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後,燭雁果然又被時漢庭責怪一頓。待他念完離開,燭雁就拎了白岫嚴肅訓話。
「大哥,你說漏嘴是不是?」
白岫不敢應,低頭端坐不吭聲。
「下回他再問,怎麼答?」
「是那丹珠幫你看的,我只是買藥。」
「很好。」燭雁點頭,「以後,漢庭哥在時,你不要拉我的手,不要幫我綁辮子,更別餵我吃東西。」
白岫抬頭,「都不許?」
「對。」燭雁看著他受傷的眼神,心裡不忍,柔聲道,「你也知道,他那麼囉嗦。」
「為什麼?」
「避嫌嘛,分寸嘛,總之……不應該。」解釋得自己心裡也發悶,還得勉強安慰他,「大哥,你照做就好。」
「莫爾根也拉他姐姐的手。」白岫低聲道,「你是妹妹,不是別家的姑娘。」
燭雁想笑,大哥也知道不是自家姊妹不能隨便親近,算他沒有傻得過份。「莫爾根還小,我們卻已經大了。再說,漢人禮儀多,避諱多,是沒辦法的。」白岫與她多年親厚,心智又如少年孩童,要他一下子疏遠守禮,他怎能接受。
最重要的,大哥,畢竟不是她的同胞骨肉。
她一家三口不計較,但時漢庭卻放在心上,一再提醒親疏有別。
溫熱的手掌伸來,握住她相較之下略顯纖細的指端,她不解,「怎麼了?」
「漢庭不在。」白岫悶悶地道。
燭雁失笑,主動遞上手:「嗯,他不在,沒有關係。」
「泰占每次下山,那丹珠都帶著阿吉嘎接他。」他又說,擺弄妹子指尖。
燭雁任由他修長的手指一遍遍從自己指縫間梳過,「那又怎樣,以後我也去接你和爹?」
「不是……」他欲言又止,漂亮的眼睛垂下,再抬起,很渴望地看過來。
燭雁恍悟:「那種抱腰禮,是不是?」
孩子般的兄長點頭。
「……」她無言。滿人風俗,男人狩獵期間因有性命之憂,回來時,兒女妻子抱父親丈夫腰間痛哭,以洩擔心關切之情,謂之「抱腰禮」。白岫自從見過這種禮節,便疑惑問她怎麼從來不曾?她解釋漢人沒有這種習俗,他便很失望一樣,每每讓她好笑不已。
「大哥,你站起來。」
白岫便依言站起,她看著兄長修頎的身軀,歎氣。
好罷,反正日後,也不會有機會如此親暱了。
盯著白岫削瘦的腰,她默念:「沒什麼沒什麼」,慢慢靠近,貼到他身前,很猶豫,很不習慣地雙臂合攏,輕輕圈住他的腰。
滿人的風俗,這樣淳樸,這樣親密。
兒子抱住父親,妻子抱住丈夫,大聲哭,開懷笑。她長這麼大,從沒有這麼近地抱過誰,過世的母親與在世的父親,也許在她很小時,也曾抱過她。但她,第一次這般認真地、將溫情的擁抱送與他人。
她要嫁的人家,不允許,她與毫無血緣的親人如此近暱。
肩背一緊,是白岫高興的擁住她,甚至一用力,將她抱得腳離了地。她驚笑,改摟住兄長頸子,兄長的胸膛那麼寬闊,將她整個納入溫暖的懷抱。
待到以後嫁至時家,時漢庭也會這樣……親熱地抱著她嗎?
眼珠向上微翻,她不敢再想,覺得自己有冒冷汗的傾向。
紙窗外傳來嗚嗚的聲音,一會兒門板又響起吱吱的爪子抓撓聲。是大黃在院子待得無聊了,想鑽進屋裡來轉兩圈。
「大哥,我們陪大黃玩一會兒。」一時興起,燭雁提議。
「好。」白岫言聽計從,牽著她往外走。
一開門,毛絨絨的看家狗親熱地撲上來,燭雁便往白岫身後躲,跟它捉迷藏,大黃立即興奮吐舌,卯足勁狂追。
從院子東跑到院子西,到籬笆牆又猛地折回,大黃不屈不撓奮起直追,燭雁大笑驚呼:「大哥,快來救我!」
笑看她和大黃瘋鬧的白岫適時上前搭救,拖著她東奔西跑。白岫足底矯健豈是燭雁能比,片刻她就已跟不上。白岫索性橫抱起妹子,滿院騰挪閃躍,與狂追不捨的大黃逐鬧。
「大哥,它追上來啦!」
「快快快,它轉彎了。」抱著兄長頭頸急急催。
「啊小心!」尖叫尖叫——
大叫大笑,連牆角未萌新綠的老柳樹也挑了枝簾,吟吟看熱鬧。
「大黃沒跑到籬笆邊,耍賴不要臉!」
「汪汪汪!」你叫人抱著跑,你才不知羞。
「哎,大黃也會鷂子翻身?大哥,是不是你偷偷教它?」
「嗚嗚嗚……」人家明明自學成才!
「哈哈哈哈,滑倒了,活該!」
大黃傷了自尊心,惱羞成怒咆不停。
「你們在幹什麼?」
天外飛來一聲低喚,隱怒暗恚,責斥不滿。
大黃疑惑昂首望,衝著來人「汪汪」幾聲。
時漢庭去而復返,站在門口面目僵硬時,白岫正抱著燭雁站在大門左數第七根籬笆樁上,金雞獨立,衣袂飄飄。
又要挨訓了。
盧射陽最近新學了一句當地話——「嘎哈」。
每日裡拿這個詞作了口頭語:
「泰占,你嘎哈去?」
「時老弟,你在嘎哈呢?」
「燭雁妹子,你嘎哈這樣瞧我,我也沒嘎哈呀。」
一屯老小用詭異的眼神瞄他,他也不在意,整天「嘎哈」來「嘎哈」去,說得洋洋自得。
哈哈哈,這句「嘎哈」實在太太太豪邁了!不愧是土生土長的關東方言。
白岫受他影響,拿著平時練手眼的羊關節骨認真研究:這種小玩意滿語叫『嘎拉哈』,到底與方言中的『嘎哈』有什麼關係?
時老先生家藏書不少,兼有幾本方志民俗類,白岫便去借閱。盧射陽也跟著湊熱鬧,擠在書房裡尋有趣的戲文志怪書看。
「阿岫,你翻那種生僻書嘎哈,來瞧這個,又易讀又好看。」
白岫望過去,盧射陽剛尋到一本演義小說,津津有味地翻閱。他笑笑搖頭,將手中一本書放回去,又抽出另一本。
看了一陣,聽見時漢庭在旁邊詫異問:「你看得懂蒙文?」
他想了想:「起先也覺得生疏,看得久了,又覺得好像學過,慢慢能記起一些。」
時漢庭指向蒙文旁邊:「滿文呢?」
「也能記起一些。」
時漢庭暗暗驚異,家中滿蒙書籍廖廖,是父親教書時旗人貴族所贈,他也識得不多。白岫竟能大致看懂,從前必是學過的。
而有條件學習漢蒙滿等多種文字,按理只有漢人書香及滿蒙貴族。白岫身世不明,到底來自何處?以往他只當白岫要學認字,並沒注意他尋了那些書讀。
過了一會兒,盧射陽又找到了什麼新鮮文章,拉著白岫過去看。
「原來畫眉是有典故的,今天我才知道。」他現寶地將書頁指給白岫看,「早先還以為那些書獃子沒出息伺候老婆,想不到居然是夫妻逸趣什麼的。」
白岫看了那張書頁一陣:「哦。」
「長見識啊長見識。哎我說,以前我見你給燭雁妹子……」手臂忽被一扯,盧射陽的話止住,見白岫輕輕搖頭,他及時一省,回頭看時漢庭在桌邊聚精會神地看書,便含糊應道,「啊曉得,有人會囉嗦。」
憋了一會兒,他實在忍不住,便將聲音壓得極低,笑嘻嘻道,「將來燭雁妹子嫁過來,就不用你這做哥哥的幫她畫了,漢庭也是讀書人,應該也有這種酸掉牙的興趣。」
白岫慢慢翻著手裡的書,許久卻一個字也讀不進。他常來時家看書,自重新識字至漸漸憶起,久而久之文章也能大致通讀。記起書中文字,是他的一項極大樂趣,回去和燭雁提,燭雁也替他高興。可現在,他卻對這一屋子書有了抗拒感,也不知為什麼,就只覺,翻閱任何一本,都隔膜得心頭不舒服。
不能拉燭雁的手,不能親暱地抱著她,更不能替燭雁畫眉……他伴著燭雁一同長大,這麼多年的家人,怎就忽然不能親近她了?
「來阿岫,看這個!」
盧射陽又在喚他,他愈覺心裡滯悶煩燥,閉目凝神,還是壓不下一股隱隱升起的鬱結氣。
「阿岫,快來……」
「我回去了。」
「哎?」盧射陽納悶,見白岫已向門外走去,只得與時漢庭告辭,「我們走了,你慢慢看,不打擾了……哈哈你家的書真是蠻好看的。」
時漢庭全神貫注地捧書細閱,根本也沒聽到。待注意到屋子裡只餘他一人時,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了。
※※※
出門卻直往村外樹林,盧射陽跟在白岫身後追得滿肚子疑惑:「喂,你到底想嘎哈,這麼冷天不回去?」
白岫進了林子才停下:「我心裡不舒服。」
「不舒服?要不要陪你打一架?」他隨口建議。
沒想到白岫遲疑一陣,竟答道:「好。」盧射陽挑眉,興致頓起,喝道,「接招!」眨眼間出手如電。
白岫就那麼輕巧巧站著,卻極穩。手腕抬、臂推、肩轉、閃身。垂眉間從容應對,一招一式疾准靈逸,大大出乎盧射陽的意料。
初見時,只知他生活在山中普通獵戶家,相處一段日子,慢慢曉他不僅只擅些騎射狩獵之術,席間炕頭的獸骨爭搶遊戲已初露端倪,白岫掌腕靈活,隱有武藝,絕非尋常。
眼下他應招雖生澀卻有板有眼,敏捷騰躍,也並不是一朝一夕能練就的。
「停停停!」盧射陽忽然喊停,「你的功夫誰教的?」
「是爹。」
「不會吧?」他驚訝,「這裡的獵戶參客都是深藏不露的人物?」
「燭雁說,佟家祖輩原本不是獵戶,住這裡也是後遷來的。」白岫老老實實道,「但燭雁記事起,爹就一直打獵採參。」
「就算是佟大叔教的,你的底子也絕不是三五年的粗淺功夫。」盧射陽慎重審視他,「你應是早年習武,現在只是荒廢後重新拾起。」
「我不知道。」他茫然道,「過去的事,我不記得。」
「算了,想不想得起又有什麼關係,日子還不是照過,說不定,比從前還要快活些。」盧射陽一向對自己的豁達樂觀頗為自得,也不在意探究過往,本著一好奇就要倒霉的靈驗經歷,決定聽過就算,「走了走了,開春了還這麼冷,關東真是個怪地方。」
白岫便無異議地跟他一同往回走。方才一番舒展筋骨,胸中郁氣淡去,心情總算好些。
經過一個背坡地,隱隱傳來嬉笑聲,他本沒要特意去瞧是誰,盧射陽卻眼尖瞥見了,登時嗤地一笑,將他拉到一棵老樹後,悄聲道:「是莫爾根的二姐。」
白岫糊里糊塗跟著他藏身樹後,微向外望,果然是莫爾根的二姐,另一人是鄰屯的尼滿。兩人嬉鬧著一起折砍枯枝,捆回去作燒柴。
兩個少年男女追打嬉戲,笑著鬧著,忽然尼滿一下子抱住哲蘭,在她頰上親了一下。哲蘭捶他幾拳,卻沒有躲閃,尼滿便得寸進尺,親到她唇上。
盧射陽很想撞樹,他嘎哈不趕快閃人,偏要一時好奇看熱鬧?人家十八九歲就有了心上人,談情說愛甜甜蜜蜜,簡直是刺激他這個娶不到老婆的可憐單身漢。
小心探頭瞄一眼:還在親!還在親!當心控制不住失火溜!
目光稍斜看見白岫,不由張大嘴,差點「喂」出聲——老兄,你不要看那麼明目張膽聚精會神啊!
一塊石子丟過去,提醒已經暴露在樹外的他——回來,小孩子不要亂瞧!
石子落地聲驚動兩人:「有人!」
哲蘭看見不遠處樹邊的白岫,頓時放心:「不要緊,阿岫不懂。」
尼滿卻害了羞,拉著哲蘭速速遁逃:「快走。」
兩人沒了蹤影,盧射陽才愧疚地從樹後現身:「阿岫,我可不是故意要教壞你,你看過就忘,別放在心上。」
白岫困惑地問:「他們……為什麼那樣?」
「喜歡嘍,親一親抱一抱有什麼稀奇?」盧射陽敷衍他,「你長大就明白了。」
「我不是小孩子。」
「好好,你不是。」不過,跟孩子沒太大區別。
白岫不再問,他知道自己與別人有所不同,所有人都和顏待他,與他說話也跟同齡人不一樣。平時他多與阿吉嘎、薩圖等一起遊戲,站在一群少年孩童裡,他的存在猶為突兀,久了雖不覺如何奇怪,只是大家言談中,仍顯出他與旁人的相異。
不是沒有覺察的,有很多事對於他來說懵懂不清,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想問,卻怕本是不該問的,問了要被人笑。他所理解的世事與他的年紀不相應,讓他時時困惑不已。
燭雁便曾說過,他平空消蝕了十幾歲,從孩童時候重新來過。
是好?是壞?他不知道。
沉默地與盧射陽一起回去。半路上,盧射陽被阿克敦拉去幫忙捉脫了圈的豬仔,他便一個人慢慢踱回家去。
進了屋子,燭雁在整理一些針頭線腦的小玩意,看見他,煦暖一笑:「大哥,回來了?」
白岫便覺,想那些七七八八做什麼用,只要回到家,能看見燭雁熟悉的笑容,就夠了。
※※※
晚上,西屋炕串了煙,一屋子濃煙將燭雁嗆了出來,炕灰沿著炕席縫撲出,光清灰就清了一頓飯功夫。濁煙兩個時辰也沒散盡,薰得人頭暈腦脹,燭雁只得抱了枕褥到東屋來擠。
「大哥,你移一移,炕頭讓給我。」很無情地將兄長轟到炕稍去。
折騰了大半夜,炕頭也沒有了熱度,被窩裡涼得像冰窖,再困也不愛往裡鑽。燭雁將火炭盆移到炕沿邊,撥了撥炭灰,暗紅的火苗立刻竄出來。
她冷得哆哆嗦嗦,囑道:「大哥,你先睡吧。」見白岫脫了外頭的襖,僅穿著單薄的褻衣,距自己不遠不近的,忽然覺得有點怪,又說不出哪裡怪。想了半天,大概極少和大哥同屋睡,有點不習慣罷了。
涼涼的被子覆在她肩上,她立即打個寒戰:「不要,被子好冷。」
「蓋一點東西,總比不蓋強。」白岫安慰道,「忍一忍,焐一陣就暖和了。」
「冷!」她牙齒都打顫,「大哥,你的襖給我。」
披了白岫的襖,內裡還有他身上的熱度,暖乎乎的舒服得很。燭雁念頭一轉,將兄長欺壓到底。
「大哥,躺進來。」讓白岫躺進她被褥間,等焐得暖和,再把他轟走。
白岫乖乖無怨言地給妹子暖被,聽她問著:「今天去漢庭哥那兒看書,他又囉嗦你什麼沒?」
「沒有。」
「盧大哥也沒拉著你惹禍吧?」
「沒有。」
「沒去找莫爾根玩兒?」
「沒……」
這邊漫不經心地問,那邊認認真真地答,炭火盆裡火苗閃著微弱的光,暖烘烘翻騰著熱流。
身後窸窸窣窣的,白岫坐起身,將她籠進被裡,「被子熱了。」
她訝笑:「大哥,你是火爐!」這麼快就焐得暖了,熱量果然不可小覷。
和燭雁一同披著棉被烤火,聽她有一句沒一句說些瑣事,白岫也有一句沒一句應著。這樣乍暖還寒的春夜,心裡融融的,冷意也漸漸淡了。
側過頭瞧燭雁,她晚上不畫眉,眉睫淺淡,有一種白山秀水的清冽,時不時看過來一眼,笑著,說著。
燭雁唇色也淡,柔和的粉潤色,多麼好看。偶爾咬唇笑一笑,淡淡的紅便漾上來,添幾分艷。
忽然想起白日裡,樹林中相擁的那一對有情人。
要好的兩個人為什麼會相互親吻呢?是因為哲蘭的嘴唇像燭雁一樣可愛嗎?
靠在燭雁鬢間,她耳前的肌膚細緻柔嫩,依稀可見極淡的茸毛,髮絲頸間,隱隱一股好聞的清淺香氣。
「大哥,你要睡了嗎?」
他含糊地應,貪戀著燭雁柔軟的耳鬢頰畔。
「回你那裡睡。」
燭雁輕輕推一推他,他的臉貼在自己頰旁不肯動。她只好稍側過臉,肌膚摩挲,看見他漂亮的長睫毛。
「大哥?」
白岫似是半睡半醒,湊得那麼近,探一探,便觸在燭雁溫軟的唇上。
燭雁失笑:「大哥,你夢見大黃麼?」
她本以為白岫睡得迷糊了,誰知他又一次湊近來,意猶未盡地親吻住她。
燭雁呆住,反應不過來。
※※※
白岫被罰陪大黃一天,不許進屋。
燭雁哭笑不得,昨晚大哥像迷了心竊,胡七蒙八地前湊過來親她。一問才知,他竟是瞧了別人親熱,有樣學樣地照搬回家。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會有親吻這種舉動,他想知道,親吻是什麼滋味。
於是,可憐的妹子她,成了被嘗試的犧牲品。
冷著臉訓了他一頓,告知他這是不應該的舉動,很多時候,嘴唇輕輕一觸,許下的就是一生一世的承諾。
最後,嚴正告誡他,這件事絕不能讓旁人知道,關乎自己清譽,禁諱之行,不可以再犯。
白岫似懂非懂地聽著,她倒也不擔憂,待大哥心智漸長,日後自然而然會明白。
但不是不羞惱的,於是第二天將大哥趕到院裡罰站。
燭雁出門倒水,大哥站在院子一角,無辜地看著她,大黃蹲在旁邊,疑惑地瞧大哥。
燭雁出門曬衣服,大哥站在井轆轤旁,渴望地看著她,大黃在咬自己的尾巴玩,追得團團轉。
燭雁出門取乾菜,大哥站在院牆邊,委屈地看著她,大黃不知從哪兒捉了只田鼠,興奮地跑來邀功。
黃昏時,燭雁推開屋門,一人一狗老實等在門口,白岫低聲道:「大黃想進去。」
她板住笑,向旁側讓,「進來吧。」
大黃快快樂樂溜進屋,白岫卻站在原地不敢進,看見他凍得微紅的臉孔,燭雁忽然心裡有點酸,他只是不懂,只是好奇,何必將他推到外面捱一天的冷,讓他這樣受苦。
孩子樣的大哥,將來爹爹百年,誰來照顧你,誰來愛惜你陪伴你,許一輩子給你?
「快進來!」燭雁喚他,「大哥,到炕裡暖一暖,我給你倒碗熱水。」
他這才遲疑一下,如釋重負地邁進門。
燭雁俐落地解他衣扣,囑道:「一會兒你蓋上被,祅壓在褥底烘一烘,大黃尋你也別理,先去了身上寒氣再和它玩。」
「你不生氣了?」
燭雁瞥他一眼,「反正,以後不准。」
「盧射陽說,因為喜歡,抱一抱親一親不要緊。」
歎氣:「大哥,我說過,姑娘家不能隨便親,這麼快就不記得?」
「我沒忘。」他居然還振振有詞,「你又不是其他的姑娘。」
燭雁啼笑皆非:「許了人的姑娘就更不可以,你輕薄了她,將來她怎麼嫁?」
「你不是不想嫁?」
「那倒是……不對,大哥你不要歪纏,快去炕上躺。」她催著,將他棉襖脫下來,踢開在腳邊繞來繞去黏人的大黃,「我去倒水。」
白岫卻忽然抱住她,定定盯著她的唇,盯得她脊背刺癢,渾身發僵,「大哥,你再胡鬧,我可惱了!」
他低低懇求:「我想親一親你。」
不會吧!早知如此,就不該心軟。
「再鬧,就出去和大黃站兩天!」燭雁微怒,「現在,去炕上躺著。」
白岫沮喪地放開她,悶悶不樂地進屋脫鞋。大黃將腦袋歪在炕沿上,烏溜溜的狗眼不解地看來又看去。
就算對大哥生惱,還是要照顧他。燭雁將熱氣騰騰的水碗放在炕沿,拍開偷伸過來的狗腦袋,冷言道:「慢點喝,別燙到。」
白岫心裡難過至極,不吭聲地低頭瞧著老舊的炕席,席色陳暗,但光滑乾淨,摸上去很舒服。
燭雁扯過被來為他蓋上,按他躺在枕上,「好好躺著不准動。」回頭警告一句大黃,「不許碰水碗!」便自去西屋整理些物件。
一人一狗憂傷對望,燭雁今天這麼凶。
半個時辰後,燭雁放心不下地過來看,大哥很乖地繼續躺,大黃很乖地繼續蹲,水碗孤零零立在炕沿上,一滴沒有少。
她歎了口氣,慢慢在炕邊上坐下,大黃立即討好地將腦袋伸來,舒服地枕在她腿上。
「大哥,你要知道,兄妹不會那樣的。你將來會遇到喜歡的姑娘,也會想親她,如果她願意,才可以。」
白岫沉默半晌:「你不行嗎?」
「不行。」
「你不願意?」
「我……」燭雁傷腦筋,不知怎樣說才好,「我是要嫁漢庭哥的,旁人怎麼可以……那個,唉,我才同你說的,怎麼都忘了?」
「我記得。」白岫心口發堵,一陣陣異樣的寒悸不斷湧上,不是天氣那種冷,是骨子裡的一股涼,慢慢滲進肌膚血脈。
「大哥,你還冷嗎?」見他微微瑟縮,燭雁奇怪,炕上溫暖,他又習武,這麼久還緩不過來?
白岫不想應聲,他成了旁人!他成了旁人!燭雁還沒嫁,他就成了不相干的人!
盧射陽不是說過,燭雁一旦嫁了,就是婆家的人,恐怕會顧不上娘家,到時候他和爹就沒人管了,又可憐又淒涼。不能隨意和她說話,不能隨意見面,要是跟著夫家搬走,一輩子都見不到……
「大哥,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燭雁伸手,要探他額頭,他下意識避開,不願受到碰觸。
他是旁人,還理他關心他做什麼!
「大哥,你怎麼了?」燭雁奇怪,白岫從來都聽她親近她,一向覺得,他若真的僅有十二三歲,必定是個沉靜乖巧的孩子。可是今天,他竟忽然鬧起脾氣來。
兄長以被蒙頭,一句話都不說。
她好氣又好笑,揭他被角:「到底有什麼事,生氣了?」
好吧,哄哄他就是。
「我哪句話說錯了,我陪不是,別悶著頭,出來透透氣。」
哄勸了好半天,也不見動靜,她無奈,只得道:「我先走了,你好生睡一覺,若是不舒服就叫我。」
她才起身,一隻手忽然從被裡伸出拉住她,白岫的聲音悶悶傳出:「到哪裡去?」
她笑,俯身蹲在炕邊,輕輕揭被,大哥俊秀的眉眼露出,眸裡清澈純粹。她心頭柔和,軟聲莞爾:「我哪裡也不去。大哥,你有什麼不高興,就和我說,別悶在心裡,生了病,我和爹會擔心。」
這樣的溫聲軟語,這樣的關切擔憂,白岫心裡滯澀氣悶頓消,心情也大好起來,捺不住地一伸臂抱住燭雁:「你擔心?」
「嗯,擔心。」燭雁稍掙一下,抑住些微窘迫,大哥臉孔近在眼前,沒準又不明不白地親過來,她長這麼大也沒教人親過,如今被個孩子樣人輕薄了,卻計較不得。
「我的眉色是不是掉了?大哥,你幫我重畫一下。」非但不能計較,還要哄著他開心,天理何在!
白岫很高興地起身,取了細炭枝來給燭雁畫眉。她的眉色並沒有掉,依舊保持完好一如初畫,燭雁很在意,怎麼會輕易抹了去。
那也略略著色,眉稍輕拂,細心修飾,畫眉與不畫眉的燭雁,都一樣好看。
只是一點不好,閉著眼的燭雁,神情平和,那微抿的淡色櫻唇,自然翹起的小小弧度,怎麼就那樣動人?
心裡有點亂,很慌也很掙扎,以前從來都沒有想要親一親燭雁,半點那種心思都沒有,但從昨夜起,僅僅只是碰了那麼一小下,僅僅只是覺得很舒服,想要仔細地再試一下,就像開啟了一道閘,便再也抑制不住。
那麼渴望那麼渴望,燭雁的唇,溫溫軟軟,想要舔一舔,想要咬一咬,甚至,想要更往裡探,想要把她揉在懷裡。
他是怎麼了,變得這樣可怕?心底深處,有只蠢蠢欲動的小獸,一個不小心就要衝破桎梏,要咆哮,要嘶吼,不顧一切!
可是燭雁說,不應該。
她說,兄妹不會那樣的。
白岫癡癡望著燭雁,白淨的可愛的燭雁,很凶的又很溫柔的燭雁,很冷淡也很親切的燭雁,我們並不是同胞骨血,那麼,可不可以?
「大哥,你發什麼呆?」燭雁等了許久,不解睜眼,手指在他眼前晃晃,「怎麼了?」
「沒什麼。」極淡地笑一下,炭枝仍然從她眉睫掠過。
我好像病了——
因為這樣熱又這樣冷,心突突地跳著,炭枝也拿不穩,呼吸多麼急促,手心微微滲汗。
燭雁,我好像真的病了——
但不能說,知道他病,燭雁會擔心。
「開春了,你家怎麼都不開窗!」
紙窗外,聲音突兀響起,有人大呼小叫,粗魯拍著窗欞。
「喂喂,窗栓打開,省得我還得進屋!哎?我才注意,這裡的窗紙都是貼在外頭的……哇啊破了!我不是故意的,誰讓它那麼舊……」
燭雁到窗邊查看一下被不小心拍碎的窗紙,盧射陽手上沒注意力道,連欞框也有點變形,她有些不悅,將窗栓拉開,啟窗探頭:「不管有什麼急事,修了窗子再去。」
院子裡,泰占笑哈哈,「不急不急,是盧老弟圖省事要在外頭喊你。窗子好說,泰佔大哥幫你修,先讓漢庭和你說說進省城的事。」
「省城?」她疑惑看向泰占身邊的時漢庭。
時漢庭面色微異,瞧不出情緒。
時漢庭要去省城,在親戚家住幾個月,然後進行秋試。若順利及第,也好次年上京參加春闈。親戚家也是人丁單薄,無力照顧時漢庭起居,時家二老年事漸高,經不起長途勞頓,便想叫燭雁一同跟去,未婚夫妻不怕閒話,方便相互照應。
「爹還沒下山,我想同他商量一下。」燭雁垂著頭,強捺不快地輕聲道。
「不要緊,老佟回來,我們告訴他一聲就完了,想必他也不會反對。」時老先生慈祥和藹,「你要是覺得不妥,就先替和你漢庭辦個儀式,等漢庭高中了,咱們再正正式式大辦。」
燭雁駁不得,瞧一眼白岫,「但是,大哥沒人照顧,我怕……」
「別擔心,有我們呢,餓不著阿岫,放心好了。」時母也藹聲道,「洗的涮的都有我,你嫁過來,阿岫就是我們半個兒,絕不會委屈了他。」
「這樣……」燭雁心裡漸漸下沉,指甲掐住掌心。
「我也去。」白岫聽了半天,適時出聲。
「你去做什麼,路上辛苦,別說老佟,我們都捨不得。」時家二老當他孩子話,笑笑不當回事。
「我想去。」白岫輕聲道,央求的眼神投向燭雁。
燭雁向他微微莞爾:「好,那麼……」
「我看,白大哥就不要去了。」時漢庭忽然道,「我們到省城,雖然是親戚,畢竟叨擾人家,人多也不好,能省事就省些事。」
時家二老忖著在理,便勸白岫,「漢庭與燭雁不是上京去玩,你去了,反要多照顧你一個。」
「我會照顧燭雁。」他執意道,「不需要別人照顧我。」
「你會什麼?」時母笑,「阿岫,你聽話,我們商量正事,你先去泰占家,讓阿吉嘎陪你一起去捕野兔。」
白岫神色不豫,仍然堅持,「我可以住在外頭,不會打擾別人,我能照顧自己,也能照顧燭雁。」
「你這孩子,怎麼都說不聽!」二老歎氣,看看漢庭,又看看燭雁,「燭雁,你也勸勸你哥哥。」
她也無聲歎,輕扯兄長衣袖,「大哥,算了,你好好在家等,明年這個時候,我就回來了。」
「我要和你一起去!」他不高興了,語氣有些生硬起來,「我不是孩子,不要拿這些話哄我。」
他說這話時,眉宇間帶了一絲凜然,不似平時那個乖順溫和的半大孩子,他從前不會這樣,又是衝撞又是焦燥,讓其他幾人略微吃驚地看向他。
時家父母相互對視,不知說些什麼好。時漢庭沉著臉色,低聲喚燭雁:「到書房來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燭雁稍感意外,見時父時母點頭,便同他一起去書房。白岫拉住她,不知所措地要跟著,她無奈地拍拍兄長手背,應著馬上就回來,才被勉強放行。
進了書房,時漢庭闔上門,沉默好一陣,直到燭雁輕催:「你要和我說什麼?」他才微吐一口氣,不悅開口。
「你不覺得,你將白大哥寵得太過分,是非輕重不懂,這樣下去怎麼行!」他踱了幾步,皺眉道,「他雖心智較弱,畢竟不是稚齡孩童,有些常理總該明白,你也不要老是什麼都由著他哄著他,任他更不通世情,將來得寸進尺,最終如何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