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裕仍舊經常過來浮雲小築,沒有唐果兒這個發光體橫在二人中間,他與唐黛私下相處的時間也就多了不少。唐黛給宮中一個內侍塞了些銀子,內侍瞭然地將唐果兒的消息及時遞與她知曉。
朝中有人私傳唐果兒其實是唐黛和裕王爺的私生子,但這種傳言很快就打破了——唐黛自穿越過來十來年一直就居住在長安城,那時候的城市實在是不大,人們大都抬頭不見低頭見,從沒有人見著她挺著肚子出來過。
倒是何馨死前曾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出來……有人如此低聲議論,但沒有人敢再提起那個貌若天人的女子,一個弒君的謀逆之徒,誰都怕受她牽連。大滎的言論,是絕對稱不上民主自由的。
於是唐果兒的來歷,越發撲朔迷離。
四月,桃花汛如期而至,部分河堤決口,洪水肆虐。
沈裕督促戶部將賑災銀兩撥下去,命工部協助刑部,追究河堤工程偷工減料一事。然而但凡災年,總是事故頻多。澇災未退,疫病又開始橫行。
沈裕代順隆帝視察部分地區的受災情況,一直與工部、戶部的人商量著解決辦法,擬定受災嚴重的人家由朝廷接濟種糧,待秋收後原數歸還。
而民間也不知從何處流出傳言,稱天怒佞臣,大滎多災。
沈裕一直忙了三個多月,他忙著各處視察莊稼、民情。
而但凡元首外出,安全總是令人擔憂。
沈裕在長安西郊三元鎮遇刺,那時候唐黛在公開亭審稿,還是宮裡內侍過來向她報告唐果兒近況的時候順便提起她才得知。
唐黛倒是不怎麼擔心,她還記得數年前他詐死反殲太平天國的事,這個人當不是個輕易中伏的主兒,所以她也未曾放在心上。
及至傍晚,她下班,準備離開公開亭時,有兩個人前來苦苦懇求唐黛晚閉館半個時辰,待他二人參觀一下公開亭。
二人說得可憐,唐黛聞得他們從翼州趕到長安,也就准了二人請求。
於是公開亭其它人陸續歸家了,館裡就剩這二人的時候,他們終於跟唐黛坦白,稱二人乃太平天國義士,受遲容初之命前來刺殺壽王沈裕。
唐黛在腦子裡轉了七八個彎,終於開口:「你們殺了他?」
二人相互看了一眼方道:「沒有,他身邊暗衛極多,我二人拼盡全力只傷了他一刀,未能殺他。還請唐姑娘收留。」
唐黛只沉吟了一陣,遂留二人在公開亭稍候。
這種事情她不是第一次經歷,她懷疑二人身份只是因著二人稱她那一聲唐姑娘。若當真是穿越來的兩個人,這種稱呼,不是太過奇怪了麼?
況且遲容初與她有殺夫之仇,為什麼最終卻要讓自己的手下前來公開亭投靠求救呢?
她思來想去,總覺得不妥,如果這幫人不是太平天國派來的,那麼他們是誰?反正不管是誰,只要她收留了他們,她就是他們的同黨。
想到這裡,唐黛對二人來意倒是心中有了數,恐怕這二人刺殺沈裕之餘,更是來栽贓她的吧?
她出去直接喚了西門吹牛:「將這二人抓起來,送往壽王府治罪。」
西門吹牛迅速集了壽王府六個高手,將二人一併抓獲,解往刑部,投入大牢待審。
先前審訊時二人一口咬定乃太平天國所派,遲榮初吩咐二人事成之後立刻到公開亭找唐黛。沈裕在半個月之後回轉,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逼供,二人於獄中自盡身亡。
這件案子最後不了了之。
沈裕再到浮雲小築已經是六月盛夏,房裡悶熱,二人在院子裡的葡萄架下乘涼。
這院裡最開始是沒有萄葡的,還是唐果兒喜歡吃,唐黛從公開亭剪了枝條回來插在院子裡,常常松土澆水,三年時間,也長得如此茂密了。
唐黛從旁邊花壇裡挖了罈酒抱出來:「這酒埋著也好幾年了,今天逢王爺歸來,且啟出來嘗嘗。」
沈裕坐在籐椅上,他胸口還裹著藥紗,兩個刺客偽裝成菜農,當時雖離得極近,但刑遠離他也近,是以刀雖中胸口,卻未傷及要害。他原本以為無礙的,仍打算第二日返回長安,豈料上馬不多時,傷口繃裂,竟然休養了半個月始得返轉。
唐黛抱了酒罈過來,他伸手撫摸她的頭,語帶歎息:「人,真是不服老也不行了。以前這點小傷,怎可能耽擱本王半個月之久。」
唐黛本是蹲在他身前拍開壇上的泥封,抬頭時撞見他的目光,夏夜的月色為這院落鍍上一層銀粉,桌旁小爐上溫著酒。夏蟲低鳴,風偶爾吹過籐架上的闊葉,這夏夜倒是憑添了幾許詩意。
沈裕帶著傷,飲食什麼的自然便大意不得。便是酒太醫也是囑咐著不能多飲的。
「王爺,其實小民一直不明白。」唐黛從果盤裡取了楊梅餵他:「這大滎政權本就在你手上,與其讓人嫉恨,何不索性……取而代之,明正言順呢?」
「放肆!」沈裕低喝,他仰躺在籐椅上,胸前還纏著藥紗。繃裂的傷口再度癒合,是極慢的:「每一次國主更替,必有一番血腥爭奪,同室操戈,兄弟鬩牆。曦兒雖小,但總會長大。本王替他掌權二十年,則可保大滎二十年安穩,二十年後還政於他,他至少可以執政三十年,則大滎可以有五十年太平時日。這江山總歸是姓沈的,本王上無愧列祖列宗,下無愧黎民百姓即可,又何必爭這個帝位?」
唐黛將壺中酒傾盡杯裡,面帶淡笑:「如此說來,王爺竟然是心懷天下、憂國憂民之高士了。」
話未盡,突然沈裕伸手拍拍她的頭:「本王聽著怎這話這般刺耳呢!」
唐黛待酒微涼,便將杯奉上去:「小民是誠心誠意稱讚王爺的。」
沈裕沒有去接那杯酒,他的指腹觸上她的臉,聲音中帶了一絲疲意:「袋子,過兩個月本王帶你去長白山吧。」
唐黛怔住,她分不清他是不是真的疲倦,他經常用這種神態博取女性過剩的母愛。他的話卻緩慢清晰:「本來一直想帶你去來著,但朝中事忙,一直拖著。你看,本王也老了,若再延些時日,恐怕便無法帶你上得峰頂了。」
他伸手去接唐黛奉上的酒盞,唐黛卻將盞中酒盡傾於地:「王爺身上有傷,還是不要飲酒了。」
沈裕也不以為意:「那斟茶吧。袋子,本王想吃你種的葡萄。」
唐黛換盞倒了茶遞過去:「還沒熟呢,現在吃還澀口。」
說這話時她低頭去看那丕被酒浸潤的泥土,這時候他剛大劫餘生,警惕性大大鬆散,是殺他的最好機會。他死之後,太子年幼,大滎政權必將動搖,甚至這四百多萬里疆土將不再姓沈。可是她最終還是放棄了,儘管這可能是她此生唯一的機會了。
她絕計不信自己是被他感動,沈裕生死,她不在意,江山何姓,與她更是毫無關係。可是如沈裕所言,穿越者的命是命,大滎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麼?
她圖了一時之快,這場政權傾軋之中,又將毀去多少生命與家庭?
唐黛爛命一條,早已生死不懼,果兒卻還那麼小,他怎麼辦?
她知道自己再無法下手殺他,瞻前顧後、猶疑不定之人,不能成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