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前圍了三三兩兩膽大的村民,也是面有惶色驚懼未消,手裡持著鎬鈀木棍,戰戰兢兢守在林外。
盧射陽湊上前去,「借問一下,出了什麼事?」
「黑瞎子傷了人啦!」李大叔心有餘悸,「前屯的小丁在山路上遇了黑瞎子,差點被一掌拍死,拼了命逃回來,卻見那畜生進了曉霜家的莊稼地,地裡有幾個孩子在玩,見了嚇得不會跑……」
「停停停!黑瞎子是什麼東西?」
「就是山裡的熊,開春了,睡足一冬天下來找食吃,可能餓急了,居然晃到村子附近,以往黑瞎子是不靠近村裡的。」泰占的妻子那丹珠哄著懷裡剛滿週歲的小兒子,「嚇壞了在地裡玩的一群孩子,剛好燭雁經過,將黑瞎子引進了林子裡。」
「那丹珠,你抱著加新嘎出來湊什麼熱鬧,別人躲還來不及,你倒膽子大。快回去,大冷天的,別凍壞了孩子。」
「不要緊,泰占說男孩子就要打小經風雨,我抱加新嘎出來看看,讓他見識一下。」那丹珠一笑,「要是阿吉嘎沒和他阿瑪出門,說不定已經追到林子裡去了。」
「這關外的女人家膽子可真不小。」盧射陽咋舌,姑娘敢引熊往林裡跑,媳婦抱著奶娃在外頭瞧熱鬧。
「村裡的獵戶打獵的打獵,趕山的趕山去了,只有佟家那一個丫頭怎麼成!」莫爾根的老瑪法焦急道,「阿岫倒是也追了去,但這兩個年輕孩子經驗不多,怎麼叫人放心得下?」
正默念「我腿傷未癒,不宜使力奔波,所以用不著我幫忙……」的盧射陽聞言,歎了口氣,認命地奔入積雪未消的老林子。
※※※
風像刀子一般從臉上刮過,凍得肌膚生疼,手腳幾乎麻痺,卻動也不敢動——
只要動一下,她就滑下去了!
燭雁小心地向下望望,那龐然大物還沒離去,一會兒靠在樹幹上蹭蹭粗厚的毛皮,一會兒又磨磨爪子,露出白森森的利齒低咆。一人一熊、一個樹上一個樹下,已經對峙了近一頓飯的功夫。
此刻,她很不雅地盤在樹幹上,懺悔自己那幾顆石頭砸得太狠,本來想轟走這大傢伙,誰知它被砸得憤怒了,竟掉轉頭來追擊自己。黑瞎子看起來笨重,動作卻甚靈活,她一急之下爬上一棵松樹。爬到中途卻懊惱地想起熊是會上樹的。還好這棵松樹較細,黑瞎子爬起來十分困難,試了幾次均告失敗,它也不放棄,始終在樹下繞來繞去不離去。
「黑大哥,我很瘦,沒有什麼肉,絕不如曉霜家的小豬可口……」
歎了口氣,這個時候便尤為思念起她的嘮叨老爹來。燭雁在心裡默默認錯:我再也不欺負大哥了,再也不懶床不頂嘴了,再也不忤逆你,說將來不養你把你丟給大哥的混帳話了……
只盼阿爹能奇跡般出現在眼前,救她逃出生天。
但奢想終歸是奢想,盼也無用,阿爹人在深山,沒有幾個月是回不來的,眼下只能靠自己……正思慮脫身的法子,樹幹忽然劇烈震動起來,向下一瞧,黑瞎子正卯足了勁撞樹,樹身不甚粗壯,幾下就有折倒之虞。燭雁暗暗叫苦,火速四下望望,附近樹木相類,少有可攀援逃生的,無人來援,她豈不是要命喪於此?
松樹劇晃一陣,沒多久終於聽得「卡卡嚓——」令人心驚肉跳的斷裂聲,然後緩緩覆倒。燭雁抑住慌亂,松樹傾覆半途中猛地縱身躍出,極力去攀左邊一棵同樣高的樹——啊啊糟!惶急間,居然差一點!
她在半空及時一個側身,掠樹而過,狼狽地在地上打了個滾,也不敢瞧熊的動靜,蒙了一個方向就奪路而逃。
林子裡的積雪依然很厚,踩起來咯吱咯吱極難奔跑,她又穿了家居的布鞋,不一會兒就灌了兩腳雪,冰冷刺骨。鞋子拖拉間穿將不住,陷在了雪裡,聽得身後野獸駭人的粗喘聲,也顧不上撿,只得棄鞋狂逃。
要命,這黑瞎子的報復心可真強,看情形竟是誓要逮著她報仇不可!
心念疾轉,她這樣一味躲閃奔跑也不是辦法……耳畔寒風呼嘯間,隱隱傳來馬啼聲響,燭雁心裡暗祈,誰家好獵手,危難當頭挺身相救?
那馬來得好快,須臾馬鈴叮噹聲近,馬上人笑聲清脆悅耳,「時呆子,你不會是第一次騎馬吧?瞧你嚇得臉都白了……」
原來不是救她的,是陪她一同作熊餐的!她分心高聲叫道:「別過來,這裡有黑瞎子!」
然而已經遲了,馬匹見了龐然大物,受驚長嘶,一揚蹄將背上的人齊齊掀了下來。孔雀與時漢庭驚叫摔落,跌得昏頭昏腦,還沒等爬起來,冷不防乍見不遠處,巨大可怖的黑熊,登時駭得說不出話來。
燭雁只得奔過去,用力拖起二人,厲聲喝道:「愣什麼,還不快跑!」
另兩人一時反應不過來,又被嚇得腿軟,踉踉蹌蹌奔了幾步又顛踣摔倒。黑瞎子的低咆就響在身後,燭雁心頭狂跳,千鈞一髮間腿一抬將時漢庭踢開,自己抱著孔雀就地一滾,滾出老遠。拽著孔雀再爬起來沒頭沒腦地跑。
微微眩暈之際,聽到一個聲音斥道:「順風跑!」立時稍一驚醒,黑瞎子嗅覺極靈敏,山裡人都知,若遇上熊,逃時絕不能逆風而行,黑瞎子可由風傳遞人的氣味追覓不捨,須順風方能阻斷其嗅覺。可慌亂間,誰又能冷靜如常想到此項?
無暇顧及此刻逆風還是順風,黑老兄不去難為時漢庭,偏向這邊追了來,燭雁叫苦不迭,聽那聲音喚著「燭雁,這邊來——」於是想也不想,拖了孔雀就尋聲拐轉方向,繞過兩棵樹,果然瞧見前方一個熟悉的身影。
白岫當風而立,長臂挽弓,滿弓如月,氣勢雷厲似虹,凝然喝道:「趴下!」
燭雁立即和身覆上已經暈得不辨東南西北的孔雀,用力壓倒她,一同撲向雪地。下意識回頭望去,黑瞎子已追到近前,巨大的身軀猶如一座小山,黑壓壓可怖至極,嘶咆低吼,腥涎撲鼻。它前爪離地,身軀抬起,如人一般直立,胸口厚實皮毛間,清清晰晰看見一撮白毛——那是它的心臟部位。
剎那一桿長箭呼嘯而至,羽翎挾風,疾如流星,瞬間刺入那撮白毛處,黑熊動作滯了一滯,慢慢凝止……
剛鬆口氣時,它驀地仰天高嚎,震得人心神俱裂。
第二枝第三枝箭接踵而來,連珠般射入白毛處,桿桿剛勁透力,箭箭俱准。黑熊嘶吼震天,掙扎蹣跚了一陣,終於轟然倒下。
燭雁瞠視良久,一個人奔上前來,攬住她搖晃,急切低喚,「燭雁,你受傷沒有?」
她一時應不得話,只是一把抱住白岫頸子,用力搖頭。身後「哇」的一聲,卻是孔雀那小姑娘返過神來,嚇得哇哇大哭。
白岫檢查妹子全身,她額鬢見汗,細喘微微,倒是不見什麼傷痕血跡,但鞋子丟落一隻,甚是狼狽。右腳冰冷青紫,不知在雪地裡踩了多久。他脫了外衣包住燭雁雙足,給她按摩足踝腳趾。
燭雁緩了一陣,忽然想起什麼,撲地一笑,讚道:「大哥,你射箭那時,俊得很呢!」
白岫迷惑抬眼,仍是一副懵懂稚拙神態,「什麼?」
「笨,我在誇你。」燭雁抿唇莞爾。
「哦。」他揚起一個有點孩子氣的純淨笑容,也不知燭雁為何誇他,反正燭雁讚他好,他就高興。
身邊的哭聲轉為嗚咽,燭雁扯扯孔雀錦繡的華麗衫袍:「別哭了,沒事吧?」
不說還好,一說這小姑娘又後怕地抽泣起來,爬了兩爬靠過來,「燭雁姐,嚇死我了……」
她乏力地倚著白岫,安撫地拍拍孔雀後背,柔聲道,「不怕不怕,黑瞎子已經死了。」抬頭間見時漢庭扶著腰慢慢走來,登時險些笑出來,勉強道:「你怎麼樣……唔,我那時一急,也沒注意力道,你別見怪。」
時漢庭咬牙忍痛,「不要緊,我知道你是為救我。」沒那一腳,他早被熊撲倒。見燭雁不在意地倚在白岫懷裡,他暗暗皺眉,「你傷著了麼,還能不能走?」
「我……哎呀呀疼,大哥你輕點!」被凍得麻木的腳漸漸暖和過來,才覺出冷,才知喊疼。試著站了一站,足踝一軟又坐在地上。她苦笑,「大哥,你扶我一下。」
白岫卻攔腰將她抱起,她嚇了一跳,趕快摟了兄長頭頸穩住重心。自小到大,從沒叫人這樣抱過,又是新鮮又是好笑:「大哥,你要抱我回去嗎?」
「嗯。」
她就說大哥最疼她待她最好!「背我就成啦,這樣抱著多累。」她又不是十年前輕飄飄沒幾斤重那時了。
「不,衣裳裹不住。」
燭雁怔了怔,方曉他意指若背著她,她足上的衣裳蓋不住,怕會凍著她,這樣抱著,才能完全遮住她雙腳。
她笑,心裡慰貼得很。然而不小心瞥見時漢庭臉色,又不由歎了口氣,「沒關係,我能自己走。」
時漢庭也道:「她既能走,就放她下來罷。」
「什麼能走,你沒瞧見燭雁姐的腳都凍成什麼樣子啦?」孔雀橫他一眼,沒好氣道:「又不會照顧又不知關切,還讓人家自己走,心長到哪裡去了?」
時漢庭被噎得無話可說,暗道這小丫頭才被嚇著了,不過嬌弱那麼一會兒,就又恢復常態刁蠻無比,他今日被她硬拖上馬背,隨後又遇險,受驚更甚,誰來安慰他?
「熊已經死了?唉唉來晚一步,可惜!」
盧射陽才尋到此處,見了獸屍大是驚歎:「誰這樣好箭法,桿桿命中,不簡單。唔,力道也夠勁,不錯。」
孔雀不曾見過他,好奇問:「你是誰?」
「我麼,本該是救美英雄現在卻成了過客甲。」盧射陽笑嘻嘻,仔細瞧了瞧她鮮艷的旗裝,由衷誇道,「小姑娘,你穿這衣裳好看得很哪!」
哪個女孩被人誇讚不喜上心頭,孔雀自也不例外,欣欣然高興道:「真的嗎?」
「當然,盧某人向來有一不說二。」盧射陽注意力被熊屍吸引過去,「對了,熊膽!快趁新鮮挖,遲了就失效賣不上價了。」
垂涎地撲過去:「熊皮這麼完好,應該也能賣個好價錢。」興高采烈地拔出靴中匕首,「白兄,你救我一命,我剝了熊皮送你以償救命之恩,如何?」
他不要臉地算計,完全不管這是誰射殺的。
匕首剛刺入皮肉半分,忽聽一聲巨吼,黑瞎子驀地翻身而起,龐大身軀霍動,盧射陽猝不及防,被它迎身碰地撞倒,孔雀嚇得尖聲大叫,其餘三人也絕未料到熊竟沒有死透,眼睜睜見盧射陽被它撲在身底。
然而情勢又是瞬間逆轉,被撲倒的盧射陽居然還有餘力出手,掌力一吐便重擊在黑瞎子胸口箭桿上,長箭立時完全沒入。黑熊本就是垂死掙扎,受此重創,扭了兩扭,隨即真正斃命。
厚重的熊屍下,半天後努力拱出個人頭,苦兮兮呻吟:「救、救命!哪位好心拉在下一把?」
孔雀受驚不小,許久才反應過來,順手推時漢庭一把,「看什麼,還不過去救人!」
時漢庭不與她計較,舒口氣,上前去拉盧射陽,才一使力,他立刻慘叫起來:「啊啊啊我的腿——」
好像舊創口迸開了!
盧射陽欲哭無淚,他就知道,只要好奇,他一定會倒霉……
清晨,天色剛剛發白,燭雁正睡得迷迷糊糊間,就感覺有人進來,走到炕前。
她動了動,困得不想睜眼,含糊道:「大哥?」
「嗯。」
她知道白岫是來喚她起身,仗著佟老頭不在家,一瞬間決定懶床到底,「我不去鎮上了,大哥你自己去吧。」
「哦。」
眉上有物輕輕拂劃,力道柔和,很是舒服。她閉著眼笑,「大哥,我還沒洗臉。」
「那等我回來再畫。」
「好。」燭雁應著,感覺白岫替她掖了掖被,悄然而出。不由滿足地偎了偎枕頭。阿爹不在家就是自由啊,想睡到什麼時辰就睡到什麼時辰,大哥由著她犯懶,絕不會像爹一樣強拎她起床。雖然偶爾害大哥餓肚子她也很愧疚,但大哥也有叫醒她的法子——用熱巾子給她擦臉,擦得她瞌睡蟲全都跑光,半點睡意皆無,想不起都不能。
朦朧半睡半醒間,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還是個小丫頭的時候,就托著白岫的庇護睡懶覺。每日早上,她伺候大哥起身,大哥總是很早就醒了,等著她過去。那雙明亮純澈的眼睛高興地看著她,透著愉悅的光芒。如今,換成大哥來喚她起,那麼多年光陰歲月,彷彿在這一睡一醒間,就荏苒流逝了。
意識緩緩下沉,忽聽窗外有人叫她,不悅的語氣:「燭雁,該起了!」
是時漢庭。
燭雁不理,她還沒嫁,目前還輪不到外人來喚她早起。
「燭雁?都什麼時辰了,還不起來,像什麼樣子!」
要他管!燭雁嫌煩地用被蒙頭,時漢庭打小就一板一眼,她實在很不喜歡。大哥大哥,何時能替他作主退了親,救妹免入苦海?
頑強地裝死,反正時漢庭自恃有禮君子,絕不可能進屋來,像可惡的阿爹一樣在她耳朵邊敲炕磚。
過了一陣,外頭沒了動靜,時漢庭果然放棄。可是窗外又驀地響起高歌聲,是盧射陽閒著無聊來嘲笑她:
早上雄雞叫三叫哎,
佟家小丫睡懶覺哎,
一二三人叫不起啊,
大了想嫁沒人要哎……
這個東家串西家住閒得發霉的傢伙倒有一副嘹亮嗓子,自己編的小曲唱得還挺順。燭雁悶在被窩裡逗得發笑,隨手摸了炕沿邊針線籃裡的一團線丟出去砸在紙窗上:「難聽死了!」
盧射陽哈哈大笑而去,遠遠叫著:「白兄,你家妹子有趣得很啊!」
※※※
時家不捕獵也不種田,靠時老先生在富戶教書授業以度日。因此其他村民獵戶進城趕集之時,時漢庭雖也常一同去,卻只是為了買些書紙用具。
早上沒喚起燭雁,他微帶不豫。這丫頭年紀也不小了,如此憊懶,成何體統。就連看著燭雁長大的他都看不慣,旁人又怎樣議論!
越想越不放心,見白岫正經過,便喚住他:「白大哥,燭雁每天都這樣晚起嗎?」
白岫想了下:「爹在家時,會早起些。」
時漢庭皺眉道:「佟伯不在,就任由她胡鬧了?一個姑娘家,這樣懶惰,叫人笑話。白大哥,你該管管她才是。」
「有什麼關係,她愛睡,就多睡一陣。」白岫不以為意,微微笑著,「燭雁並沒有起得太晚,早飯也都煮了的。」
時漢庭氣結,他就不應該和白岫提,一個心智如同孩子般的人,能指望他懂什麼?
盧射陽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笑嘻嘻插話:「人家還沒過門,就管頭管腳起來了?」見時漢庭臉上不甚自在,更是趁機起哄,「啊喲居然臉紅,你這小子面皮也忒薄啦!」
時漢庭微窘:「我不是管什麼,我……」
盧射陽自來熟地跟他勾肩搭背,「你這豈不是白說,他做哥哥的,能不疼自家妹子?什麼時候娶過了門,再抱怨也不遲。」
泰佔在旁邊聽了去,他也是看著燭雁長大的,話裡不免偏疼些:「我們家那丹珠做姑娘時也貪賴不愛起,成了親就好啦,習慣要慢慢養,不是一下就改過來的,再說,我瞧燭雁起得也不算晚,咱們屯裡誰家女孩不是雞叫三遍才起,燭雁和佟大叔進山那陣,日日天不亮就起身,難為她小小年紀,可吃了不少苦。」他爽朗笑道,「我說你們兩個何時辦喜事啊?加新嘎都週歲了,我們燭雁還沒嫁出去!」
「那要看家裡人的意思。」時漢庭瞧了眼白岫,他含著笑意,很乾淨很優雅地站在那裡,像一位出身良好的貴公子,要不是笑容太過清透,眼神太過單純,誰能想到,他會是個癡兒。
盧射陽又去逗白岫:「你妹子嫁了,你捨不捨得?」
他困惑:「有什麼不捨得?」
「嫁了人就是潑出去的水,不是佟家的人啦,煮飯是給婆家煮,洗衣是給婆家洗,恐怕就顧不上娘家了。」盧射陽已漸知道白岫心智較弱,很無聊地在那裡危言聳聽,「白兄,到時你們爺兒倆就沒人管了,又可憐又淒涼,想去找妹子說個話,也要看婆家允不允,那邊要說一句不行,就連面也見不上……」
時漢庭見白岫神情漸漸肅然,無奈地挺身闢謠:「時家沒那麼苛刻不通情理……」
「要是婆家搬走了,你妹子自然嫁雞隨雞跟著走,到那時就再也見不著了。啊,從此關山萬里,兩地迢迢,數十年杳無音信——」盧射陽瞎掰得起勁,卻見泰佔去忙著套車,時漢庭搖搖頭去照看自己東西,唯有白岫認真地聽著,一臉凝重。
「呃、其實,我開玩笑的,你別太當真。哈哈,別當真別當真。」盧射陽也不曉白岫能禁得起多大玩笑,萬一急起來不許燭雁嫁了,他可擔不起。趕快補救道,「佟姑娘嫁過去,只是從家裡搬到隔壁,沒有大區別,我剛才說的,都是隨口胡謅,沒那麼嚴重——哈哈哈……真的沒那麼嚴重,你別往心上去啊!」
「我知道你在開玩笑。」白岫忽的一笑,笑得盧射陽有點發愣,不甘的火花嗶嗶冒出頭,不公平不公平!為什麼有的人就是能笑得這樣俊,不知吸引了多少姑娘家欽羨的目光。不像他,白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一名女子青睞過!
「唔,知道就好。」這般好人材,要是傻得徹底未免可惜。
「但我也知,燭雁若嫁,並不只是從家裡搬到隔壁那樣簡單。」白岫輕輕地道。或許從前曾經如此以為,但盧射陽一番話,讓他深想了幾分。成婚是人人皆盼的大喜事,他以往替燭雁真心歡喜過,可是燭雁並不盼望,反而不止一次偷偷向他發牢騷,倘若只是換個地方住那樣簡單,何必說到為她做主駁了婚約這一句。燭雁不高興,他又怎會欣喜。
盧射陽撫著下巴打量他:「白兄,你不要用這種神情說話,我都快以為你其實不傻的。你這樣正常,實在太危險了,全屯、不,前後十八個村屯裡沒出嫁的姑娘見了你這樣說話這樣笑,都會遣人到你家求親。到時候,你家不知要換多少門檻,佟姑娘不耐煩,一定會氣得罵你。」
白岫怔愣,那般純憨的樣子又顯露出來:「是麼,燭雁會罵我,為什麼?」
「對對,這樣就好,這樣就好。你就保持原樣不變,你妹子才待你好,才不罵你。」盧射陽陰險地誤導他,白岫若始終癡如稚兒,才襯出他英姿威武、機智出眾、不凡超群……哈哈哈哈!姑娘們的眼神就會在他身上多駐留片刻,他也不小了,是該娶個老婆了。
「走了走了,你一個人在這兒傻笑什麼?」
胸口挨了一拳,盧射陽回過神,咦,白岫人呢?眼光向下溜,比他矮了一頭半的阿維站在跟前:「你到底跟不跟著一起走?就等你一個了,瞧你笑得像個傻瓜。」
「你一個女孩子家,不要這麼粗魯,虧得好眉好眼的,行事舉動一點也不細緻溫柔。」盧射陽揉著胸口,本著年長者的心情教導,「你看人家曉霜,多嬌怯可愛;再看莫爾根的兩個姐姐,人長得花朵一般,性子也和氣;還有屯東頭那個誰家的三姑娘,說起話來柔得像褥裡的棉絮……」
「囉嗦!」阿維不耐聽他,一把拽過他胸前衣襟,像拖自家的老黃牛,「叫你上車,那麼多廢話!」
被粗魯推上車,見裡面正坐著他剛剛讚過的屯東那個誰家的三姑娘,瞧了他被個小丫頭推推搡搡很不英姿威武的拙相,正不由掩口悄笑,讓他登時大失顏面,沒臉地溜下車,扔下一句硬撐話:「有姑娘家在這兒啊?不早說,多不方便……」
見了載貨的狗爬犁上還有個空位,便自動過去擠著坐下。一抬頭瞧見對面爬犁上正是白岫,盧射陽不滿抗議:「剛才正說著話,怎麼忽然就走了?在我一個人自言自語被人笑話……」
念著念著就消了音,因為那邊根本就沒聽他抱怨。那微微出神的白岫,坐在簡陋的狗爬犁上,還是俊得不像話。端正的坐姿,雍容的神態,連發呆也說不出的優雅。
盧射陽覺得自己也不由自主被吸引住,暗歎老天何其偏心,鬱悶地抬手看看掌紋,「算命先生明明說我今年該逢桃花,有那傻小子在,就算有桃花,也被他搶走了……」
一隻狗爪搭在他手掌上,愕然抬眼,對面英武高大的雪地犬吐著舌,向他友好微笑。
領車人高聲吆喝著:「還有沒有落下的?走了啊——」
車隊緩緩起動,一時間「叱」聲不絕於耳。關東的貨隊不同於南方,少見馬匹,多是牛車和狗拉爬犁,牛車慢慢,長途不歇;爬犁飛快,一馳三停,滿路高歌歡笑,聲浪喧嚷,端的是一道特殊風景。
※※※
到了鎮上,各家或以貨易錢,或採買些油鹽醬醋衣料脂粉,各自暫且分開行動。
時漢庭進了一家筆紙鋪,才要和老闆說話,背上就挨了一擊,清脆的笑聲讓他避之不及。
「時呆子,好巧,最近總能碰上你。」孔雀高高興興地和他打招呼,「正好我下午想去薩圖家玩,你們車隊回去時,順道捎我一程。」
「隨便你。」
「你這是什麼口氣,我去玩,礙了你的眼不成?」時漢庭淡漠的語氣激怒了她,「領車的是誰?我去和他說。」
時漢庭意識到不妙:「找領車的幹什麼?」
孔雀一抬下巴,挑畔道,「我要和你乘一輛車,就在你眼皮底下,你要照顧我,出了什麼事,你擔著。」
時漢庭頭疼不已:「薩圖一家是你們家的包衣,你去找他們,自然會照顧你,你拖著我有什麼用?」
孔雀撇撇小嘴:「你姨婆婆當年也是我們家包衣。」
時漢庭勃然變色:「所以我們一家子都是你的奴才!」
「我、我可沒說,你那麼凶幹什麼?」孔雀見他惱怒,反倒怯了,「就是捎我一下嘛,又不費你什麼心思,這樣大嗓門吼我。」
委屈怯軟的口氣讓人怒火漸消,時漢庭無奈暗忖怎就碰上這麼個小煞星,年紀半大不大的,世事說懂不懂,纏得他頭疼不耐,讓一屯人瞧了樂子。
「你買什麼,我幫你挑。」
難得討好的語氣,時漢庭發作不起來,只得道:「不用了,你又不懂。」
「懂不懂的,你就是不愛理我。」孔雀不滿抱怨,無聊地向外張望,正巧看見白岫從鋪子前經過,立刻興奮地衝出去攔下他,「白大哥,你也來了!」
白岫微微笑:「我給燭雁買藥。」
「什麼藥,借我看看。」小姑娘好奇翻看他手中紮好的藥包,「燭雁姐病了嗎?」
「沒有,她起疹子。」白岫像是有點著急,「我們到鋪裡去。」
「怎麼了?」
「有人追我……」
話音未落,有個人急匆匆趕上來,攔住白岫氣喘吁吁:「別走別走,讓我再細認一下!」
白岫下意識向後退,那人扯緊不放,細細打量,喃喃道:「應該沒錯,雖說有些年頭,但樣貌應該不致大變。」
「放手!你再拉他,我的鞭子可不認人!」
孔雀小姑娘出馬,鮮有人不畏懼,那人被她厲聲嚇了一跳,認出她來,陪笑道:「原來是松昆額真家的小格格,額真福晉都安好?」
「都好。」孔雀對他的謙恭還算滿意,鞭頭敲敲他手腕,「還不放手,你幹嘛滿街追白大哥?」
「白?」那人詫異,「他姓白?」
「自然姓白,你認錯人了吧。」孔雀不耐煩地轟他:「我在和白大哥說話,你走開。」
「你真的不是關家小爺?」那人困惑,上下看了又看。
白岫搖頭:「我姓白。」
「關家人丁單薄,福晉早歿,只留一位大格格和一位小爺,大格格出閣多年,嫁給姨家表兄。」
「我有爹,還有妹妹,妹妹還沒嫁。」白岫困惑不比他少,「你說的是誰,我不識得。」
「真的不是?」那人很失望,連連歎息,「這麼像!這麼像!」
「你有完沒完!」孔雀推開他,「都說你認錯了,還在這裡糾纏不停。」她拉起白岫往紙鋪走,見時漢庭也聞聲而來,正站在鋪子口,便向他笑道,「你也聽到了?那人說有人和白大哥很像,多奇怪。」
時漢庭心中微動:「是奇怪,世人形貌各異,雖有相似相像,但讓人錯認的卻少見。」他瞧一眼白岫,「白大哥,你不去問清楚?」
白岫不在意地搖頭:「長得像而已,我不知道誰姓關。」
時漢庭若有所思:「姓關?」白岫來自異鄉,記憶全無,誰曉得他身世怎樣,本姓為何。「既然不願問就算了。我還沒有選好筆,你們先去別處逛罷。」
「筆筆筆,整天除了你的筆墨紙硯書,你還記掛什麼!」孔雀打抱不平,「燭雁姐起了疹子,你知不知道,問過沒有?」
「起疹?」
「果然不知道!」孔雀拎起白岫手中藥包,忿忿指控,「這麼大堆藥,一定很嚴重,你都不關心她。」
時漢庭分辨不得,只能問白岫:「什麼時候的事,嚴重嗎?」
「還好,背上多一些,前段時間手臂上也有……」白岫一時未多想,話出口見時漢庭臉色稍變,立即知道失言,不由懊悔,回去燭雁一定大大責怪他!
偏偏孔雀不曉輕重,火上澆油地問:「是不是很癢,你幫燭雁姐搽藥嗎?」
「這是洗疹的藥,不是搽的,我沒看過……燭雁自己說的。」白岫不慣謊飾,越說聲音越弱,「她說,背上有,手臂上也有……」
時漢庭見他垂眼不安,已猜得幾分,皺眉低聲道:「燭雁未免太過胡鬧,大哥,你年紀漸長,也該清楚『避嫌』二字。」
「燭雁姐又沒有娘,你不要老說她這個不對那個不好啦!」孔雀年齡尚稚,雖知略有不妥,但也不大在意所謂男女之嫌,何況白岫又是燭雁兄長,照顧妹子理所應當,便覺時漢庭頗有些小題大做。「好啦,你去挑你的筆,我讓白大哥陪我玩。」
時漢庭巴不得她快去纏別人,聞言頓時輕鬆,隨口囑道:「別帶著白大哥鬧出亂子,多顧著點他。」說完自己也歎氣,這兩人,都是懵懂孩子心性,說什麼誰照應誰。
「你才會鬧亂子!」孔雀不服氣地頂一句,拉著白岫到別的店舖去逛。
時漢庭搖了搖頭,轉身走進筆紙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