他。何簡被看得發毛,忍不住開口:「你在看什麼?」

殷逐離答得老實:「昨兒個有個不認識的送了我這兩包東西,我不知道能不能吃。現在端看先生安好與否。」

何簡氣得鼻子都歪了:「你、你!!」他恨恨地站起身,「我算是狗拿耗子閒操心了我!」

殷逐離叼了片牛肉,還直歎沒有酒。何簡不由頓住腳步:「殷逐離,你曾經毫無保留地相信過唐隱,為什麼不肯相信我們?」

殷逐離叼了個蜜棗,語聲似也沾了蜜:「因為如果今天來的人是唐隱,他首先會問我冷不冷、餓不餓,這些天過得好不好。」她轉頭去看何簡,唇際笑意不斂,「他不會問我薜承義進入帝都之後,又當如何。」

何簡語塞,這個人不管做什麼,對或錯,言語上總佔著三分理。殷逐離舔了舔手上的糖,語態悠閒:「所以這天上地下只有一個唐隱,唯一的一個。」

次日,賢妃薜藏詩領著宮人前來撫慰殷逐離,送了她好些被褥、棉衣。殷逐離有些意外的是她竟然也帶了曲凌鈺、張齊氏前來。那時候曲凌鈺的身材已經開始顯了,孩子不知道是四個月還是五個月。

看見殷逐離,她垂著頭沒有說話,手卻緊緊握成拳。殷逐離甚至沒有讓她坐下,當然也沒有讓她行禮,在這一方冷宮之中,她第一次端著後宮之主的架子:「你即已懷有皇子,便當慎而重之。這樣風雪天氣,就不要出來了。」

曲凌鈺點頭,薜藏詩卻只是笑:「聽聞姐姐和凌鈺妹妹有些過節,此時一看,姐姐倒是關心著妹妹嘛。」

殷逐離揮手:「薜藏詩,我不是你姐姐,你也不是我妹妹。惠妃與我有恩還是有怨,是我們個人的事。我這個皇后在這裡,輪不到你來指手劃腳。我對宮裡這套虛與委蛇最是厭煩,也沒功夫和你玩什麼爭寵的心思,你日後不必過來了。」

薜藏詩滿肚子話未說出口,她聽薜承義提過殷逐離,言語中對這個女人極是忌憚。但她不屑,這後位她即將到手,這個女人連成為她的絆腳石都不配。她本是計劃讓殷逐離「不巧」撞翻曲凌鈺,當務之急,還是先解決掉這個皇子比較重要。可殷逐離不接招,她眸色幾轉,復又笑道:「姐姐果然快人快言,那臣妾先行告退了。」

殷逐離仍是冷哼,卻對曲凌鈺道:「要麼你再陪我坐一陣?」

曲凌鈺不蠢,她知道薜藏詩來意不善。這個孩子不是沈庭蛟的,可是薜藏詩不知道。當下她只是點頭,薜藏詩看了她一眼,儀態萬方地去了。

殷逐離往火堆裡添了兩根腐木,就這樣靜坐了半個時辰,方輕聲道:「滾吧。」

曲凌鈺雙手幾度握緊,又鬆開。殷逐離冷笑:「我若是你,先去找何太后保住你肚子裡這根苗。不過何太后想重用薜承義壓制傅朝英,你如今……只怕求她無用。」

曲凌鈺紅了雙眼,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眼前,她唇際都咬出了血,半晌仍是轉身出了水萍宮。殷逐離看著她也只是歎氣——她如今再無可依,若尋著沈庭蛟,他或許能念舊情。但他是帝王,不可能整日護在她身邊。而這後宮之中,各種勢力無孔不入,他鞭長莫及。

帝王心,其實護不住任何一人。

果不其然,當日周銜鹿過來送飯,仍然同殷逐離閒聊,言及惠妃的孩子掉了。說是向薜藏詩請安的時候在雪地裡跪了一下,竟然就染了風寒,當晚就流掉了。他前些日子得了殷逐離的兩個鐲子,但他好賭,有了錢賭得更是大,不多時就又兩手空空了。這些日子正巴結著殷逐離。

殷逐離也不虧待他,以木碳寫了個條子交給他:「去千頃富貴坊找勾錢,他會支給你銀子,別賭了。討個宮女,收個養子,好好過日子。」

周銜鹿搓著手,殷逐離好像是從窮人堆裡長大的一樣,同他沒什麼隔閡,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像是自己的兄長,在她面前倒是多了幾分隨性。

他拿了那條子,臨走時又回身:「娘娘,奴才瞅著吧……」

殷逐離不耐煩地打斷他:「去去去,奴才什麼奴才,老子現在過得不如你呢!」

周銜鹿也收了那份拘泥:「我說啊,你可也得小心些。我瞅著那位賢妃娘娘……可不是個善茬。」

殷逐離斜睨他:「你不會在飯菜裡下毒吧?」

周銜鹿趕緊搖頭:「那哪成啊!」

殷逐離勾著他的肩,在他耳邊低聲道:「她若讓你下毒,什麼都不必做,只須提前告訴我一聲。」

周銜鹿只當她要抓住這位賢妃娘娘的短處,重回正宮,也趕緊點頭:「那是自然,自然。」

下午朝喜又過來了一趟,給殷逐離送了些棉衣,雖然陳舊,倒也能御寒。他來過幾次,也自在了些。一進門就趕著替殷逐離鋪床,然後又搜了她的衣裳去洗。殷逐離攔他,他倒振振有詞:「我娘說讓我幫您的,她說您是貴人,幹不了這些事。」

殷逐離不屑:「幾件破衣服,我就不信我對付不了。」

朝喜一笑:「您從小到大,沒洗過衣裳吧?富貴城生意那麼大,肯定有許多人伺侯著您。」

殷逐離在他旁邊蹲下,看他熟練地搗衣服:「你今年多大?讀過書麼?」

朝喜臉蛋凍得通紅,眼睛卻特別亮,他真的太年輕,笑起來滿是蓬悖的朝氣:「年底就十四了,我沒錢讀書,但是以前在牆外聽過私塾先生教學。」

殷逐離點頭:「家裡孩子多吧?怎的就入宮了?」

朝喜將盆挪遠些,免得水濺到她身上:「我們一共兄弟姐妹八個,娘說我入了宮就不用賣八弟了。」

殷逐離十分不理解,這個孩子非常陽光,可是他已經不能再算是個男孩兒:「你入宮當差每月多少錢?」

朝喜咧著嘴:「每月有一弔錢,我自己在宮裡,花不了什麼。我想再賺些,讓八弟上學。」

殷逐離伸手去擄他額前的髮絲,許久才歎氣:「就為了一年十幾兩銀子,不夠廣陵止息一片樹葉……媽的,什麼世道。」

朝喜倒不覺得,他年紀雖小,卻已有些大人態:「您哪知道我們的難處啊。世道不太平,前些年剛打完了戰,好不容易盼著好過些,又起內亂。其實這些人打來打去,最終受苦的也還是……嘿嘿,您不知道餓,說了您也不明白的。」

殷逐離站起身,懶懶地倚著已被蛀得千瘡百孔的木柱,突然她開口:「回去告訴你娘,他們說我是奸妃……說不是也不是,說是……也是。反正,不算冤枉。」

曲凌鈺小產之後,賢妃薜藏詩在殿前長跪請罪。沈庭蛟單手撫起她,仍是擁著她進了昭華殿,對此事再不追究。宮中人個個都是有眼色的,無不巴結她。只有一人不能,那自然是昭華殿中的清婉了。

她和殷逐離從小一起長大,豈會甘心呆在這個女人身邊?殷逐離被貶水萍宮之後,她悄悄來過,殷逐離擔心薜藏詩為難她,將她趕了出去,再不許她來了。

可是她平日裡對薜藏詩仍是諸多不滿,薜藏詩待她倒是極和氣,這後宮一時竟也相安無事了。

沈庭蛟一直沒有來過水萍宮,到這個時候,召薜承義回朝已是必然,而他專寵薜藏詩,也是希望能將眾人的視線集中到一處,冷宮裡的殷逐離,被人忘掉反而是好事。

他想將清婉調到御書房當值,可當日卻發生了一件讓他也震驚的事。

那時候殷逐離在水萍宮喝茶,順便教朝喜讀書習字。不多時卻見那周公公慌裡慌張地跑來:「大當家,不好了大當家。」他跑得氣喘吁吁,「昭華宮……賢妃娘娘,將您以前的那個叫清婉的宮女的腿給打折了。」

殷逐離緩緩站起身,聲音冰冷:「你說什麼?」

此事一出,何太后自然第一時間趕去了昭華宮。薜藏詩還在發脾氣,她也是個老謀深算的人物,如何不知薜藏詩是向殷逐離示威。然而這一招終是過了,她開口命人將清婉抬下去,語聲帶了些委婉的勸說之意:「藏詩,你……你不該同一個下人計較的。」

薜藏詩在她面前還不敢太過放肆,當下又笑:「是藏詩處事不周,不當驚動母后的。」何太后歎氣,她深知殷逐離的為人,此事斷難善了。但此際正是用人之計,也不能得罪薜藏詩,終不好再言。

出了宮,她倒是給張青招呼了一聲:「找個御醫給那丫頭看看,不能讓人死在宮裡。」

張青剛剛應下,又接到沈庭蛟的旨意。沈庭蛟派陳忠查看清婉的傷勢,心中也知道殷逐離必不會同薜藏詩甘休,遂急調張青加強水萍宮的護衛,嚴防殷逐離潛出。

而張青領著人去往水萍宮時,殷逐離也在等他。見到殷逐離,他仍是下跪行禮:「母妃。」

那時候殷逐離在冷宮也呆了數日,卻仍是飛揚跋扈的模樣:「張統御,這一跪,殷某不敢當。」

張青一滯,仍是跪拜不起:「母妃,父王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您就不能……」

殷逐離不想聽他多言:「張青,自你母子二人入到福祿王府,殷某待你二人如何?」

張青再拜:「如同再造。」

殷逐離負手而立,神色嚴肅:「如同再造不敢當,不過起碼殷某從未半點為難過你們母子,你母親的醫藥、穿戴,日常起居,殷某從未有半分苛刻,你承認否?」

張青點頭:「母后恩德,張青謹記。」

殷逐離神色略微緩和:「那麼如今殷某有一事相求。」她不待張青多言,一口氣將話說完,「清婉與我情同姐妹,我希望她有一處安身之所。」

張青微皺了眉,他能聽懂殷逐離的意思:「兒臣婚姻大事,本就該從父母之命。但憑母后定奪。」

殷逐離搖頭:「我已無權定奪。但是你如今是王上身邊的紅人,求一個宮女不在話下,且發生了這種事,你若開口,陛下必允。我只希望,你能像我待你母子二人那般待她,若她願嫁你為妻,我無話可說。若她不願,但憑她意。」

張青伏在地下,不敢抬頭:「兒臣遵命。若她不願,兒臣願視她為同胞妹妹,永遠看護。」

殷逐離點頭:「退下吧。」

張青不解:「母后,你為何呆在這裡?」

殷逐離淺笑:「我在等人。記住你應允我的事,退下吧。」

《拜相為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