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戲 致遠行者 05

  沐山佔地數百公頃,是聶家的私產,說是聶亦的爺爺在世時將它買來種茶,因此在旅遊業如火如荼的21世紀初難得沒有被染指,原生自然形態依然保存得相當完好。好到一進山就能讓人感覺整個世界文明史起碼倒退了一千年。

  在這樣一個一有月亮就能欣賞「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地方,就算看到神農架野人也不奇怪,雖然前提得忽略掉他們到底是怎麼千里迢迢從湖北來到了S城這個問題,而且路上竟然沒被客居在安徽的廣東人和四川人抓去煲燙或者煮成火鍋。

  總而言之,沐山就是這麼原始。

  我坐在沐山的園子裡看夜景。謝明天坐在我旁邊打噴嚏。晚飯後許書然一行告辭,顧隱送康素蘿回城裡,順帶捎上了芮敏,唯留下謝明天等謝侖——晚餐剛開始謝侖就不知道消失去了哪裡。

  謝明天一邊打噴嚏一邊敬業地跟我總結:「......就是這麼回事,剛開始雍可以為聶少娶的是你表姐,所以才鉚足了勁兒刁難她,後來發現刁難半天居然搞錯了人,你才是正牌大房,就傻了。」她跟說相聲似的:「她太自負了,可能之前她都沒查聶少到底娶的是誰,估計就這兩天看了眼八卦媒體炒得火熱的那張照片,就認定了是你表姐。哦,看你這樣,你還不知道是什麼照片吧?」她翻出手機擺弄了一會兒,罵了聲靠:「這破網速,照片導不出,反正就是你表姐和聶少一起回國,出機場時被媒體拍到了,可能那時候聶少跟你表姐說話的態度比較友善,媒體就看圖說話覺得那應該是你。」

  我突然想起芮敏下午和我說什麼照片,應該指的就是這個,恍然說:「哦。」又問她:「你是個明星,一天怎麼這麼閒,你還關注我先生的八卦?」

  謝明天一副難受樣:「我只是看報紙關注我自己的八卦時不小心看到有張照片居然比我的大,出於憤怒瞄了眼,沒想到是聶少啊!」她跟我慨然:「你說我含辛茹苦做明星,和人鬧個緋聞,照片出來了居然還沒有一個搞科研的篇幅大,這科學嗎?我容易嗎?」

  我說:「......這不科學。你不容易。」

  她點頭說:「是不容易啊,不過說真的,你表姐長得還真有點雍可的調調。」補充道:「說不定雍可見著你表姐時心裡還瞧不起聶少呢,覺得聶少是忘不了她,娶不了她也要娶個她的替身,別懷疑她就是這種人,我覺得我就夠自戀了,遇上她我也真是甘拜下風。」說著又打了個噴嚏。

  我琢磨了一會兒,我說:「你是說,聶亦......喜歡過雍可?這不可能吧?」

  她啞住了,好一會兒,撓著頭道:「不知道啊。」

  我說:「哦,你注意氣質,別撓頭還吸鼻涕,你是個明星。」

  她立刻反駁:「我沒吸鼻涕。」又撇嘴:「就算我吸鼻涕,就你們家這鬼地方狗仔要能找來,我今天都不用我哥帶,我直接臉朝地走回城裡你信不信?」

  我謹慎地評價說:「這個動作難度係數還是有點大,我不太信,要麼你現在先試一個?」

  她惱怒說:「聶非非,你還想不想聽八卦啦?」

  我說:「不想。」

  她突然安靜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有些無措道:「我本來想著告訴你我知道的,你面對雍可的時候心裡能有個數,別的那些覬覦聶少的阿三阿四,我壓根兒不為你擔心,可雍可不一樣。我就是沒想到其實你不想知道,我讓你難受了,對不起啊非非。」

  我說:「你哪兒看出來我難受了。」轉身遞給她一張紙巾,考慮了兩秒鐘,我說:「好吧,你說得也對,你說說看吧,他們怎麼回事?」

  她看我表情:「你真的不難受?」

  我歎氣說:「趁著我還不難受你先說說看,我看我能承受多少吧。」

  她握著紙巾回憶:「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清楚,就是那時候雍可和我哥一個高中,他們經常一塊兒玩兒。我哥和聶少好嘛,她和我哥一塊兒玩兒,自然就認識了聶少。那時候聶少已經在A國念大學,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後來就聽說雍可轉去了A國念高中。再後來聶少去了Y校讀博士,就聽說雍可也去了Y校,然後我哥也去了Y校,那時候他們三人關係應該不錯,我看到過他們一起拍的照片。但大四時雍可突然就休學了,然後聶少就回國了,我哥兩年後也回國了。回國之後我哥沒再提過雍可,我都想過,要是聶少也喜歡雍可,我哥不得和他反目成仇?可要是聶少不喜歡,但雍可喜歡聶少啊,我哥都退出了,聶少也沒給雍可幸福,還讓她遠走他鄉,我哥不得把聶少揍一頓啊?」

  我跟她一起陷入了思考之中。

  我說:「最合理的解釋,似乎應該是你哥後來愛上了聶亦,聶亦......也挺愛你哥的,雍可發現這事就一氣之下休學遠走他鄉做明星了。」

  謝明天左手握拳砸在右手手心:「是吧,我也是這麼想的!不然沒道理啊!可前幾天我哥得知雍可回來,又說了句他從前以為如果有一天聶少要結婚,一定是和雍可。你說這又是什麼意思?」

  我感覺一口氣提不上來,我說:「明天,咱們先打住,反正不管聶亦喜歡男的還是喜歡女的,這裡邊都沒我這個正牌大房什麼事,對吧?」我撐著椅子站起來說:「我感覺我差不多要承受不住了,八卦我們就暫時講到這裡吧。」

  謝明天似乎才反應過來剛才無意中插了我多少刀,慌忙補救:「唉,非非你別傷心啊,我......我覺得吧,我哥之所以那麼說,是因為聶少的人生裡就沒幾個女的能和他說上幾句話啊。」她咬了咬牙:「譬如說我吧,我應該是最有條件接近聶少的吧?結果他可能嫌棄我智商低,見那麼多次,他都很難跟我說幾句話的。所以我個人傾向他們是沒有什麼的,我個人覺得吧,要說他們三人關係,說聶少和我哥在一起過也比說聶少和雍可在一起過要令人信服吧!」

  我說:「......你真是個堅定不移的亦侖CP黨啊。」

  謝明天受不住外面的溫度,擤著鼻涕回了花房。我從口袋裡摸出晚飯前自牌桌上順走的火柴,擦燃一根,用手籠著等它燃滅,又擦燃一根,籠著等它再燃滅。其實吃晚飯時我就反應過來雍可下午為什麼會針對芮敏,又想起雍可在我面前評價芮敏的那些話,恍然大悟她是什麼意思。我不知道她和聶亦是不是有過從前,如果有,那又是什麼樣的從前?知道的只是到現在,看上去雍可依然喜歡聶亦。聽謝明天的意思,聶亦從前至少挺願意和雍可說話。

  在香居塔重逢聶亦那個午後,他在茶香中向我求婚,我百無禁忌問他:「聶先生,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比如性取向之類的問題?或者你其實有一個深愛的女性,因為種種原因不能在一起,但你家裡人又逼你結婚,你不得已要找一個代替品?」

  他回答說:「我沒有那些問題。」

  聶亦從不說謊,所以當然他性取向沒問題,我也不是代替品。但那句話的意思,並不是說他過往的二十六年,生命裡沒有過女人。說聶亦不會愛人,只是旁觀者們擅自定義,他本人從來沒有這麼說過。而在V島時,我們第一次那麼深入地談到感情問題,他也只是平靜地告訴我,他沒有見過什麼好的愛情。

  火柴梗燒到手指,我後知後覺地扔掉,將食指放在嘴裡吮了一會兒,跟自己說:「聶非非,你做人公平點,人聶亦還不能有點過去了?就連你都還有個阮奕岑。人聶亦就必須得過去一片空白靜候二十六年直等到你去臨幸?」越說越氣,我繼續深入批評自己:「你當初怎麼教育人簡兮的?不能聶亦現在給了你三分顏色你就開染坊了,就這也不夠那也不夠了,做人不能這麼雙重標準是不是,也不能這麼不講信用是不是?知足常樂啊聶非非,知足常樂,不能鄭女士幾天沒提醒你,你就把家訓都給忘了。」

  自言自語了一陣之後心情暢快很多,就又點燃一根火柴,火光亮起來時卻忍不住感慨:「不過聶非非你這是什麼運氣,眼看萬里長征走一半了,又從什麼鬼地方冒出來個雍可,這還有完沒完了?算了,見招拆招吧。」

  想了想,又給自己打氣:「昨天你和康素蘿怎麼說的來著?」我木著臉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多佔便宜就對了,如果聶亦曾經真對她有什麼,你又能做什麼呢聶非非,這時候你多佔他便宜就對了。要是根本沒什麼,你想這麼多不是白想了,還是多佔他便宜就對了。婚前為什麼不多佔便宜呢?師出無名嘛,婚後你不佔你就太傻了。」

  這麼一想,我就覺得所有的事情都通了,將地上的火柴梗撿起來正準備回去,卻聽到笑聲,抬頭時看到謝侖站在我面前幾步遠,雙手揣在風衣口袋裡。「聶非非,你的心路歷程真是挺波瀾壯闊的。」他微微垂著眼,「有沒有空,我們談談?」

  今天白天有雨,入夜天倒是格外晴朗。墨色的天幕嵌上群星,園燈亮起來,對面山上的樹影和瀑布被星光渡過一層,又被昏黃的燈光濾過一層,就像幅特意做舊的流動水墨畫。

  十一月山裡的冬夜,再是晴朗也覺寒冷,安靜得能聽到北風的聲音。

  謝侖離我有一段距離,抽了會兒煙,把煙頭擰滅跟我笑了笑:「抱歉,今晚有點煩。」

  我其實一直在神遊,回想我之前到底都自言自語了些什麼,他又聽到了多少。

  謝侖突然道:「你知道Yee是個天才。」他沉吟了一下:「不過,聶非非,你真的理解說Yee是天才是什麼意思嗎?」

  我還在思考怎麼回答他的問題,他卻已經接著道:「十四歲讀大學,十六歲讀博士,十九歲拿到博士後學位,回國後做你搞不懂的實驗,三天兩頭被你從未聽說過的機密機構請去參加國家級別的機密項目,聽上去好像很厲害,但你完全沒有實感吧?」

  倒是終於給我留了時間讓我也能發表意見,我想了想,問他:「什麼才叫作實感?」

  他側身看著我,良久,道:「回頭看一眼他,你是不是有時候甚至會錯覺你嫁的這個人就是個普通人?」

  我就回頭看了眼花房,褚秘書半小時前就來了,正站在聶亦面前和他聊著什麼。聶亦穿著淺色的家居服,氣質溫和,正閒閒地靠在菠蘿格木做成的小花棚旁邊,微微低著頭聽褚秘書說話,樣子非常安靜。

  那樣的聶亦的確就像是個我也可以伸手夠到的普通人。

  謝侖突然轉移話題:「記得去年被媒體大肆報道的Sabrina Conzalez嗎?」

  我回憶起來是看過那麼一則新聞,問他:「是二十二歲申請上哈佛博士,被稱為下一個愛因斯坦,十四歲那年利用課餘時間給她父親手工製作了架飛機那女孩?」我讚歎說:「十四歲就自己做出架飛機,飛機還真的飛上了天,太令人震撼,由不得人記不住。」

  謝侖笑了一下:「這就是實感,你永遠不會覺得那女孩是普通人,因為她在十四歲時自己親手設計製作了一架飛機。」停了一會兒,他問我:「Yee有沒有告訴過你,他十四歲的時候在做什麼?」

  我其實沒太搞懂謝侖為什麼突然和我說這個,但還是實話實說:「沒有,他知道我完全不懂生物,不會主動和我聊這些。」

  謝侖安靜了幾秒鐘,之後開口說:「他八歲的時候就有了自己的實驗室,就是在這座山,十四歲時在這個實驗室裡克隆出了一隻薩摩犬,正巧,那年韓國首爾實驗室也宣佈克隆犬類成功。他們集一個實驗室之力,而那不過是Yee的課外研究,只不過克隆成功晚了那邊實驗室一個星期。」

  我說:「......」

  他抬頭問我:「有實感了?還會覺得你嫁的這個人是個普通人?」他無意義地笑了一下:「他不是普通人,是個真正的天才,當今世界上克隆相關領域最優秀的科學家之一。」

  我說:「......」

  謝侖認真看了我一眼:「害怕了?」像是有些懷念似的道:「當年雍可知道時也是你這樣,不僅害怕,還躲了Yee三個月。」他饒有興味:「你明天呢?會和Yee離婚還是離家出走?但想想看。」他通情達理道:「如果一個人有可以操縱生命的可能,能夠凌駕於自然法則之上,他看你的眼光也許再也不會是人對人之間的那種平等,在他眼裡,你可能和他克隆出來的薩摩犬也沒什麼兩樣,的確挺可怕的。」

  我說:「其實......」

  他雲淡風輕道:「但這就是科學的世界,不過我們和他不是同樣的人,無論是害怕還是逃避都沒有什麼可指摘。對了,你剛才想說什麼?」

  因為被他連著搶了兩次話頭,我已經打算沉默了,突然得到他允許能夠說話,一時都有點蒙,想了三秒鐘才想起我要說什麼,我說:「剛開始是有點被震撼到了,畢竟我對生物是真的不瞭解,只知道九六年多利羊被克隆出來,我都不知道十多年前我們居然還能克隆狗了。」

  謝侖看我老半天:「你這是壓根兒就沒想過要害怕?」

  我說:「......什麼?」

  他啼笑皆非:「我看你沒說話,以為你被嚇到了,還想明天你要真離家出走了,我是不是得到你們家負荊請罪去,Yee非做了我不可。」

  我說:「哦,你說怕是嗎?」我擺了擺手:「怕的,我是被嚇到了,你說聶亦是這方面最優秀的科學家之一,一想到萬一有一天他心血來潮要和我聊這個,我都沒法跟他接話,整個人瞬間就方了。」

  謝侖糾正我:「慌了。」

  我說:「嗯,慌了。」我問他:「難道我要實話實說告訴他我都不知道現在這時代居然能克隆狗了嗎?這都不是難以啟齒的問題了,簡直就是......」

  謝侖平和地打斷我:「不只狗,貓、鼠、豬、牛、兔、騾、馬都能克隆,連和人類最相近的靈長類猴子現在這時代也能被克隆了。」

  我說:「你看,連你都能跟聶亦在這方面有聊頭。」一時不禁心如死灰:「真的,他一個頂尖的生物學家,竟然娶了一個生物盲,我都不敢相信,那以後他再出席類似科學沙龍,帶我參加他不會丟臉嗎,不行,這真的不行。」我越說越慌:「我得去補點課。」

  謝侖攔住我:「你不用補課,要是下次他和你聊這個,你完全可以告訴他你都不知道原來現在人類不僅會克隆羊了還能克隆狗了,相信我,沒準他會覺得你可愛極了。」

  我嚴正地跟他說:「謝少,請你不要拿我打趣,我現在是真的很驚方,以前我不知道他這麼厲害的時候我沒有這麼驚方的。」

  謝侖再次糾正我:「驚慌。」又點頭:「看你說話都不會斷句了,我已經充分感受到你的驚慌了。」他盡力安慰我:「不過你真的沒必要驚慌,他要起娶一個能在這方面和他聊天的,就應該娶雍可,你說雍可和你比差什麼呢?」

  我說:「謝少,我覺得你不像在安慰我,反而像是在挑釁我。」

  謝侖就笑了:「但雍可沒有你和他有緣分。」

  我抬頭看他,他卻沉默了。

  沉默間又掏出一支煙來,沒有點燃,在指間把玩了兩圈,又放了回去:「雍可知道Yee的研究背景時逃走了。躲了Yee三個月,連帶著還躲我。她現在大概覺得,後來Yee之所以不接受她,一大原因就是她當初逃走了,傷害了Yee吧,這是她的心病。」

  他停下來看我:「之所以和你聊這麼多,是因為雍可一定會找你問這件事,她會想看你對這事的態度,我覺得,由我來告訴你總比到時候由她來問你好得多。」

  我想了幾秒鐘,想明白了,我說:「她是想看看聶亦在她之後選的人,是不是也會把他當怪物?」我皺眉說:「可能是她也搞生物,所以會比較知道這件事的可怕點在什麼地方。但我不搞生物,不知道這有什麼可怕,要是說克隆能創造生命很可怕,因為生命對於會克隆的人來說不再神秘......那我還能生猴子呢,我也能創造生命是不是。」

  謝侖嗆了下。

  我接著說:「可會創造生命也不一定就意味著會輕視生命吧,我不知道她是科幻片看多了受那些變態科學家影響太深還是怎麼回事,如果她瞭解聶亦,怎麼會覺得聶亦可怕,怎麼會覺得聶亦會把她看作阿貓阿狗?聶亦他理性明智,溫暖正直,也很善良。我覺得,並不是我和聶亦之間比她和聶亦之間更有緣分,只是我......」

  我沒說下去。只是我可能比她更愛聶亦,更願意去發現真正的聶亦是什麼樣子。

  謝侖安靜了好一會兒,那期間我也沒再開口。院子裡再次沉默,唯有風在樹間穿梭。回頭再次望向花房,聶亦仍靠在花棚旁邊,褚秘書坐在籐椅上和他說話,他低頭翻看文件,時而回兩句什麼。我看過很多次聶亦站著褚秘書坐著匯報工作的情形,褚秘書笑說過一次:「因為Yee體諒我是個老人家。」這樣體諒人的聶亦,我想不出為什麼會有人覺得他不尊重生命。

  終於,謝侖重新開口:「說起來,聶非非,你對Yee和雍可的事好奇嗎?」

  我看著遠山說:「本來和你聊之前還有點好奇,但現在突然覺得,這些都是你們的過去,你們的過去其實和我沒什麼關係。自己的過去是經歷,自己參與過的別人的過去是回憶,自己完全沒有參與過的別人的過去,那就只是故事而已,這些故事和我從書上看來的故事又有什麼區別呢?」

  謝侖安靜了一會兒才接我的話:「聶非非,是不是你們搞藝術的,都會像這樣拿一些奇奇怪怪的觀點來遏制自己的好奇心,改變自己的思維方式,扭曲自己的本心?」

  我說:「扭曲這個詞太嚴重了,說不定是發現自己的本心呢。」話說到這一步驀然反應過來,我笑道:「這不好,我居然和你一個做生意的探討到了哲學層面,等一下啊謝少,你等我準備一下回到世俗層面我們再繼續聊。」

  他抬手制止我,也笑道:「沒事,你可以繼續坐在哲學層面聽我說說世俗層面的往事,世俗層面。」他頓了頓:「當年Yee和雍可沒有在一起過。」

  我愣了好一會兒,完了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他把玩手裡的煙盒:「我那時候一直喜歡雍可,Yee也知道,不過雍可喜歡Yee,大四時沒忍住和Yee攤牌了,但Yee沒接受她。回來後雍可和我發脾氣,問我為什麼要喜歡她,知不知道我的喜歡毀了她的幸福。」他笑了一下:「我那時候第一次覺得,喜歡一個人是件既難又痛苦,且無趣無聊的事。」

  他目光落在遠處,遠處是山裡孤寂的冬夜。「Yee那時候到底怎麼想雍可,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接受雍可,是因為我還是其他?我也不知道。我們從沒有聊過這個問題。」

  說到這裡他停下來,我覺得他應該是在等我對這件事做出評價。

  謝明天說他哥遊戲花叢,謝侖說雍可讓他知道喜歡一個人既難又痛苦,無聊且無趣。我想也許這就是為什麼謝侖對待感情那麼敷衍的原因。

  我想了一會兒,跟他說:「我也腦補不出來你和聶亦聊這種問題是個什麼畫面,從前我覺得,謝少你一個霸道總裁,戀愛遊戲隨便玩兒一玩兒太正常,哪裡會和人講真愛。你和聶亦又都這麼忙,哪裡有時間聊女人。」

  謝侖這次是真的笑了:「你沒說錯,我就是這樣的。聶亦也的確不和我聊女人。」他目光移到我身上。「不過他和我說起過你,」口吻好似懷念,「從以前到現在,他只和我說起過你,所以他和你結婚我倒是一點也不吃驚。」

  我怔了一瞬,笑說:「我和他今年五月才見第一面,之後緊鑼密鼓就開始忙結婚,哪裡有什麼太從前的從前,謝少你太愛開玩笑。」

  他挑了挑眉:「是嗎?」

  我還是有點好奇,問他:「聶亦他都和你說我什麼?」

  謝侖道:「他說你是他做過的最好的選擇。」過了一會兒,他問我:「聶非非,你怎麼不說話?聽到這個你居然不高興?」

  我說:「是啊,你說他對我的情話為什麼不和我講要和你講呢?」

  謝侖驚訝:「我覺得這不太算是情話。」又搖頭:「看來Yee在講情話這方面真的不怎麼樣。」他同情我:「聶太太你真辛苦。」

  我還在糾結:「聶亦不太會說這些,可他覺得我好,他應該和我講啊。」

  謝侖被我感染,也開始和我認真探討:「因為我問了他你怎麼樣,你沒問過是不是?」

  我說:「誰會那麼問。」

  他誠懇建議:「今晚你試試看,當面問問他這個問題,他不和你講,一定是因為你沒問他,你要是問他,他當然會回答你,男人通常都比女人坦率。」

  我搖頭:「這不行,這就像我主動跟他討好聽話似的。哎,不對啊,我怎麼會和你討論這種問題,要討論也是該是謝明天討論。」

  謝侖歎氣:「你們女人真麻煩。」又笑:「因為我是情聖,你跟我討教恰好是找對了人。」

  送走謝侖和謝明天時,聶亦和褚秘書已經去了書房,代林媽送茶過去時看到他們正開視頻會議,電子屏幕上有誰在陳述工作:「......最新一代的口惡唑烷酮類藥物依然存在給藥劑量太大的問題,而且已經有細菌對它具有耐藥性...... 」

  聶亦靠在轉椅裡,褚秘書坐在書桌的另一邊,山裡風大,樹枝時而敲打窗玻璃。

  放下茶杯時我順勢悄悄問褚秘書:「還要忙活多久?」褚秘書還沒回答,聶亦已經偏頭道:「你先睡,不用等我。」

  我看了眼座鐘,自個兒在一邊嘟囔:「不是說從今天開始能休息挺長一段時間?」

  就發現聶亦的目光移過來,他撐著頭:「不用去清湖就算是休息。」

  屏幕上研究員仍在做匯報,我小聲:「噓,聶院。」

  褚秘書笑著說:「沒關係,他們聽不見。」

  我就膽大了一點,指著眼瞼處和聶亦說:「昨晚就沒有好好睡吧,今天又這麼累,你看,已經有了黑眼圈,做什麼這麼辛苦?」

  他依然撐著頭:「因為要賺錢養你。」

  我木著臉說:「怪我咯?」

  他將食指放在嘴唇上:「噓,非非,別影響我聽報告。」

  我順勢做了個鬼臉,轉頭悄悄問褚秘書:「我怎麼記得是他先搭話的?」

  褚秘書笑著點頭:「是啊。」又促狹道:「不過看在這麼晚他還在給你賺錢的分上,你就別和他計較了。」

  想了想,我笑著說:「您說的是。」

  洗完澡,幫聶亦放好熱水準備好睡衣,吹乾頭髮我就去了放映室,挑挑揀揀半天選了張碟片,抱著毯子窩進沙發裡看電影。

  醒來時看到聶亦正站在沙發前用毛巾擦頭髮,身上穿的是之前給他準備的那套絲質條紋黑睡衣。電影還沒放完,看來我睡著的時間不長。

  屋子裡的光線隨著電影畫面時明時暗。那是2015年的片子,講的是美洲大陸上一個獵人的荒野求生故事,導演酷愛使用長鏡頭表述細節,整部片子色調暗沉,氣質蠻荒又凌厲。

  大概是因為台詞太少,才讓我看著看著就睡過去。

  那時候螢幕上正呈現出一個廣角鏡頭,鏡頭下是洛基山脈的壯麗風光。聶亦擦著頭髮在沙發上坐下來問我:「怎麼在這裡睡著了?」

  我還沒有完全清醒,將小腿蜷起來,帶著鼻音和他說:「你坐過來一點,那樣坐著不舒服。」說著乾脆將腿屈起來,留給他足夠空間。

  他看了我一眼,坐過來時單手撈住我的小腿,我咦了一聲,小腿已經被他放到他膝上。我有點清醒過來,本能地要將腿縮回來,嘴裡問他:「你膝蓋不難受嗎?我這麼重。」

  他一邊用左手梳理半干的頭髮,一邊按住我的腿:「你這時候是不是就想讓我誇一句你不重?」

  我瞪他:「嫌我重也沒用了,我們家都是這樣的,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概不退貨。」

  他單手按搖控器調整電影音量:「我覺得硬退還是退得了。」

  我說:「硬退就得分走你一半家產,你可想清楚了。」

  他轉頭看我,仿似發自真心:「你怎麼這麼貴?」

  我說:「我哪知道,自從嫁給你就這麼貴了。」說完忍不住笑了,看著他:「都怪你吵醒我,怎麼辦,我現在完全清醒了。」

  他將毯子拉下去一點,蓋住我腳背:「那正好,謝侖剛剛發短信過來,忠告我做人要坦率一點,我們可以用這個時間來探討探討,你在院子裡和謝侖都聊了什麼。」

  我說:「啊......」

  他指了指茶几上的兩杯冰水:「水我都給你倒好了。」

  我心裡呻吟道謝侖真八婆啊,嘴裡卻急智道:「沒啊,就是談談你的工作。」

  他邏輯嚴密:「我的工作有什麼好聊?還扯到了我坦率不坦率的問題?」他跟我確認:「坦率的意思,指的是的誠實直率,是嗎?」

  糊弄一個科學家有多難我早有領教,其實我沒反應過來我為什麼要糊弄他,但大腦已經先行一步給出糊弄他的指令,我說:「你從來沒告訴我你居然在十四歲就克隆出了一隻薩摩耶,我實在是很......」我挑選了個詞語來表示內心感受:「實在是很震驚,謝侖和我說這個時我簡直覺得自己在聽科幻故事,他說你該更坦率一點,可能就是指這個。我也覺得我們應該多瞭解彼此,你看我的工作你全部瞭解,可你一個搞克隆的生物學家,你媳婦兒一聽克隆這兩個字就覺得是在聽科幻故事,這合適嗎?這不合適啊!」一說到這兒我不禁義憤填膺,但因為還躺著,結尾這個設問平白少了很多氣勢。

  他微微垂著眼,一隻手放在我的腿上,像是在認真傾聽。「對這個你感興趣?」他問我。

  我給他一隻手說:「你先拉我一把。」

  他就拉了我一把。

  藉著他的手我坐起來,在背後墊上枕頭和軟墊子擺出長談架勢,我說:「說興趣......我大學時雖然念海洋生物,可現在生物知識已經忘得差不離了,關於克隆只知道那隻小多利的小山羊......」

  他說:「綿羊。」

  我說:「......?」

  他說:「多利是只綿羊,它的基因母親是只芬蘭多賽特白面綿羊,線粒體母親是只蘇格蘭黑臉綿羊,生育母親也是只蘇格蘭黑臉綿羊。」

  我說:「......哦。我剛剛說什麼來著?」

  他思維清晰:「你說關於克隆你只知道那只叫多利的綿羊。」

  我說:「你再幫我倒一倒,我突然忘了我為什麼和你說多利了......」我抱著毯子不好意思地跟他道歉:「你也知道我是個搞藝術的,我們搞藝術的就是這樣的,沒有什麼邏輯,說話說著說著就容易跑題......」

  他毫不吃驚,寬容道:「我已經習慣了,說多利之前,你在和我談興趣。」

  我倒了一會兒才理清,我說:「哦對,興趣,你問我是不是對這個感興趣才會問你,不是的。」我舔了舔嘴唇:「可能我想得比較遠,我就是覺得,要是有一天我招待你的朋友或者同事,你們談起你們領域的前沿研究,我什麼都不懂,你們無論說個什麼我都要大驚小怪半天,那不是讓你丟臉嗎?」我攤手:「你看,關於克隆的最新知識庫還是謝侖幫我升級的,他說現代生物技術已經能克隆好多生物,連和人類最相近的靈長類動物猴子都能克隆。」

  他遞水給我:「人也可以。」

  我驚訝地握著水杯:「什麼?」

  他說:「人也可以被複製。」

  我說:「人?可以被複製?現在?」

  謝侖說得沒錯,聶亦可能真覺得我這樣無知挺可愛的,嘴角浮出笑意:「早就可以。」

  我愣了三秒鐘:「......你一直就是在研究這個嗎?」一時異想天開,我問他:「或許......還試過?」

  他的笑容退了下去,冷靜地看著我,半晌,他說:「如果我說試過,你會覺得我可怕嗎?」

  我也看著他。電影已經結束,螢幕定格在最後一幀,房間裡的光線並不充足。他靠坐在沙發裡,頭髮半干,身上穿著我為他準備的睡衣,目光平靜,右手裡握著一隻水杯,安靜地等待我回答他的問題。

  我其實有些莫名其妙,為什麼他們都要問我這件事可怕不可怕,難道對這件事的確應該害怕?我真正地疑惑起來,坐過去接近他,腳背貼住他的膝彎。

  他僵了一下:「聶非非,你的腳很冰。」

  我凶巴巴說:「所以讓你幫我暖一暖,不許拿開啊。」凶完我就笑起來,主動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長,掌心無論什麼時候都很溫暖。我說:「不可怕啊,可能是因為我太愚笨,才不知道這件事有什麼好害怕,謝侖也問我害怕不害怕,可為什麼要害怕呢?」

  「因為,」他回答我,「在他們看來,科學家們喜歡探索未知,而優秀的科學家們通常只信奉科學的理論。科學的理論就是科學本身,科學本身承認科學賦予人類探知極限和盡頭的權利。這種權利超越人世倫理,大多時候它也悖於人世倫理。」

  我說:「......你這麼說我也理解不了,我們文科生只有形象思維沒有邏輯思維,你得給我舉個例子。」

  他想了想,不知想到什麼,皺眉道:「也許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重新複製一個你出來,然後把現在的你殺掉,但因為複製出的你基因序列和現在的你完全一致,所以誰也不會發現這件事,就算發現了,現行法律也無法給我定罪量刑,因為很難說新複製的你還是不是原來的你。」他看著我:「現在覺得害怕了嗎?」

  我說:「......你為什麼要重新複製一個我出來然後把現在和你說話的這個我殺掉?」

  他說:「心血來潮。」

  我說:「怎麼可能有人心血來潮就去做這種事?」

  他說:「不知道,可能他們覺得科學家就該是這樣的瘋子吧。」

  但這還真是激發出了我的好奇心,我問他:「那克隆出來的那個我有現在這個我這麼好嗎?也會關心你,保護你,講笑話逗你開心,還能比我更年輕貌美?」說到這裡我自個兒先愣住了:「等等,年輕貌美?」

  他說:「這主要取決於細胞的......」

  我趕緊說:「打住,比我更年輕貌美這絕對不可以,絕對......」

  他就反握住了我的手,聲音很輕:「非非,我沒有試過,也不會去試。」

  我反應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沒有試過去複製一個人類,也不會去試。我就看著他的手。良久,我說:「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在你們家的熱帶魚玻璃屋裡,那時候你站在散尾葵的陰影裡,穿著白襯衫,袖子挽起來,手指點著玻璃壁問我那是什麼魚,我其實連你什麼樣子都沒看清,但心裡一直讚歎,這個人的手長得真好看啊。那時候可沒想過有一天你會這樣握住我的手。」

  我抬頭笑問他:「我又跑題了是不是?我只是想說,聶亦,就算你試過我也不害怕,我不覺得你是個瘋子。你做什麼都一定會有你的道理。」

  好一會兒他沒說話,我問他:「聶亦?」

  他像是才回過神:「怎麼?」

  我抿著嘴問他:「怎麼不說話?」

  他將手裡的水杯放回茶几,杯底接觸桌面的輕響裡,他表情似在思索:「所以那天晚上的事,你一直記得?」

  我卡了一下:「哪天晚上?」瞬間明白過來,我說:「啊,那天晚上。因為難得有人將白襯衫穿得那麼好看嘛。」

  他彎了彎嘴角:「但你穿的黃裙子可不怎麼樣。」

  「那條黃裙子......」我想起來,的確,那天晚上我媽怕我被他們家挑上,特地讓我穿了條醜得驚人的土黃色禮服裙。我說:「那你還來找我搭話?」

  他笑:「可能是眼神不好。」

  我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佯作意興闌珊:「今天晚上我一直誇獎你來著,可你就會打擊我,已經沒有辦法繼續愉快地聊天了。」說著我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就這樣吧,我要去睡......」

  他打斷我,伸出右手遞給我:「拉我一把。」

  我挑剔他:「看,打擊了我一晚上還有臉和我撒嬌。」

  其實我才是,所有的抱怨都是撒嬌。要是讓康素蘿知道,不知道要嘲笑我多久,她一定說,聶非非,你那麼酷,你居然會撒嬌?

  可是聶亦他說想我,昨天晚上他在電話裡和我那麼說。管他是習慣還是什麼,他說了那句話,簡直讓我想立刻送給他我所有的柔軟溫和,怎麼縱容他都嫌少,如何珍惜他都不夠。

  他的右手扔停留在半空,袖子挽起來,露出修長的手臂。光線極暗,從那個方向看不太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能感覺他的視線落在我身上沒有移開。

  我笑著搖頭,站那兒伸出左手遞給他。「來吧,」我說,「怎麼跟我撒嬌都沒關係,這一陣都很累是不是?」

  他握住我的手:「是啊。」

  正要將他拉起來,手卻被猛地一拽,那力道太突然,還沒反應過來我就跌進了沙發裡。跌倒時帶倒了矮几上的水杯,啪一聲響,冰水濺上赤裸的腳背,可能還弄濕了睡衣褲腿。

  驚魂甫定時我看著他的手,又看自己被那大力一拉整個人都趴坐在他腿上的姿勢,不可置信地問他:「......你真的累了?」

  光線雖然暗淡,這樣近的距離已經足夠看清他的表情,似暗潮洶湧又似波瀾不驚,他微微仰頭問我:「你覺得呢?」

  我說:「我覺得......」

  但那其實並不是一個問句,他對我的答案毫無興趣。腰部在那時候被他攬住,整個人被那手臂的力度逼得緊貼住他。他練跆拳道,玩兒越野,從來不是文弱書生。

  絲綢的面料極薄,全身都被另一個人的溫度所包圍,我臉騰一下就紅了。但大概我從來就想親近他,還想輕薄他,連象徵性的掙扎都沒有,反而順勢撤了撐著沙發靠背的左手,一隻手圈住他的脖子,一隻手撫上他的肩背,將整個人都壓在了他身上。

  然後就感覺到他的嘴唇覆了過來。

  我跨坐在他腿上,這姿勢雖讓我低頭就能看到他的發頂,似乎讓人稍微鎮定,但那一瞬我的大腦其實是空白的,完全沒辦法游刃有餘。只是感到溫柔親吻纏綿過我的鎖骨,停留在下頜,輾轉至脖頸。

  其實我不知道那算是輕擦還是吻,當我意識到那是聶亦的嘴唇,以及那動作稱得上愛撫時,和他肌膚相觸的每一處都激起撩人的輕癢,還有雪化時冷到極致的灼熱,令人無從分辯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接觸。

  睡衣似乎被撩了上去。我們有過很多次親吻,在親吻中也有過擁抱,可從沒有哪一次像是這樣。接下去要發生什麼?會發生什麼?

  房間裡溫度調得很高,我記得落地窗稍微留了一絲縫隙。山風裡似乎夾雜了夜鷺的鳴叫,輾轉踱進室內,角几上的書頁輕聲翻動。這是入冬的山夜,時光柔軟安靜。我想起來,那時候他問我蜜月想去什麼地方,其實我哪裡都可以,只要是像這樣的地方,只要是我們兩個人。

  這一切都是我所想像,是我所渴望,可這一切是否也是他所想像,他所渴望?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裡壓抑著喘息,我說:「聶亦,你想清楚了?」

  他的手指握住我的下巴,讓我能低頭同他接吻,吻也和從前不同,像是場精密定位的風暴,侵略性十足,卻溫文爾雅地步步為營,在嘴唇暫時離開的間隙,他問我:「你說......想什麼?」聲音極低,他的聲音原本就好聽,這種時候更是惑人。

  我拚命保存著理智把要問的問題問完整:「你不是說過,試管嬰兒就可以嗎?和我,你真的可以?」

  他的動作滯了一下,突然停下來,半晌,手也從我的腰際撤出,留我一個人伏在他肩上劇烈喘氣。如同將我拉到他腿上時一樣,這停止也是猝不及防。我攏著被解開的衣領,平復了起碼十秒鐘,那期間他一直單手扶著我的腰,卻沒有再進一步的動作,眼底的神色很難辨認。良久,他問我:「我想清楚了,你呢,你想清楚了沒有?」

  他的表情冷靜,聲音卻有些沙啞,扶著我後腰的手掌溫度並不尋常。也許是此時的我不尋常,我不知道。夜鷺的鳴叫變得遙遠,風在林間的呼嘯聲也變得遙遠。

  我伸出手,撫上他的臉頰,我衣衫不整,極不像樣,他的睡衣居然還穿得整整齊齊。手指順著他的脖頸滑到他的鎖骨,大概是我手掌的溫度實在灼人,他的呼吸那一瞬有些不穩。

  我靠近他,吐息都是灼熱的,我說:「我不知道什麼事需要想清楚,什麼事不需要想清楚,聶亦,我早告訴過你,你有很多界限,可我沒有。所以這個問題是給你一個人的。」我更貼近他,開口時簡直要帶上蠱惑了,我問他:「你說你想清楚了,是想清楚了什麼呢?」

  他低聲:「你希望我想清楚什麼?」

  我希望你愛我,趕快愛上我。但我沒有說出來。

  他看著我。「非非,」他說,「我想和你有個孩子。」

  我的手一顫,不小心按到沙發靠背上的搖控器。突然從音箱裡傳出音樂聲,就像是應景似的,歌手沙啞吟唱:「...there is no turning back.」

  我頭腦發熱,逼近他:「聽到沒有,可沒有回頭路。」

  「你不想嗎?」他問我,聲音隨著那歌聲也輕起來,低起來。無論是歌手的唱詞也好,還是他的話也好,都和旖旎沒有半毛錢關係,可房間裡的氣氛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變得頹廢性感起來。

  想啊,當然想。但我完全忘記了回答。

  腦子整個燒起來,我攀住他的肩就吻了上去,吻得凌亂且毫無章法。左手壓住他的手臂,不想讓他動,當然無論是體力還是體格,我都沒法制住他。他保持著右手被我制住的姿態,自由的左手也完全沒有動作,我想那純粹是為了配合我。我沒有經驗,只是憑著本能親他,用空餘的手指撫摸他,一時也難以顧及這青澀的親吻和撫摸會不會讓他覺得好笑。我居然還曾經和他誇海口,說我是什麼本能動物。他任由我動作。可就在右手探入他的睡衣撫上他的脊背時,他突然咬住了我的下唇。緊接著是猛烈的回吻。

  被他壓在沙發上時我才發現,屋頂的遮光板並沒有完全合攏。被那麼突然壓下來我居然沒嚇到,還撐著身體要去攀他的脖子。那時候他笑了一下,一隻手壓住我,微微直起上身,另一隻手放在自己的睡衣扣子上。我著魔似的看著他,看他背後天幕似墨,布了星光。

  女聲仍在沙啞吟唱。

  鬧鐘響了好一會兒,才模糊醒過來,閉著眼睛去夠手機時,三角鐵的聲音卻突然停住了,勉強睜眼,看到床頭處留著一盞極微弱的床燈。反應了好半天,突然清醒過來,許多畫面一齊湧進腦海。

  我愣了半晌,想起來昨晚發生了什麼。

  我把聶亦給睡了。

  然後我的腦袋就空白了。

  天花板上原本有一組枯木燈,隱在暗淡的光線裡,仿似盤踞了一條長蛇。窗戶沒關好,空氣裡有冷意,也有清晨山林裡特有的新鮮與濕潤。鳥叫聲攀附著濕潤的空氣偷偷溜進來。輕微地打破靜寂的晨鳥啼鳴,反而令這黎明更加寧靜。

  身後傳來另一個人的體溫,腰上環著另一個人的手臂,這種感覺很新奇。

  我將整件事快速地總結了一遍,然後在心裡跟自己說:「賺了啊,聶非非。」

  停了兩秒鐘,發自肺腑地繼續跟自己說:「居然真睡到了,能幹啊,聶非非。」

  克服了晨起後眼睛裡習慣性的澀意,我小心翼翼地轉過身面對聶亦,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膽量和勇氣,完全沒覺著緊張嬌羞膽怯,手一個沒忍住直接就摸了上去。床燈被我擋住,投下一小片陰影,陰影下其實不太能看清聶亦的模樣,只能感覺到他平緩綿長的呼吸。我靠近他,動作小心地整個人都貼到他懷裡更深處,感覺他身上的熱量一點一點滲入與他相貼的每一寸我的身體。

  有誰說過那麼一句話,最開始只想要一個擁抱,結果不小心多了一個吻,然後就想要一張床、一套房、一個證......這是愛情的貪心和野心。人生的所有歡愉都可以歸結為求到了,人生的所有痛苦都可以歸結為求不得,求不得的根源是不知足。我們家家訓是知足常樂,每天我都恨不得提醒自己八百遍,紅葉會館的那個吻之後,和聶亦的額外一切,全是上天的恩賜,每一件恩賜都要珍惜,而且要知道這恩賜總有盡頭。

  聶亦依然睡得很沉。

  日程安排需要早起,我貼了他一會兒,下定決心側身起床。做賊似的穿好衣服,又做賊似的撩開簾子將放映室的窗戶關上,回來時將床頭小燈也擰上,輕手輕腳地關上門,才折去客房洗漱。

《四幕戲·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