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陰謀構陷

    太子府
    太子位居正首,第一主賓的尊位上坐著紫衣侯,兩旁的客人均呈羽翅狀相陪。桌上擺下燕翅席,鮑參翅肚、山珍海鮮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紫衣侯習以為常,早對這些沒有多大興趣,整個席上他唯一動了一次筷子的是一道清蒸鱸魚,雖然佐料僅僅是幾片山野冬菇,卻鮮美無比。
    太子見紫衣侯難得對一樣菜感興趣,不由微笑道:「這魚是秦思派人天未亮在江裡張網捕獲,然後船上備有瓦鍋泥灶,漁夫將捕得的魚立刻宰殺,配上佐料入鍋清蒸再送進府來。」
    「從江邊到這裡三四十里,上了岸一路快行,趕到府上魚正熟了,果然好主意。」周圍人連忙附和。
    紫衣侯只是勾起春盤,狹長的眼睛微微瞇起:「太子果然會享受。」
    太子朗聲道:「這都要多虧了秦思,虧得他的奇思妙想,我才能享受到這樣多的美食。」
    秦思立刻起身跪謝:「殿下嚴重,微臣天生福薄、出身微賤,全靠殿下陽光雨露、多加照拂,為您分憂是微臣份內之事。」
    這話若換了旁人來說,便是溜鬚拍馬,十足小人模樣。偏偏從他的口中說出來,配上絕佳外貌,出眾談吐,誠懇表情,一切顯得如行雲流水,絲絲入扣。
    太子滿意地道:「你起身吧。」
    秦思站起身,恭敬地退到了一邊。
    紫衣侯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秦思一眼,腦海之中卻突然閃現出一張美麗的面孔。驀地,他微笑了起來,修長白皙的手指被青玉酒杯印出一絲深色,口中慢悠悠地道:「早就聽說秦探花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紫衣侯喜怒無常,非同常人,若應對不好,隨時會有性命之憂。秦思面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惶恐:「侯爺謬讚,一切全仰賴太子厚愛,微臣萬死不辭。」
    從頭到尾秦思竭力表現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彷彿對太子無比忠心。可在聽說他的「英雄事跡」之後,旁人卻不自覺地露出鄙夷的神情。一個能夠賣妹求榮的人,品性又能好到哪裡去。太子明明已經對他十分疏離,他卻依舊面不改色、談笑風生,真乃天下第一厚臉皮。
    紫衣侯眼底帶笑,一個人若想在官場上混下去,必須知道什麼時候應當低頭,什麼時候應當下跪,好聽點叫能屈能伸,難聽點叫厚顏無恥,眼前這位無疑就是個中翹楚。當年為了成為劉御史的女婿,他毫不猶豫把江小樓給拋棄了,接著為了討好自己,他又將人捆綁著送進紫衣侯府,莫不說明一個道理:人應當狠的時候必須狠,想要往上爬的時候如果覺得有負擔就得毫不猶豫的丟棄,不管這負擔是心愛的女人還是至親的家人。這樣才能不停往上爬,爬到高處,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平心而論秦思這樣做沒有什麼不對。便是在紫衣侯眼中,這也是對人生與權位最恰當不過的詮釋,可所有人都想不到江小樓居然強勢歸來,一點點把秦家吞噬殆盡。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爭鋒相對、互相攻訐,不自覺就暴露了自己醜陋的嘴臉。只不過,女人也是世上最可愛的動物,不經意間就會露出致命的妖嬈與美麗。一個前來復仇的女人,到底該說是有趣還是可怕,全看秦思是否能經得起對方反戈一擊。
    紫衣侯微笑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太子寬和道:「好了,不要如此誠惶誠恐,紫衣侯也不是外人,你起身就座吧。」
    秦思再三謙讓後才重新坐下,略一停頓,他微笑著望向太子道:「其實這也算不得什麼,我不過是借了人家的主意。聽說那富商謝家亦是用同樣的方法取來山珍、竹筍等物,一路運回府上,等鍋開的時候,那熱氣還騰騰得往外冒,味道鮮美無比。」
    太子聞言略敢興趣地「哦」了一聲道:「是麼,想不到民間富商也有這樣的享受。」
    大廳對面便是戲台,餐畢奉茶,一個丫鬟捧上戲單請太子點戲,太子隨口道:「秦思,你於此道十分精通,你來替我點吧。」
    秦思便點了一出時下最流行的黃粱一夢,果然譜本環環相扣,唱腔嫻熟純正,戲子的表演亦是委婉細膩,格外出色。太子看了一會兒,面上帶了一絲笑意:「這戲班子是從哪請來的,果真不俗。」
    秦思微笑著回答:「這是京城最有名的陽春班,羅列了各地的名角,集合各家之長。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農夫漁樵,爭相買票進園子看戲,如今名氣十分了得。」
    太子點頭讚歎:「的確是不俗,比之我府上的戲班還要強上稍許。」
    紫衣侯卻只是垂著眼皮,絲毫不感興趣。
    秦思面上故作惋惜,歎息道:「這些不過是尋常戲班,雖然紅火卻也只是流落民間,聽說謝家還有一個戲班,由謝老爺親自供養,那裡面的戲子才真正是名家薈萃、德藝雙馨。」
    太子輕輕皺起眉來,今天他已經聽了兩次謝家的名字,目光不著痕跡地落在秦思的身上。
    秦思卻只是恍若不覺地笑道:「紫衣侯覺得如何?」
    蕭冠雪對戲班不置一詞,只是捧著一盞茶,微微沉吟道:「這茶倒是有幾分獨特。」
    秦思神色從容道:「這是魁首茶,在前朝茶經上曾有記載,取的是龍葵之香氣、山泉之甘味,將二者巧妙地融為一體。要沏這道茶,用水還很有講究,一般山泉不行,必須用天下第一泉的泉水來沏。這泉在雲頂最高峰,只接雨露,並未收到污染,是天底下最純正的山泉。」
    眾人紛紛點頭,嘖嘖稱奇。
    秦思笑容極為溫和:「好茶通常都是生於山明水秀之地,吸取日月之精華,成為天地之靈物。當然,殿下與侯爺都是真正的品茶行家,我也就不再獻醜了。不過,這茶葉唯一與眾不同的地方是茶湯。」
    太子聞言便向還未動過的杯中望去,果真見到一朵山茶花形狀的雲霧冉冉升起,不由興趣盎然:「這茶真是有趣,從前連我都未曾見過。」
    秦思含笑道:「這就是此茶的獨到之處,賣茶者日斂萬金,亦不誇張。」
    其中一位客人陡然響起,道:「太子,這也是謝家的產業啊。」
    便有人附和起來:「是啊,謝康河說是京城第一富豪也不為過,只是他在外頭行事低調,廣結善緣,旁人不曉得他關上門過著富比王侯的神仙日子!」
    太子停頓了片刻,微微一笑:「父皇曾經說過,太平盛世,便要藏富於民,這也是父皇英明啊……」
    語氣聽起來雲淡風輕,可心頭卻很是不悅,太子當然知道秦思與江小樓的恩怨,畢竟這是秦府的家務事,堂堂太子何必去管這樣的小事。但眼看著江小樓掀起這樣大的風浪,秦思卻三番兩次提到謝家,固然有挑撥離間之意,可若謝家果真奢華至此,的確是值得注意。
    紫衣侯一直面上含笑,笑容裡帶著些許的冷嘲。
    秦思的確是個小人,但這樣的小人危害極大,如同附骨之軀,陰魂不散地盯著。若此事牽連到了謝家,江小樓又會如何處理……一來一往,你攻我伐,真是有趣。
    太子輕咳一聲道:「好了,繼續看戲吧。」
    「是,殿下。」秦思微微一笑,長長的睫毛輕輕垂落,遮住了詭異莫測的眸子,端得是一派君子風度。
    從他虛懷若谷的外表看,絕想不到他今天擺出一場龍門陣讓太子一腳踏進局來,這法子很危險,因為太子半點不傻,很容易看穿他的心思。但秦思十分瞭解太子,哪怕對方明知道他的深意,也不會忽視對謝家的警惕。一個富比王侯的謝家,實在是一顆眼中釘。
    台上的戲子一直纏纏綿綿的唱,大廳裡卻沒有多少人再認真聽戲了。這樣出色的戲班子竟不是最好的,可惜,可惜啊……
    紫衣侯從太子府中出來,仿若不經意地道:「最近這段時日,似聽不見江小樓的動靜。」
    那人趕忙低頭:「所有的消息都送到了侯爺的案上,許是您事務繁忙,一時沒有注意到。」
    「看來最近是真的很熱鬧——」
    來人立刻稟報道:「秦甜兒進了王府成為延平郡王妃,數日後延平郡王突然被殺,全城搜捕秦甜兒。接下來她不明不白的死在逃亡途中。京城傳言,秦思是為了討好安王府,才不惜對自己的親妹妹下毒手,並且偽裝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還有風言風語說,秦家二老心痛愛女慘死,和探花郎徹底鬧崩了,三番四次想回老家去。」
    「哦,秦思居然有這樣的膽色,當真是個人才。」紫衣侯眼角眉梢的笑意流露出絲絲邪氣,他喜歡狠毒的人,因為這樣的人掙扎起來才有看頭。良久,他微微一歎:「這齣戲可越來越好看了,你說是不是?」
    三日後,皇宮
    太子特地入宮,在書房裡陪著皇帝品茗、閒話,興致勃勃。
    皇帝微笑道:「今日怎麼有空進宮來陪朕敘話?」
    太子恭敬地道:「當今天下在父皇治下,海晏河清,錦繡繁華,兒臣為父皇感到高興,特地準備了一份禮物要獻給父皇。」
    皇帝十分欣慰:「太子有心了,拿上來看看吧。」
    四個太監合力將禮物呈上來,用一塊巨大的紅綢遮擋得嚴嚴實實,只能隱約看到輪廓。皇帝饒有興致地走上去,親自動手掀開紅綢,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座用漢白玉雕刻的城市風景雕刻。東西南北各一城門,城牆高低、城門設計,全部按照京城規模同比例縮小。整個雕刻以高大的城樓為中心,城內店舖鱗次櫛比,街市行人,川流不息,場面浩大,令人讚歎。
    太子取來一隻形狀古怪的透明鏡子:「父皇,透過這個可以看得更清楚。」
    這是一面經過精心設計的放大鏡,皇帝透過鏡子便可以看清整個雕刻的原貌,大街上有走街串巷的小販,有年輕美貌的商婦,有騎著高頭大馬的官員,有身負背簍、赤著腳的苦行僧,有街邊玩耍的垂髻小童,有酒樓中狂飲的豪門子弟,男女老幼,士農工商,三教九流,無所不備,如同展開一幅動人的畫面,把京城繁華景象緩緩鋪開。在放大鏡下,便是行人的五官和神態都雕刻得非常精細,令人拍案叫絕。
    皇帝越看越是歡喜,口中讚歎連連。
    太子微笑道:「要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對玉的要求很高,容不得半絲裂紋,所以兒臣派人尋覓了許久,先請來翰林大學士作畫,又精挑細選了十五名全國一流的玉匠,採用一種特殊的細刀,將刀鋒磨得堅細鋒利,日夜趕工,耗費巨大心力雕刻而成。」
    皇帝情不自禁地歡喜道:「不錯,這樣的東西朕還從未見過,你果然很花心思。」
    雕刻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京城繁華盛景讓皇帝龍顏大悅。太子笑著垂下了眼睛,這幅玉雕是秦思想方設法送來博取陛下歡心的,果然好心思。
    突然聽見皇帝笑問道:「這戶人家宅子……看起來十分興旺。」
    太子順著皇帝的手指望去,只見那所宅子亭台樓閣,小橋流水,精緻奢華,一眼看去絕不遜於王侯府第,雕刻師似乎在雕刻的時候格外精心,就連五座大門都刻得極為鮮明。
    「月牙河繞宅如龍蟠,西山遠望如虎踞,真是一塊風水寶地。」皇帝端詳良久,歎息道。
    「父皇說的不錯,這所宅子正好建在水龍的的尾巴上,風水非常好。據說就連宅中引入的水,也是只內入不外流,正應了斂財之道。」
    達官貴人修宅建園很注重風水,京城據說有兩條龍脈,一是土龍,即皇宮的龍脈;二是水龍,指護城河一線,而這宅子正好位於護城河的尾巴盤旋處,因此風水非常好。
    皇帝的臉色陰沉下來:「誰家的宅子?」
    太子聞言一愣,隨即淡淡一笑道:「這是皇商謝康河的住宅。」
    本以為皇帝會勃然大怒,可聽到謝康河三個字,皇帝沉默了,彷彿一盆即將熊熊燃燒的乾柴,突然被傾盆大雨迎頭澆下。
    太子心頭驀地湧起一絲古怪的感覺,只是道:「請父皇恕兒臣多言,謝家乃是天下巨富,遠的不說,就說京城到宜州這一段,他有無數家的店舖,累資千萬,實在是叫人驚歎。一個區區的商人,居然能夠積累起這樣巨大的財富,不知道盤剝了多少民脂民膏……」
    他說到民脂民膏四個字的時候,敏銳的察覺到皇帝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皇帝沉吟道:「沒有你說的這樣嚴重吧。」
    太子長歎一聲:「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謝康河不但有錢,他還一直試圖拉攏腐蝕朝中大臣,藉以尋求保護。以前看在他每年向國庫繳納無數銀子份上,兒臣一直沒有特別在意,可現在看來,光是一幢宅子便如此豪奢,可見此人實在是國之蛀蟲。」
    皇帝神色有些冰涼,不復剛才熱絡:「你的意思是——」
    太子認真道:「原本父皇是一片好意,要修身養息、藏富於民,可如果所有的財富都集中在一個人的手上,那就違背了您的本意。依兒臣看,這謝康河怕是太過囂張了一些。」
    皇帝卻轉過身,慢慢地向玉座走去,腳步遲緩。
    太子盯著他的背影,心中升起重重疑慮。若在往日父皇一定已經勃然大怒,謝康河一介區區商人,居然有如此豪奢的宅子。這般毫不掩飾的富庶,父皇難道不警惕。更何況只要謝康河死了,國庫豈不是更加充盈——這話他沒有明目張膽的說出來,想必皇帝也一定清楚。
    皇帝卻走回了御座,神色冷淡道:「太子實在過慮了,一介商人修個大宅子,又有什麼關係。」
    太子微微皺起眉頭:「父皇,謝康河建瑤池,造美園,每日珍饈美食,出門前呼後擁,富比王侯。有了錢必然會想要有權,他勢力大,野心也大,恐怕不妥……」
    皇帝卻微微一笑:「所有的商人都是朕的子孫,朕給他們富庶的日子,是因為他們能夠讓朕滿意。看看這些年,修河道,開道路,賑災民,平邊患,哪一樣這些大商人不捐錢?他們越是富裕,對我們越有好處。」
    太子有些不甘心地上前一步:「父皇言之有理,兒臣只是擔心他們——勢力過於龐大。」
    皇帝冷冷一笑:「過於龐大?朕是這個國家的主人,他們都是一群奴才,奴才日子過得好,對主子才會越加忠心,更加努力為朕賣命。哪個漁夫會嫌魚兒太肥,哪個馬伕會嫌馬兒太彪,哪個農夫會嫌糧食太豐,是不是這個道理。」
    太子心頭一凜,皇帝不願意對謝康河動手,這是為什麼?他突然想到,謝康河不過區區一介商戶,過著如此奢華的生活,竟然一直維持至今,莫非他獨受陛下眷顧……
    太子面上不動聲色:「父皇說的不錯,是兒臣太多過慮了。」
    皇帝揮了揮手道:「身為太子不要總是糾纏於細枝末節,多想想如何為國為民,替朕分憂。」
    太子心頭湧上一陣惱怒,秦思今天送來玉雕顯然別有心思,若非如此為何將謝康河的府第做得特別突出,結果反而連累自己被父皇批評。他心頭冷笑,面上卻越發惶恐道:「是,父皇。」
    從宮中出來,秦思正在宮門口等著他,太子怒氣沖沖,凌厲斥責:「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在父皇的禮物上動手腳!」
    秦思一愣,隨即立刻回答:「回稟殿下,微臣一切都是在為殿下考慮,絕無半點私心,更不曾在玉雕上動什麼手腳!」
    太子冷冷一笑:「你當我是傻子?為何謝康河的宅邸格外豪奢,還不是你為了公報私仇,居然連我也敢利用,可真是膽大包天!」
    秦思連忙請罪道:「殿下有所不知,不是微臣刻意突出了謝康河的府邸,而是它的確無比豪奢,若是殿下有心,不妨親自去看看謝家的宅院到底如何——」
    太子厭煩地揮了揮手:「好了,我對你那些事不感興趣,今天父皇已經有了明確的旨意,謝家不能動。」
    秦思心頭「咯登」一下,他費盡苦心要讓皇帝和太子意識到謝家的危險,可是三言兩語之間,太子竟然說謝家不能動,這是為什麼?不過一介區區商人,難道背後還有什麼特殊的倚仗!
    他上前一步看著太子道:「似謝康河這等國之毒瘤,為何不能動?」
    太子神色陰冷:「父皇既然下了旨意,你我遵旨便是,哪有那麼多為什麼,聖心不可測!」他說完這幾個字,便甩袖離去,再也不看秦思一眼。
    秦思站在原地思忖良久,不,這不對啊!這麼多年來,皇帝曾向無數富商下手,只為了掠奪他們的財富,充盈自己的國庫,皇帝如此行徑,底下官員自然爭相效仿。牆倒眾人推,若非如此江家也不會那麼快就落敗,可為什麼皇帝卻遲遲沒有動謝家。這麼多年過去了,謝家還是能維持如此豪奢的生活,這實在太叫人驚訝了。他轉頭向皇宮望去,那亭台樓閣,金碧輝煌的地方,到底隱藏著什樣的秘密?謝康河有哪裡不同,值得皇帝這樣特殊的對待,僅僅因為他是皇商?不,不可能!
    秦思越想越是惱恨,雖然不甘心一腔辛苦付諸東流,卻也無可奈何,吩咐馬車道:「打道回府。」
    金玉滿堂
    江小樓下樓巡視,酈雪凝一人在屋中繡花,聽見小蝶進來稟報道:「鸝小姐,外面有人要找您。」
    酈雪凝一愣,站起身道:「找我,我在京城又不認識什麼人,找我做什麼?」
    小蝶疑惑地搖了搖頭:「要不要去把小姐請回來?」
    酈雪凝一尋思:「這點小事我自己還處理得來,不必叫她,我們去見客人吧。」
    到了會客的雅室,只見一個中年美婦錦衣華服坐在廳內,身邊跟著兩名年輕美貌的青衣婢女。她瞧見酈雪凝進來,一下子激動地站了起來,失聲道:「雪兒。」
    酈雪凝看著眼前面容溫柔的中年婦人,有些奇怪卻又有些莫名的熟悉,她心頭一頓,臉上卻沒有露出分毫,只是微笑道:「這位夫人,不知您找雪凝到底有什麼事?」
    慶王妃難掩神色激動,幾乎就要撲過來握住她的手,可周圍人太多,委實不是說話的地方,便道:「我有話想要單獨告訴你——」
    酈雪凝看對方情真意切,便點點頭,吩咐原本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不知夫人有何話要說?」
    「我是來找女兒,你——就是我的女兒!」慶王妃不再顧忌,上前想要拉住她的手。
    酈雪凝卻一下子驚得倒退半步,面上發白:「您究竟是誰?」
    慶王妃身邊親信婢女連忙道:「小姐,這位是慶王妃。」
    酈雪凝不由自主睜大了眼睛,滿臉皆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孩子,我是你的親娘,為什麼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難道你不想見我嗎?」
    酈雪凝心頭猛地一提,眼底難掩激動神情,下意識地就要上前,可轉瞬之間,她瞧見慶王妃衣著華麗、形容高貴,一顆心卻是沉了下去。她腳步一頓,反而後退了幾步:「王妃,你我身份懸殊,絕不可能是親生母女,你一定是認錯人了。」這些年來她不是沒有找尋過,每一次都是失望的結局,她的親生母親怎麼可能是身份貴重的王妃……
    慶王妃的眼神始終溫柔而寧靜,帶著母親特有的愛憐,她不自覺的、充滿渴望地向酈雪凝伸出手:「不,這次我不會認錯了。」
    酈雪凝看著她晶瑩輕柔的目光,有些受了蠱惑,緊走幾步,似要將手掌放入她的掌心,可是卻又莫名止住了步子。
    慶王妃望著她,眼底滿是黯然,這個女兒她已經失去了好久,但這又是誰的錯?她看著酈雪凝柔美的臉,只覺眼睛刺痛得厲害,彷彿下一刻就要滾下淚來:「雪兒,難道你不認識娘了嗎?我從前的確找錯過人,可從來沒有過這種強烈的感覺。幾乎從第一眼看見你,就確信你是我的女兒!我相信,你也有這種感覺的,是不是?」
    酈雪凝身體卻顫抖了一下:「我,我沒有……身世卑賤的人怎麼會是王妃的血脈。」
    慶王妃一直派人暗中調查酈雪凝的情況,然而人海茫茫,光憑著這樣一張與自己相似的臉孔,查到的資料卻寥寥無幾。所以她不再等待,毫不猶豫的上了門,想要親自查證這件事。酈雪凝的反應讓她感到驚訝甚至失望,可想到多年未見,終究會難以置信,便柔聲道:「雪兒,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娘常抱著你在院子裡賞花,聽風的聲音,娘還給你唱歌,唱你最喜歡的童謠,日日空見燕南飛,不見故人心已碎,遙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誰,我欲帶上花一朵,無奈山上百花謝,群仙為誰來鼓瑟,遙聞天上鼓瑟聲——」
    這是一首在民間流傳許久的童謠,出征的丈夫離家多年,妻子在家思念他,編出這首寓意豐富的童謠來哄孩子。那柔軟溫和的嗓音彷彿瞬間開啟了她塵封已久的記憶,酈雪凝下意識地接到:「昔日良弓和駿馬,至今無人能騎射,悠悠思念何時滅……」
    「淚水直流到長夜,」慶王妃一把攥緊了酈雪凝的手腕,激動到:「你記得的,對不對?」
    酈雪凝良久沒有說話,她低下頭看著慶王妃握住自己的手掌,這手掌是那麼熱,那麼溫暖,幾乎下意識的她便想點頭承認,是,她記得這一句童謠,也記得母親的臉龐。
    「我……我是……」
    她能承認嗎?不,不可以,如果慶王妃知道了她的過去,會受到怎樣的打擊。所謂認親,可能會變成一場天大的笑話。王妃需要的是失散的女兒,不是一個命不久矣的青樓女子。最終,她只是苦澀地微笑道:「這首童謠到處流傳,不單慶王妃會唱,我也會唱,並沒有什麼奇怪的,王妃並不能憑借這一點就說我是您的女兒,更何況——我對自己的親娘是有印象的,她早就在我三歲的時候去世了,所以王妃必定是認錯了人。」
    慶王妃一怔,隨即只覺悲從中來:「不,我不信,這怎麼可能?」她緊緊地盯著對方,道:「你是不是還在怪我,是我錯了,如果不是我的疏忽,你現在應當在慶王府裡錦衣玉食,好好嬌養,何至於要在外面拋頭露面,你原諒娘好不好?」
    她說到拋頭露面四個字的時候,酈雪凝的臉色完全變了,嘴唇隱隱發白,勉強握緊了拳頭才能克制全身劇烈的顫抖。隨即她似是下定了決心,道:「王妃,我的確不認識你,更不知道你的自信來源於何處。對不起,我們這裡是酒樓,還要開門營業的,請你不要打擾客人,就此離開吧,我不是你的女兒,也永遠都不可能是。」說完,她吩咐小蝶道:「送客。」
    慶王妃卻死死抓住她的袖子:「若是不信,你把左肩露出來給我看,除了眼下的痣,你肩窩還有一顆小小紅痣!」
    「王妃,你是有名望有地位的人,成為你的女兒就能享盡榮華富貴,我又怎會不承認?請你回去吧。」酈雪凝狠心摔開她的手,拔腿就走。
    慶王妃淚如雨下,身形搖搖欲墜,旁邊的婢女連忙扶住慶王妃,安慰道:「王妃,咱們先回去,等找到了證據再來找郡主也不遲啊。」
    「雪兒,我的雪兒!你為什麼不肯認娘呢?」
    慶王妃的話一句句聲訴在耳,酈雪凝摀住耳朵,飛快地跑回了後院,在門口她撞見了一個人,便趕緊擦去淚水,微笑道:「小樓,你回來了?」
    江小樓望著她,轉頭看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容易才追上來的小蝶,沉聲問道:「我聽說有人來找雪凝,出了什麼事?」
    「沒事!」素來沉靜文雅的酈雪凝搶先回答。
    「慶王妃……慶王妃說酈小姐是她的……」小蝶支支吾吾,臉色漲紅。
    面對江小樓含笑的眼神,酈雪凝良久沒有說話,過了半晌才不得不承認:「是啊,她誤以為我是她失蹤的女兒,所以特地找上門來。」
    江小樓認真追問:「雪凝,你是嗎?」
    酈雪凝清瑩的眼底隱隱躍動著淚光,面上卻笑了,笑容無限諷刺:「小樓,難道慶王妃一時糊塗,你也跟著糊塗了不成?她是什麼人,我又是什麼人,像我這樣身份卑賤的女子,怎麼可能是王妃的親生女兒,你是在拿我開玩笑嗎?敢問一句,郡主如何淪落青樓,弄得滿身是傷,命不久矣?」
    江小樓看著酈雪凝,眼神中不自覺地湧出同情和悲憫。在這一瞬間,她似乎能夠感覺到酈雪凝心頭的那股絕望,便只是微微笑道:「雪凝,我只是希望告訴你,即便是命不久矣,也有認回親生母親的權利。」
    酈雪凝淡淡地垂了眼睛,長長的羽睫遮住了眼底的哀涼:「王妃說若非她的疏忽,我不會淪落民間,會在王府裡過著高高在上,前呼後擁的郡主生活,她還說出來做生意是拋頭露面、受盡艱辛。你想想看,我不過是開門做生意,王妃就這樣覺得羞恥,若是我告訴她,她的親生女兒淪落青樓、受盡恥辱,你想她會如何?是會感到悲憤還是絕望,她會願意接受我這樣的女兒嗎?」
    江小樓不是慶王妃,不知對方到底會做出什麼樣的抉擇,如果她同情酈雪凝的遭遇,加倍憐惜她當然是好事,如果對方不能……雪凝會傷得更重。與其到時候面臨難以收拾的局面,酈雪凝情願就這樣默默看著慶王妃,告訴她一切只是個誤會。
    知道雪凝有多希望可以和親生母親重逢,所以江小樓一直偷偷幫她尋找親人。然而這麼久過去了,始終一無所獲,現在希望就在眼前,酈雪凝卻無論如何都不肯邁開這一步。如果雪凝只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女兒,如果她的父母窮困潦倒、無法生活,他們一定會接受雪凝這個女兒。至少,她現在可以供給對方足夠的金錢,而非成為名門的恥辱。
    江小樓輕輕歎了一口氣,聲音溫柔:「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
    酈雪凝神情格外堅強,鄭重道:「我說過餘下的日子願意陪在最好的朋友身邊,其他都不必放在心上。」說完她轉身進了屋子,不再面對江小樓溫柔卻洞悉一切的眼神。
    酈雪凝離去的背影格外蕭索、空寂,江小樓凝神望了一會兒,才道:「小蝶,你覺得慶王妃真是雪凝的親生母親嗎?」
    小蝶道:「奴婢真是嚇了一跳,光從外貌上看來就有七分相似呢。」
    江小樓點點頭:「若果真如此,事情可就變得更複雜了。從今天開始,除非雪凝自己願意,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攪她。」
    「是,小姐,奴婢遵命。」
    謝府書房
    江小樓特意來看望謝康河,他心中還有些想不開,說話都有氣無力:「難為你有心,可惜我自己管教不嚴,才會出這種事,真是家門不幸。」
    江小樓微笑道:「伯父不能控制每個人的想法,總有貪心不足、心懷叵測的人,是不是?不必多想,好好保重身體便是。」
    謝康河點頭,剛要說什麼,卻突然瞧見王寶珍快步邁進書房,不由面色一沉:「誰讓你不通報就進來?」
    王寶珍面上露出委屈的神情,從前她進書房何嘗需要通報,如今老爺待她也大不如前了……不過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她緩和了語氣,道:「老爺,是有要緊事。四小姐一直鬧著不肯剃度,昨兒個突然同意了,誰知卻趁著廟裡的師傅不注意,趁夜色偷跑了……」
    「怎麼會這樣!」謝康河滿臉震驚地站了起來,「不是還有兩個媽媽看著?」
    「臨走的時候,她帶走了那些金銀首飾,說是留個念想,結果……兩個媽媽也不知所蹤。」
    很明顯,謝瑜買通了看守逃跑。謝康河跌坐在椅子上,長歎一聲:「是我不好,我不會教女兒,才會把她教成如今這個模樣,犯了錯不知道認錯,卻只知道責怪別人,如今更是逃之夭夭,我真的很失望,很失望啊。」
    王寶珍卻勸說道:「老爺,一樣米養百樣人,你不能強求每個人都有一顆好心腸。四小姐逃走未必不是好事,也省得將來想起她心煩。」在廟裡出家,還得每月送銀子去,這樣跑了更好!
    謝康河無可奈何,謝瑜做出如此狠毒的事,他沒有將她交官法辦已經是寬大為懷,沒想到她居然逃出了庵堂,還能讓他怎麼管教,他沒辦法再管教了,只能隨她去了。
    江小樓一直含笑聽著,最終卻道:「伯父,四小姐性情偏激、舉止失常,當初我勸說伯父將她送入府衙處置,伯父心懷不忍,如今已經驗證她毫無悔改之心。既然如此,更應該把她捉回來重重懲治,否則貽害萬年。」
    謝康河點頭,吩咐道:「傳令下去,就說我說的,誰若是捉到謝瑜,賞銀一千兩!」
    謝府護衛再三查找,終於找到謝瑜生父廖家生在京城的一座錢莊。江小樓料定,謝瑜要逃跑必定會尋求親生父親的相助。可惜他們在錢莊門口守候了兩天都瞧不見謝瑜的影子,不由十分奇怪。然而第三天,謝瑜終於出現在了錢莊門口,雖是衣衫尋常,風塵僕僕,卻難掩天生麗質,艷色驚人。
    護衛一見到她,立刻大喊:「快,快抓住她!」
    謝瑜猛一抬頭,發現四五個人如狼似虎地向她撲了過來,她轉頭就走,腳步越走越快,一頭扎進了人群中。護衛們在人群裡一陣搜索,終於搜到了一道銀紅衣裳的背影。
    「就在那裡,快!」
    恰在此時,一名騎著高頭大馬、腰間佩戴長劍的錦衣護衛手持長鞭,厲聲向人群呵斥道:「太子殿下的鑾駕馬上就要到了,全都退讓!」
    眾人一驚,紛紛避讓在側,謝府護衛們也是如此,眼看謝瑜就在眼前卻不能去抓,只能低眉順眼地跪伏在路邊。
    威風凜凜的太子府護衛們騎馬走在前面,太子則被他們包圍在中間,他身上的衣裳看起來十分尋常,腰間只束了一條玉帶,卻更顯得玉樹臨風,風姿卓絕。
    眼睛瞧著太子到了跟前,謝瑜一顆心不由狂跳起來,她轉頭盯著那四個護衛,狠狠地咬住嘴唇,如果被抓回去必定死路一條,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必須鋌而走險,說不定還能實現自己的夙願!
    轉瞬之間,謝瑜已經霍然起身,未待那些護衛醒過神來,她飛奔出去跪倒在地,聲如泣血:「太子殿下,民女有冤,求您為我伸冤哪!」
    這聲音哀婉動聽,瞬間便能擊中心扉,叫人不自覺的渾身酥麻,太子頓時怔住了。
《娼門女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