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昌七年,二月初春。
唐黛親自將唐果兒送入壽王府,由沈裕擇日安排他進宮。府門前唐果兒抱著唐黛的大腿,一聲一聲哭著喊娘親,唐黛無動於衷:「去吧,你義父會照顧你的。」
刑遠過來拉他,他死死抱了唐黛的腿不敢鬆手:「他們說得對,你不是我娘親,如果你是,你怎麼會這麼狠心!」
唐黛不瞭解小孩,雖然她也是從這個年齡成長起來的。
她平時對唐果兒其實並不算很好,經常責打,他對唐黛也是恨不能轉身就從她眼皮子底下溜出去玩。可是臨到可以離開她身邊的時候,他卻哭得一塌糊塗:「娘親,我不搗亂了,你不要送我走。」
唐黛俯身抱住他:「又不是不回來了,你閒暇時依然可以回浮雲小築的嘛。」
他卻只摟著她的脖子:「果兒哪也不去,哪也不去!」
兩個人在壽王府門口足足「纏鬥」了一盞茶時間,刑遠終於將他弄進了府裡。王府管家很熱情,問唐黛要不要入府稍坐片刻,唐黛也很客氣,她笑著搖頭:「唐某不打擾了,您忙您的去吧。」
她果是沒有入內,一個人在府門口站了許久,最後終是轉身離去。
壽王妃在暗處窺探,直到唐黛離開。她是聽過這個女人的,時常聽婢子說起她的書、她的人,說起自己夫君與她的種種。那個站在大滎言情小說界頂峰的女人,親眼一見,卻只覺普通,並不如傳聞中那般出彩奪目。
她實在是吃不起醋,壽王的女人,不是論個數的,真要細究起來,怕是論捆吧?十個一捆……
唐果兒順利地入了宮,儘管他其實來歷不明,但有沈裕一力相薦,朝中無人反對。
唐黛便覺空閒很多,這浮雲小築其實並沒有多少變化,她卻只覺得冷清。一個人穿梭其間,竟然不知何去何從。
公開亭的事務繁雜如昔,她依然四處收羅作者,天天審核稿件,日日出各類新點子。比如引進知名幫派冠名制,贊助制等等。
於是公開亭經常可見這樣的標識——公開亭仙俠奇幻小說由武當派獨家冠名連載、公開亭武俠小說由少林寺獨家贊助連載、公開亭女尊言情小說由峨眉派獨家冠名連載等等。
後來呢,有人靈機一動,找到作者,要求植入廣告,廣告費用視作者知名程度而定。小透明作者每提到指定關鍵詞一次,獲錢一貫;小粉紅作者文中每出現關鍵詞一次獲錢五貫;當紅作者文中每提及一次獲錢十貫;神級作者價格面議。
華山派最初找到寒鋒,遭拒後方聯繫上北美狐狼。狐狼倒是很痛快地接下了這單生意,只是最後被唐黛打了,因為那篇小說成了——楊小邪抬頭一看,見匾上書著「華山派」三字,他走進了華山派,他抬眼打量華山派,只見這華山派著實氣派,每一名華山派弟子都穿著華山派藍色劍客裝,持著華山派配發的標著華山派印記的華山派長劍……
……= =!
這日,唐黛過八雜集時見一盜版書攤上一短篇集,封面極為精緻,她順手買來,不料一翻其文,竟然是驚為天人。當下便找著了販賣盜版書的小攤主,追查此短篇集作者,後輾轉查找,尋至蘭若寺,找著了他。
那時候是傍晚,初春時節,天黑的尚早,唐黛行至蘭若寺時,光線已經極暗,陰天無日,層雲俱成暗灰色。
唐黛在寺門前久佇,穿過破敗的大雄寶殿,內間殘破的禪扉時而嘎嘎作響,欞上窗紙當是重新糊過,此時透出油燈隱約的光亮。
唐黛內心深處的好處戰勝了恐懼,她輕推門,內間舊案上伏身疾書的少年便抬起頭,四目相對,唐黛覺得此情此景甚熟,而何處相熟,卻是一時想不起來了。
這麼一愣神,案間的男子已經開口了:「你是誰?」
唐黛也不答,走過去順手拾了案邊一頁正待風乾的手稿,她臉上帶了一絲笑,卻是存了調戲之意:「我是這山下的住戶,聽聞蘭若寺鬧鬼,特地過來查看的!你是鬼嗎?!」
彼時她雖年逾三十,但未曾生育,而且一直未經辛勞,是以其姿態、聲音,仍如少女。男子聽見這話卻是放鬆了警惕,言語中也帶了些親善之意:「在下非鬼,只是暫居荒寺。姑娘孤身一人,實不該來這種地方,天色已晚,還是快些歸家去吧。」
唐黛藉著燈光看手上紙稿,她本也是愛才的,此人若是收羅到公開亭,不日必將又是另一蹲大神。她細細將手上紙稿閱畢,方才開口:「這書是你寫的?!」
少年想來當是飽讀詩書之輩,對陌生女子他執禮甚恭:「在下姓蒲,字留仙,些許粗鄙文字,惹小姐見笑了。」
唐黛覺得這人煞是有趣:「哈哈,蒲留仙?你是不是名松齡?!」
少年神色一肅,認真答道:「小生正是,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蘭若寺,蒲松齡……
唐黛已經笑彎了腰,順嘴便答:「小女子聶小倩是也。」
唐黛在蘭若寺一直呆到三更天,後來一見天色已晚,長安城城門早已關閉,便索性想在寺中呆到天亮。暗處有西門吹牛在,她也不懼,只說天色已晚,山路難行,須在寺中暫宿一夜了。
蒲留仙還算厚道,當下便找了被褥與她。這廟雖破舊,他的臥具倒還是乾淨整潔的,棉被上面隱隱還有陽光的味道。
唐黛靠在牆角的木板上,將他的書稿搬了一摞過來,方才問人家:「呃,我可以看看這些稿子麼?」
蒲留仙瞅了她手中稿子一眼,終是不好回絕,也就點頭應允了。
唐黛對這兒其實是熟悉的,她很順手便將棉背抵在牆上,靠著棉被一頁一頁翻看那堆手稿,渾然不覺間,天色已曉。
蒲留仙見她是真的入神,也是甚為詫異:「不睡麼?」
話一出口,他又覺得唐突,是了,荒山野剎,孤男寡女,她自然是不敢睡的。唐黛卻是慣熬夜的,她一頁一頁看下去,只覺得字字珠璣的形容原來是當真存在的。
蒲留仙自然也一夜未眠,早間他起來做早餐,也給唐黛煮了一碗,其實就是粥,醃了些野菜,倒也可口。唐黛發現良材,也是興奮無比,她自然打起挖牆角的主意了:「蒲留仙,你的書是和哪個書局簽的約?」
一個作者,對喜歡自己作品的讀者無疑都會產生親近之意,所以蒲留仙的態度也還不錯:「在下寫書也就圖個自娛自樂,沒有簽約書局。」
唐黛覺得很費解:「可是上次我在街上買到一本你的短篇集!」
蒲留仙這才展露了一個微笑:「轉文坊經常有人上來討文,可能是他們發出去的吧。」
「那他們也沒有支會你一聲?」唐黛恨不得衝上去將他晃醒:「它們就是一個盜文網站,知道不?」
蒲留仙不以為意:「在下知道,但是文本是無價之物,若是以它易金,難免俗氣了。」
唐黛生來便不是一個能與高尚沾邊的人,她無法理解這種清高,好在她也不敢鄙視:「可是你將它交與轉文坊,他們一樣會拿它換錢的,反正都免不了要營利的,還不如自己賺了呢,對不對?」
蒲留仙依舊搖頭:「若是視它為利,則難免要迎合市場,遷就讀者,產出的文字就會失去靈性,明白麼?」
唐黛怒了:「你這人脾氣怎麼又臭又硬呢!你看寒鋒,人家不也混得頂好的?比你風光吧?」
豈料她一提寒鋒,面前這位笑了:「你得空問問他,他所寫的東西,還是原來的感覺麼?營利的小說是為讀者寫的,只有與利益、聲名無關的小說,才是為作者自己寫的。你不是作者,你不明白。」
他這一番話,字字義正嚴詞,唐黛無從反駁,她一向覺得有錢不掙的那就是傻冒,可是不論是二十一世紀還是大滎王朝,一身傲骨、無慾無求的人,永遠都那麼值得尊敬。
初至大滎王朝的唐黛,沿街乞討,一文不名,那時候寫小說是為了什麼?真的是為了自己。但是如今站在言情小說界頂峰的唐黛,推敲著每一段劇情,她寫情、色,寫穿越、寫百合、寫耽美,為了什麼?
為了人氣,為了黛色煙青的聲名不墜。
這也是作者的悲哀,在二十一世紀,我們把這叫做商業化,商業化的意思,就是為了市場、為了讀者而寫,哪怕你就是邊寫邊吐呢,沒有關係,但求銷量。
作品多了,讀者也會慢慢增多,於是作者還是那個作者,文風日漸成熟,構思也越加精巧,只是心境,在人氣、點擊、收藏的背後,再不復當初。
唐黛難得的一次,竟然會覺得心中慼然,她擱了碗筷,三國時有曹劉青梅煮酒論英雄,大滎也有唐蒲二人喝粥論小說。唐黛不是個輕易放棄的人,她尋思著竟然來了,總得撈點什麼再走。
「蒲留仙,你看吶,反正你拿給轉文坊也是發行,不如直接給我發行吧?」她賊兮兮地靠過去,蒲留仙卻並不在意:「可以。」
於是公開亭取得了蒲留仙的所有文章發佈、出版權,唐黛將它幾經造勢、宣傳,蒲留仙在公開亭人氣扶搖直上,儼然另一蹲大神又將誕生了。
唐黛拿著對方的錢,也覺得過意不去,她時常去蘭若寺,帶些酒食之類與他暢談。說來好笑,蒲留仙以賣字、替人寫信為生,偶爾遇紅白喜事,也寫些對聯、輓聯之類,經濟上卻過得非常緊巴。
他為人倔強孤高得可以,唐黛背地裡戲稱其為蒲石頭。
蒲留仙性格雖然不怎麼的,學識卻相當淵博,他自穿越過來後一直孤身一人,所得除餬口以外,全買了書。唐黛寫書時也經常需要查各種資料,那時節沒有谷歌、百度,她就把他當成移動辭海了。
更兼之時不時上去鞭策催更什麼的,久而久之,二人也建了些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