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野景行歎了一口氣:「他的功力一直進步神速,我知道這樣下去不行。我必須修煉其他幾部心經。如果師父、師伯他們能將幾部合在一起修煉,我們必然也可以。一定是還缺少什麼。師父不理事,我領著三個師弟和素素一起打理寒音谷。雖然師父將其他幾部心經藏得非常隱蔽,但是他非常寵愛素素。因此我要拿到其他幾部心經,雖有困難,卻也不是不可能的。」
江清流還是不太相信:「那個梵素素,跟你是什麼關係?」
「咳,」薄野景行嚴肅地咳嗽一聲,開始顧左右而言其他,「總之,老夫拿到了其他四部心經。然後經過反覆參透,我發現五曜心經,其實就是金木水火土五種元氣的融會貫通。而除了第一部心經之外,之後的每一部心經在修煉的時候,都需要一個藥引子,讓身體能夠適應其他屬性的元氣產生的衝擊。」
江清流一怔,突然轉頭:「你將五部心經都融會貫通了。」薄野景行開始沉默,江清流冷笑,「你吃了誰的心臟?」
薄野景行沒有說話,江清流也不再追問:「不過這也不重要了,可能在你眼裡,人的心比不上個豬腰子吧。」他的語氣變得非常淡漠,「繼續。」
薄野景行的聲音依然波瀾不驚:「隨後,我也這樣問了我師父。」江清流一怔,薄野景行一笑,竟然顯得非常落寞,「然後他一怒之下,將我逐出了寒音谷。那老頭雖然脾氣古怪,但一直以來對我們師兄弟還算是可以,我始終不知道他為何發怒。雖然他下令將我逐出寒音谷,但是那幾年他久不理事,谷主諸人早已是以老夫之命是從。所以雖然他下了令,我卻並未離開。」
江清流沒有打斷他,心下卻並不以為然——不過是狗咬狗罷了。練如此沒有人性的邪功,寒音谷的人誰都該死。薄野景行又想了半天,長生丸確實損害了她的記憶,她想得很費力:「後來,我開始調查師伯師叔的去處,在寒音谷諸位長輩閉關練功的無心窟裡,我發現了許多具屍體。皆是身上有傷,被人剖腹挖心而死。而這些人,全是寒音谷的弟子。許多屍身都已毀壞,我不確定我師伯、師叔他們,是否也在其中。」
江清流就明白了:「你懷疑,你的師父吃了自己同門師兄弟的心?」
薄野景行搖頭:「我不知道,但是我有一個師伯右手有六指,裡面有一具屍體正是如此。我正查看屍體,我師父突然一劍過來,差點要了我的命。」
江清流點頭:「殺人滅口。」
薄野景行走到窗邊,天色已經黑透,月光從雲中透出一線。許是知道兩個人正在談正事,單晚嬋並沒有進來打擾。薄野景行望著院外濃黑的山色,許久才開口:「他不肯說,只是招招緊逼。他的功力在我之上,但他要殺我也是不易。我且戰且退,離開了無心窟。隨後這個不要臉的就將素素指給了三師弟慕凡秋。三師弟一心愛慕師妹,知道師妹傾心於我,自然與師父串通一氣。」
夜涼如水,她的歎息絲絲縷縷,無奈而久遠:「我只有離開寒音谷,臨走時挾持素素。以她為人質,總算是平安離開。素素性子雖然頑劣,但對師父也頗有感情。離開寒音谷之後,我們分道揚鑣。後來因為一些方法,我悟出了五曜心經五部心經的修煉方法,我想再回去寒音谷,即使過去的已然不能彌補,但起碼日後師兄弟不必再為了這功法同門相殘。」
江清流很有些意外:「你的性子,不是應該回去殺了那老頭和那個什麼慕凡秋,奪回女人和權力嗎?」
薄野景行乾咳一聲:「功成之後,我曾與許多江湖名宿交手,等確定神功大成,我回到寒音谷。我還記得那一天正是八月初十,月亮已經又大又圓。我趕了半個月的路回到谷中,整個寒音谷靜悄悄的。入谷的石陣已被破壞,我越走近,血腥氣就越濃烈。還沒看見屍體,血已浸透了鞋襪。」
江清流沒有說話,她的目光雖然望著窗外,他卻能體會那種蒼涼。薄野景行語聲平緩:「我一步一步朝前走,身邊全是屍首,有的血還是熱的,沾在腳上,又滑又膩。有人抓住我的腳,叫少谷主救命。我只有往前走,我知道兇手可能還沒有走遠!但是寒谷主兩邊的出口都是崇山峻林,幾乎無從追擊。我在山中找了許久,最終一無所獲。我只知道,兇手絕不止一人,且絕對是功力深厚的高手!」
江清流也皺了眉頭:「你可有仔細查驗過屍首?具體的傷口是何兵器所為?你不是說還有活口嗎?」
薄野景行走回床榻,合衣倒在床上:「後來當我返回寒音谷的時候,寒音谷大火沖天。所有的屍首,所有的線索,都被付之一炬。」他的聲音一直非常平靜,沒有仇恨,也並不激動。說到這裡的時候,卻隱隱有一絲悔恨:「我離開之後,江少桑便帶人趕到。他們『清理』了寒音谷所有的倖存者。然後火燒山谷,再未留下任何線索。」
江清流啞然,畢竟寒音谷名聲太壞,如果他是武林盟主,他也會這麼做。難道一撥正道人士,還會為了這些人報仇不成?
薄野景行一笑:「隨後的兩年,我決意找出真兇,江少桑卻與我幾番糾纏,直到最後一戰,各大門派高手齊聚雁蕩山,與老夫決一死戰。老夫自知逃脫無望,在掌傷江少桑時與之達成協議,贈他五曜心經,也由他追查寒音谷真兇的下落。他想要心經,自然力保老夫性命,將老夫囚於地牢。後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江清流不知道該說什麼,對於江少桑的死,他心痛、仇恨。而薄野景行也曾經歷過這樣的痛苦和仇恨,她卻毅然決定與江少桑合作。她明知道這對於自己而言意味著什麼,卻仍屈居地牢三十餘年,只為了等待時機。
她當然會有時機,江家掌權者,只有族長跟繼承者。三十年前她拋了一根骨頭,江隱天就咬死了江少桑。三十年後她又拋了一根骨頭,江隱天與江清流反目成仇。她早就埋下一顆種子,為了等待它生根發芽,她耐心蟄伏了一萬多個日夜。
但凡武林中人,誰又能抵抗絕世神功的誘惑?
即使你能,你身邊的人,又能不能?
薄野景行招招手,示意他過來。江清流走到床邊,仍然沒想好應該說些什麼。薄野景行卻笑瞇瞇地輕撫他的臉:「所以你明白了吧,老夫不會傷害你,因為我等了你三十餘年。」
三十年不見天日,與蛇鼠蟲蟻為伴,天天服食長生丸,任記憶和身體一併腐壞,只為等待一個重獲自由的契機。
她食指輕輕撫過江清流的唇,喃喃道:「過了三十年,我才等到你。這一萬多個日日夜夜,我無時無刻,不在期盼你。」
江清流退後一步,避開她的手,很顯然沒有人會喜歡被人這樣期盼:「這麼說來,我還沒出生,你就已經惦記著算計我了?」
薄野景行毛茸茸地擠過來,她還糾正:「是期待,期待。」
江清流冷笑:「若是你我相遇之時,我並未走火入魔,又當如何?」
薄野景行不以為然:「那老夫只有拿出當年跟少桑兄立下的盟約,與你再結盟一次了。」
江清流氣得火冒三丈——如果那時候,這老賊真的搬出五曜心經,他會拒絕嗎?
他不知道答案,行走江湖的人,又有誰不嚮往絕世神功?
想到這裡,他歎了一口氣,又重提寒音谷的事:「寒音谷既然能為禍江湖幾十載,想來定然也是實力不凡。普通門派連招惹都不敢,何況屠其滿門?老賊,這事不會是哪個名門正派干的吧?」薄野景行還沒回答,他突然又搖頭,「當不至於。名門正派無不視門派榮譽高於一切,若是真做下這件事,恐怕早已經宣揚得人盡皆知,哪有閉口不言的道理。」
薄野景行難得深以為然:「無解就在這裡。如果不是江少桑動得手,還有誰能夠屠滅寒音谷。不是正道,那麼必然是邪道,可是邪道哪個勢力是寒音谷的對手?如果是邪道人士,目的何在?」
「許是為了五曜心經,這並不奇怪。」江清流試著分析,「寒音谷樹大招風這麼多年,如果是有人聯合,暗中動手……」
薄野景行星眸漸亮:「聯合?」
江清流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麼,她卻篤定道:「之前寒音谷在時,陰陽道一直不敢顯露鋒芒。三十年之後的魔道,卻是陰陽道一家獨大。此事定然與其有關。」
江清流想了想:「那邊我帶人剿過幾次,說實話,如果寒音谷的實力你沒有吹牛,陰陽道也沒有悄無聲息屠其滿門的能力。」
薄野景行也沉默了,不多時,她肚子裡突然又有東西動了一下。她還不習慣,又被唬了一跳。江清流伸手摸摸她的肚子,那腹中的胎兒似有所覺,往他伸手觸摸的地方踢了一腳。
江清流一怔,似乎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孩子是真實存在的,他融合著自己跟薄野景行的血脈,無比鮮活。江清流說不清那種感受,兩個人突然一時無話,最後江清流輕聲安撫:「不論如何,我會去陰陽道查看。你不必擔心。」
第二天,江清流早早就離開了農家,離恨天的高小鶴有筆生意又來找他。江清流正是需要錢的時節,當然不會拒絕。
他人一走,苦蓮子就端著一碗胭脂露進了薄野景行的房間:「接下來,谷主有何打算?」
薄野景行接過胭脂露,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你覺得江清然實力如何?」
苦蓮子一怔,好半天才想起江清然這麼個人:「江清流的表弟?」他仔細想了一下,「資質一般,雖然心地不錯,但無魄力、無大智,究竟難擔大任。」
薄野景行微微點頭:「最重要的是,江清流畢竟是江少桑的嫡孫。即使江隱天有意讓江清然接管江家,江少桑與江凌河的舊部,又豈會甘休?而江隱天殺死了江凌河的生身父親,他也不敢讓江凌河重掌大權。江清流這一輩中,除了他,還有別人可繼承江家族長否?」
苦蓮子還真是沒有留意,薄野景行以銀勺撥弄著玉碗裡的胭脂露,露了一個微笑:「似乎沒有。」
苦蓮子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一時有些插不上話。薄野景行也不理會他的疑惑:「如果你是江隱天,現在應當如何?」
苦蓮子搖頭:「我就是個浸淫醫藥的方術之士,想不到他那樣人的心性。不過江家對門楣之看重,可以說已經深入每個人的骨血。想必他也是不例外的。可是這跟我們有何關係?」
薄野景行唇角微勾,不再說話。苦蓮子突然悟了:「谷主是說,只要江清流在我們手上,江隱天早晚還是會妥協?!」
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地過去,薄野景行的身子日漸沉重了。她是極少外出的,單晚嬋無微不致地照料著。金元秋個性張揚,人卻是有些頭腦的,自己在鎮子上開了個小酒館,僱人打理。
主要還是怕江清流頻頻購入好酒的事引人注意。二者嘛,她本就是商人心性,一天不盤算就閒不下來。穿花蝶偶爾會過去幫襯。金元秋對他雖然是恨之入骨,但日子久了,也知道無法挽回。也就罷了。
何況這穿花蝶雖然是採花蝶,但在薄野景行沒有多加摧殘的時候,那也是芝蘭玉樹、擲果潘安般的人物。琴棋書畫,那也是樣樣精通的。
金元秋難免也就生了些愛慕之心,只是她蠻橫慣了的,平日裡只把個穿花蝶呼來喝去,不給半點好臉色。看得闌珊客直搖頭,感歎這徒弟算是徹底毀了。
江清流也沒閒著,一直在接離恨天的生意。他跟高小鶴少年相識,曾幾度切磋劍術,也算是舊交。只是高小鶴這個人畢竟做著這份賺血腥錢的事兒,也並不怎麼跟人交心。而江清流這樣的人,自然就更不會輕易結交這種正邪難辨的人物了。
是以二人相識雖久,互相所知不多。偶有交集,也是錢貨兩清,互不相欠。
這次江清流需要錢,高小鶴需要高手相助,自然也是生意上的往來。說起來,江清流這樣堂堂一個武林盟主,淪落到需要取人首級以換銀錢渡日,也實在是落魄了。
時節越來越冷,轉眠便由秋入冬。山林覆雪,呵氣成霜。
薄野景行本就畏寒,這時節更是嚴重。江清流本是早就做好這老賊無法活著產子的準備,但是見及她縮在床榻之上、毛茸茸的一團,卻是難免心軟。
晚上睡覺之時她也更粘人了些,小屋裡開窗風大,怕煙火之氣薰著她,江清流只得買最昂貴的銀碳,吳氏將湯婆子也不知道灌了多少。
然晚上睡覺薄野景行仍然是直往自己懷裡拱,江清流哭笑不得,也只得由她了。她腹部已經開始顯懷了,江清流連睡覺時都小心翼翼,生怕壓著她。
十二月初,薄野景行懷孕已有六個月,江清流又要出一趟遠門。他走的時候,薄野景行坐在床上:「江家娃娃,老夫懷著你叔,身子不便,就不起身遠送啦。你要小心謹慎,早去早回。」
江清流也懶得理她,臨走時瞥見她虛弱的樣子,突然忍不住說了一句:「你……自行珍重。」
薄野景行不以為意地拍拍肚皮:「娃娃放心,老夫曉得。」
江清流往外走出幾步,突又回身,輕撫了一下她隆起的腹部。腹中的孩子若有所覺,輕輕地動了動。江清流的心彷彿也動了動,他大步向外走,土屋之外嚴霜覆瓦,青松披雪。那個他為之費盡心血的江家已然遠離,如今擔於肩上的,只是這母子二人而已。
他第一次有了一種身為人父的責任感。
他行出不過十餘里,便找到離恨天的聯絡點。那是一座戲園子,高小鶴已然等在裡間了。見他親自來,江清流倒是有些意外:「什麼買賣竟能勞動尊駕?」
高小鶴一身靛藍短衣,打扮極為乾淨利落。身邊還跟著三個同樣著緊身衣的蒙面人,一望而知是離恨天的好手。見江清流進來,他向掌櫃微一示意,掌櫃已然關上房門,並親自守在門外。
江清流知道事情不小,遂在桌邊坐下。高小鶴這才道:「前方戰勢吃緊,胡人敗像已露,半個月前,胡人譴使議和。」江清流微怔,最近他不在江家,對於這方面消息,自然是一無所知。但大體戰勢他還是瞭解的:「胡人尚未被趕出中原,失地未覆,豈能議和?」
高小鶴繼續說下去:「朝中主和、主戰兩派相持不下,而蘇老將軍還在邊關奮戰。魏相擔心胡使入朝,會使朝中諸臣再生爭端,如今陛下所派監軍與運糧吏都乃主和派。萬一影響糧草供給,危及蘇老將軍,恐後果不堪設想。」
江清流這才意識到事情嚴重,立刻問:「何時起行?」
高小鶴起身:「事不宜遲,立刻動身。」
這次胡使入關,並未聲張,只是混入商隊之中,冒充行路商旅。朝廷主和派也暗暗派人策應。這些暗中的高手最是難纏,也難怪高小鶴不敢小視,親自帶人出馬了。五人五騎星夜趕往關隘,天氣越發寒冷,高小鶴四個還時不時有說有笑,江清流卻總有些心緒不定。
夜間,也沒個客棧棲身,大家寄宿於一戶農家。其人家中也沒有那麼多房間,幾個人只得一齊擠在客房歇息,聊避風雪。江清流與高小鶴背靠著背,各自抱劍而坐。天亮時分,高小鶴不覺身子一歪,靠在江清流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