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雜著憎恨的愛情比愛情更甜蜜,比憎恨更強烈
JoyceC.Oates
柳惠燦生平以來的首次登台演出就這樣草草結束了。她只告訴過妹妹惠媛,女人七是她這一生第一次扮演的角色,也是最後的告別演出。不久之後,尚永要她跟他去一個地方。他說了這樣一個要求夫婦同行的理由:
「是大魔王叫我們去的!我努力推卸過,但是沒有用。因為那天是父親的忌日!」
到現在為止,惠燦成為二十九歲的少婦已經好幾個月了。她聽說過,「丈夫」嘴裡所說的「大魔王」是他的祖父,也就是她的老公公。惠媛曾經告訴過她,那個「大魔王」可是個非常重要的人物,他在尚永的父親早早去世之後,將尚永和弟弟尚夏撫養成人了。
然而,從尚永對他不恭的稱呼「大魔王」來看,老人與長孫之間的關係好像並不融洽。就像身處奇怪世界的波爾和尼娜去見大魔王一樣,他們在轎車裡一聲不吭,氣氛很壓抑。不一會兒,惠燦忍受不了這種死一般的沉默了,就對尚永說道:
「上一次你幫了我,謝謝你呀!我……是說你教的『秘訣』。」
在這之前,她就覺得應該向他道謝,可是錯過機會之後,現在再去提它,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了。怎麼辦呢?得再過上一個小時再說!晚上回來一起吃飯的時候再說!明天天亮之後再說!她這樣想著,將時間往後一推再推。可是,她現在終於說了出來。她忍受著那種可怕的沉默,簡直像要死去一樣。可是,說些什麼呢?最合適的好像就是「道謝」了。這對惠燦而言,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然而尚永似乎根本不當回事。他盯著方向盤,冷冷地說道:
「你沒有必要謝我。是你付出了代價,我才教你的。如果效果不好,我們都會感到不舒服的,那就算是售後服務吧。不管是什麼,我都喜歡公平。」
他的話好像也對。他直到最後都在盡力幫助她,而她現在則是二話不說,作為「妻子」陪他去見「大魔王」呀。可是,不管事實如何,他非得臉色冰冷地說出那樣的話來嗎?什麼「我的好意可不是白給的」,哼!她本來還覺得他有點像個好人,這樣一來那些好印象又蕩然無存了。不一會兒,他冰冷的聲音打斷了她的連篇浮想。
「到了,下車。」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到了大魔王的「巢穴」了。
惠燦可以發誓,自從她出生以來的十八個年頭裡—儘管她的法定年齡是二十九歲,但是她記得的年數只有十八年—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座金碧輝煌的房子。她還可以發誓,她從來沒有見過像這座房子的主人那樣奇怪的老爺爺。
爺爺坐在綢緞坐墊上,深深地陷在裡面,身邊站著小孫子尚夏。第一眼看到爺爺時,惠燦差點「撲哧」一聲笑出來。他半捲著的頭髮白得像雪一樣,圓圓的下巴上長著的鬍子也是雪白的,身上只穿著韓式褲子和上衣,臉上還戴著一副圓圓的老花鏡。這副模樣特像肯德基快餐店門口擺放著的舉著一隻手的科內爾·桑德斯(肯德基的吉祥物,戴著大眼鏡,拄著枴杖,在向別人招手)的樣子。這明明是一位模樣可愛的老爺爺,怎麼能叫他「大魔王」呢?可是,不一會兒,惠燦嘴角掛著的微笑就消失了。
「聽說你出了很嚴重的車禍,我挺擔心的。你身體好了吧?」
爺爺圓圓的眼鏡後面的眼睛炯炯有神,簡直讓人不敢相信他已經是一位八十歲的老人。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正威嚴地注視著自己和旁邊站著的尚永。一碰上爺爺威嚴的視線,惠燦立即跪了下來,低著頭,用恭敬的語氣回答說:
「是的,爺爺。」
可是,站在她旁邊的尚永—老人的孫子,卻毫不掩飾臉上那副不以為然的表情,仍然仰著頭,語氣生硬地奚落道:
「她已經好好的了,你大概已經讓人打聽過了吧?還問這個幹什麼?至少她看上去也是完好無損呀!」
老人抓起身邊的坐墊,朝這個不懂規矩的長孫扔了過去,作為對他的懲罰。惠燦看到,老人扔出的坐墊準確地打中了尚永的臉。接著,老人洪亮的聲音在房間裡響起來。
「嗯?你說什麼?你這個混賬東西!我擔心我的孫媳婦,想看看她,你這個混蛋卻說這說那,一連幾個月連她的人影都不讓我見著!你這個混蛋在其中耍什麼花招啦?惠燦以前一直都不折不扣地來看我,她會幾個月都對我漠不關心嗎?就那樣一次也不來,終於到你父親的忌日了,你就來啦?
聽了祖父的指責,尚永毫不示弱地說道:
「要不是你叫我來,我是不會來的!祭奠父親這種事情,我們完全可以在自己家裡做!父親去世之前,你一次也不想見到他,現在他不在人世了,你卻來裝模作樣!真是可笑!」
氣氛開始變得緊張起來。一旁站著的尚夏趕緊比劃著打圓場。
「哥!別說了!今天是父親的忌日,你說這些幹什麼!爺爺,你也消消氣嘛!要是血壓上來了,就麻煩了!嫂子也在看著呢……」
確實,惠燦正瞪大了兩隻眼睛,看著這祖孫二人很露骨地相互攻擊著。突然間,她想起在來這裡之前,惠媛曾偷偷地向自己暗示過「預備知識」。
「嗯,這樣說雖然是對爺爺不尊敬,可是姐夫和他之間的關係真的可以說成是狗和貓之間的關係!姐夫在大學畢業之前說想做演員,可爺爺卻極力反對,說江氏家族有一個演員就足夠了,幾乎要跟姐夫斷絕關係。作為報復,姐夫剛出道的時候連別名什麼的都不用,而是直接使用『江尚永』這個名字。他這麼做恐怕是出於一種極其狹隘的想法—想讓爺爺在看電視劇或新聞的時候,可能會看到他。結婚之後,姐姐為了使他們之間和解,真是花費了很多心思。這樣一來,爺爺才取消了禁令,姐夫也偶爾去問候他了。」
現在看來,她的努力好像並沒有什麼效果。雖然取消禁令之後,孫子可以向爺爺問候了,但那卻像是在以問候為借口繼續鬥氣似的。聽人說,尚永的母親也是演員。這位富有的老人感到很傷心,強烈反對自己的獨生子與女演員那種貨色交往。那是三十年之前的事了,那時比現在要保守得多。與在醜聞滿天飛的演藝界裡靠出賣自己的色相掙錢的女演員談戀愛都不行,更何況是結婚?最後,老人把已經墜入了愛河的兒子趕出了家門。儘管如此,他的兒子還是選擇了那個女演員,他們所生的第一個孩子就是尚永。
然而,光靠「愛情」似乎是難以維持生活的。被趕出了家門的貴公子一直生著病,嫁給他的那個漂亮女演員為了看護他,也拖垮了自己的身體。最後,男的死了,女的還懷著肚子裡的孩子就想自殺,但是沒有成功。十月懷胎,一生完孩子之後,她就不知道藏到哪裡去了。第二個孩子就是尚夏,他一出生就不會哭。那時候,與剛剛出生的弟弟一起,被送到爺爺手中的六歲小孩是怎樣長大的呢?現在的惠燦就無從得知了。惠燦正在癡癡地想著,卻被一個聲音打斷了。爺爺望著一半像自己疼愛過的兒子、一半像自己憎恨過的兒媳婦的長孫,苦澀地說道:
「你這個混蛋,像你不爭氣的父親一樣離家出走,像你不要臉的母親一樣去演戲,還恬不知恥地說自己靠它吃飯!」
「我和他們不一樣!」
由於妻子和弟弟一直都在看著,尚永一直強壓住心頭的怒火。聽到爺爺這麼說,他再也忍不住了,大聲吼道:
「我和因為被你趕出家門而病死的父親是不一樣的!同樣是被兩手空空地趕出家門,我並沒有像你希望的那樣餓死,而是努力活著!我和因為生活困苦而扔下自己的孩子不管的母親也不一樣!我和他們中的誰都不一樣!我……」
聽到孫子的吼叫聲,爺爺的臉色蒼白起來。惠燦於是打斷了尚永的話。
「別吵了!」
這一老一少兩個人似乎是忘記了她的存在,一聽到她說話,這才朝她看過來。惠燦用十分嚴肅的語氣對他們說道:
「你們都是知道的,今天是忌日,也就是祭奠亡者的日子。」
在祭祀的日子裡,不應當在亡靈面前爭吵,這連失去了記憶的惠燦都知道。在她的眼神有一種奇妙的威嚴,那兩個從不在別人面前低頭的倔強的男人只得閉上了嘴。祖孫二人停止了爭吵,尚永和尚夏開始上香、倒酒。惠燦靜靜地看著,「丈夫」在與自己差不多大時就去世了的「年輕」父親的靈位前倒上了酒。窗外的庭院裡很寂靜,間或傳來幾聲蟋蟀的鳴叫聲。
八十歲的老人,不管精力多麼旺盛,體力終究是有限的。祭奠儀式一結束,老人的主治醫生就跑來給他測量血壓。尚永和惠燦要在這裡住上一個晚上了。換句話說,就是他們面臨著一件非常難堪的事情—幾個月以來,第一次必須在一個房間裡睡覺。
「房,房間真是太乾淨了!連睡衣都有,像是事先準備好的呢!哇,真是太幸運了!呵呵……呵呵!」
惠燦嘴上樂著,視線卻盯在了面前擺放著的大床上。她開始暗暗詛咒起自己來。爺爺叫她睡覺去,她怎麼就那樣傻傻地應了呢?站在她旁邊的尚永用非常傲慢的口氣說道:
「你覺得幸運的時候,就那樣僵著個臉嗎?」
「……」
「別裝模作樣的!剛才我都叫你走了,你卻一個勁地不聽!」
「那能怎麼辦?爺爺剛才像是要暈倒的樣子呀!而且,房間看起來也很多,誰知道他卻只給一間呢?」
聽了她的反駁,尚永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你知道嗎?這是給還沒有孩子的新婚夫婦準備的房間!聽尚夏說,這個老傢伙好像是特別想抱重孫呢!我們來到這裡之後,最常住的一個房間就是這裡。房間還跟以前一樣,沒有什麼變化。」
哼,重孫?聽到他煞有介事地說出這番話來,惠燦的心「咯登」了一下。她的視線再次落在了那張大床上。自從她出院以來,她們一直都是各睡各的房間。雖然說這是她們以前住的房間,那張大床以前也是她們睡的,但是她現在討厭和他一起睡在這個房間裡。可是,可是……她額頭上汗珠直冒,該怎樣度過這道難關呢?過了一會兒,她又聽到尚永說:
「別胡思亂想啦!我不會吃了你的!我睡在地板上。」
他果然準備將一床被子攤在地板上。惠燦這才舒了口氣。可是,不知為什麼,她怎麼睡都睡不著。都數了五千隻小羊了,卻一點效果也沒有。突然,惠燦想,自己躺在軟綿綿的被窩裡都睡不著,他在硬硬的地板上會怎樣呢?於是,她心裡對尚永產生了一種歉疚感。
「嗯……」
「什麼?」
「睡在地板上不舒服吧?」
「是不舒服。怎麼了?」
「嗯,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你不會做出格的事?」
尚永睡在很不舒服的地板上,只蓋著一條薄薄的被子,心情本來就很糟糕,一聽到惠燦的話一句接一句地傳過來,他心裡更是惱火了。
「不會!不過,要是你再嘀咕一句,我一發火就會做的!現在閉上你的嘴,睡覺!」
「可是不行呀!我心裡挺內疚的,想把床讓一半給你睡!」
黑暗中,她的話清清楚楚地傳到了自己耳朵裡。惠燦嚇了一跳,沒想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地說出那種話來。可是話一出口,她就覺得像是重新獲得了新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說要讓一半的床給他睡?那一瞬間,在黑暗的房間裡充斥著令人感到極其難堪的沉默。要是可能的話,她真想把剛才說過的話收回來。可是那怎麼可能呢?她只能忍受「丈夫」睡到自己身邊了。他一上床,床墊就輕輕地顫動起來,她的心也隨之顫動著。可是其他什麼也沒有發生。床墊不再顫動了,他們中間隔著一小段距離,就這樣「一起」在一張床上睡著。可是,奇怪的是,她還是睡不著。她睡不著的時候就經常數小羊,可這次怎麼數都沒有用。在數了快有七千隻小羊的時候,她不知一覺地向旁邊瞟了一眼。在黑暗中,她看到了他正背對著自己。看著他寬大的後背,惠燦突然又不自覺地說出話來。
「嗯……」
只有沉默在流淌。她還是接著說:
「你為什麼想做演員呢?你爺爺那麼強烈地表示反對!」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黑暗中傳來回答的聲音。
「如果不准做,就會更想做!」
這就是他用冰冷而又清晰的語氣說出的全部理由。惠燦覺得太不可思議了。這就是他拋棄曾經擁有的一切、選擇他母親所走過的道路的全部理由?她真是無法相信。
「就這一個理由?」
尚永並不理會她,只是在黑暗中繼續說道:
「繼續待在這個家裡,跟著老頭子學賺錢之道,這讓我感到太乏味了。我的父親也是這樣。有了那種想法之後,有一次我偶然看到了《哈姆雷特》。真的是不錯,連我都想學一學他。」
尚永靜靜地講述著。然而,這並不是全部。要說理由的話,可以有很多種,但是最最鮮明的理由只有一個。小的時候,父親去世了,他和已經記不起模樣的母親餓著肚子,一起蜷縮在屋子裡。在那種光景裡,臨產的母親經常反覆吟誦這樣一段台詞:
死亡只是長眠!
死亡之後,心靈的創傷和
肉體的苦痛將煙消雲散!
死亡不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結局嗎?
—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三場
大家都說,是母親害死了身為貴公子的父親,然後就瘋掉了。在長成大人的尚永看來,母親真的是瘋了。一個正常的女人,在臨產期快要到的時候,絕對不會吞下安眠藥尋死的。
———死亡只是長眠!
死亡之後,心靈的創傷和
肉體的苦痛將煙消雲散!
到他十八歲的時候,這句令人恐懼的咒語還一直銘刻在他的腦海裡,直到有一天偶然看到《哈姆雷特》的戲劇演出。那時候看到的《哈姆雷特》很有藝術魅力,根本不會讓人聯想到母親曾反覆吟誦過的令人心驚膽寒的咒語。真是令人振奮呀!
「生,還是死?這可是個難題。是逆來順受、忍氣吞聲,還是拔劍而起、拚死抗爭?」
那一刻,那位十八歲的少年開始做起演員夢來。他開始變得極其憎恨自己的母親,她竟然將如此美好的台詞當作自殺的咒語。帶著對戲劇的熱情和對母親的憎恨,他立即去了學校那個差強人意的戲劇部。在那裡,他遇見了惠燦。想到這裡,尚永用比剛才低沉得多的聲音喃喃自語地說道:
「因為,只有在演出的時候,我才可以忘記我自己!」
父親去世了,母親對生活感到恐懼,企圖自殺,後來還是去了異國他鄉。憂鬱的江尚永簡直可以成為哈姆雷特第二了!用從母親身上繼承而來的容貌和品性,去抹除母親給他留下的創傷,這真是一個諷刺。接著,他遇到了一個想和他結婚的女孩。然而,這並不是說他能夠寬恕他的母親了。
「爺爺一看到我就恨得咬牙切齒,就像那個女人出現在他的面前一樣。那個女人是個草包,她不配作為妻子,不配作為母親,也不配作為演員。她的面目被揭穿之後,沒法在這裡活下去了,就去了美國。可是,我和韓由美—那個女人是不一樣的。我是個真正的演員!」
韓由美,他就這樣直呼自己母親的名字!然而,不知是為什麼,聽著尚永令人刻骨銘心的陳述,惠燦卻無法斥責他對自己母親的不敬了。她猛然想起尚永在祭祀的時候大聲吼叫的話來:
———我和他們不一樣!
「你為什麼那樣憎恨別人呢?比如爺爺、母親,還有時宇哥?你就像是一個經常發窩火的人!」
一想到他孤僻的性格,她覺得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然而,令她感到意外的是,他的聲音從身體的那一邊傳了過來。
「哼,要是你的話,你會喜歡這樣的老頭兒嗎?因為我說要演戲,他就拚命地打我,然後將我身無分文地趕出家門!」
尚永想起了五年前的一天,那天他宣稱要輟學做演員。他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老頭兒可能會反對。更確切地說,他已經做好了一條腿要被敲斷的心理準備。老頭兒果然竭力反對,不過並沒有敲斷他的腿,因為尚夏在旁邊又哭又鬧。不管怎麼說,那也是他有生以來就一次沒挨他的打了。
「你這個混蛋,想要住在我家裡,用我的錢,就得聽我的話!如果做不到,就立即離開這個家門!你這個可惡的混賬東西!我本來就討厭那個狐狸精一樣的戲子進我的家門,你這個混蛋倒好,反而要去學你那個壞母親!」
尚永就在那天離開了家門。他嘴唇乾裂,臉上還留著傷痕,身上攢著的一百七十萬韓元的備用金就是他的全部。雖然幾乎變成了一個乞丐,可他還是按捺不住重獲自由的喜悅。爭取到自由之後,他第一個想告訴的人就是惠燦。那時候,他剛從部隊服役回來,而惠燦已經畢業了,在電影攝影棚裡擔任第三助理導演。為了做這份工作,她瘦得簡直快沒人形了。一聽到這位不期而至的高中同學告訴她的好消息,她眨巴著眼鏡後面的兩隻大眼睛,興奮地說道:「噢!江尚永!你終於爭取到自由啦?真的嗎?真是要祝賀你呀!」
他逃出爺爺的王國之後,為什麼不找其他人,而找她呢?因為,他知道,會向他表示慶賀的人只有她。在挨打之後被趕出家門的那一刻,他真的需要一個人來高興地笑著祝賀他。他剛剛拋棄了一切,他不想聽到刺耳的辱罵、假惺惺的勸告和無情的嘲笑。他只需要一個人簡簡單單對他說:「祝賀你!好好努力吧!」惠燦沒有讓他失望。
那時,他們之間還只是高中同學和好朋友的關係。在尚永眼中,這個幾天未睡、眼睛腫得像燈泡似的女孩真的很漂亮。那天晚上,她傾其所有,在大篷車裡請他喝酒,慶祝他重獲自由。在乘地鐵回自己暫住的那間小房子的路上,惠燦一個勁地打著瞌睡,後來乾脆將頭靠在了尚永的肩膀上。到現在他都記得,在她的頭靠到自己肩膀上的那一瞬間,他的心中有了某種東西已經來臨的感覺。唉,現在想來,從那時起就有了被這個女人牽著鼻子走的徵兆了。
———人心真是可笑。
他們一起睡在同一張床上,卻隔得遠遠的,生怕雙方的身體碰到一起。想想現在的狀況,他忍不住露出一絲苦笑。那已經是五年之前的事了。結婚才兩年多一點,這個女人就說沒法和他一起生活下去了。他正苦笑著,惠燦卻還是不睡覺,不識時務地嘀咕道:
「那也不該對老人那樣不敬呀!說不定他哪天就會出什麼事呢!白髮人送黑髮人,這種做父母的,心情是多麼悲傷呀!」
「我說過的,今天我不想來。每年的今天他都要對我發火,就像是一場年終儀式!就因為我長得酷似那個害死了他的寶貝兒子的狐狸精!他說尚夏像父親,而我像那個跑到了美國的女人!」
那個女人,那個他已經記不清模樣的女人!可是,只要一照鏡子,我就能看到她,看到那個像我、生養了我的女人。這個對生活感到恐懼、肚子裡懷著孩子就想自殺的女人!這個致使弟弟無法說話、然後拋棄我們離家出走的女人!唉,我為什麼在惠燦面前嘮叨這些事呢?他突然感到心寒起來,就準備繼續睡覺。可是,惠燦又問道:
「不管怎樣,她也是你母親呀!」
尚永再也忍不住了。
「你都知道些什麼?」
他低聲吼叫著,將背著她的身子朝她轉了過來。惠燦不知所措地看著他。他接著用可怕的語氣說道:
「對那個女人、對那個老頭、對我,你都知道些什麼?別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人!」
「強加於人?!」
聽到她這句略微,不,而是非常不快的詰問,他冰冷而又清晰地回答道:
「不錯!如果你是那個以前的柳惠燦,至少,如果你是那個曾經祝賀我走出這個鬼地方的柳惠燦,哪怕我感到厭煩,也會聽你的話的!可是,你不是,現在的你不是那個曾經向我祝賀的女孩!你什麼也不知道!你只不過是從惠媛那裡聽到了隻言片語,別裝作什麼都知道!」
你,不是已經把我忘掉了嗎!你說要和我白頭偕老、至死不渝,卻也像生養我的那個女人一樣,想中途逃走!你也和那個女人一模一樣!這樣的你,有資格用這種眼神和口氣跟我說話嗎?
尚永真想把剛才想的話一股腦全講出來。惠燦覺得他的話太過份了,當即抱起枕頭不停地砸他的臉。好像是怕樓下的人聽見似的,她壓低了聲音,卻語氣激烈地說道:
「強加於人?你說我強加於人?因為我不是以前的柳惠燦,你就不准我說?這不行!你這個混蛋!」
為了制止如雨般砸在自己頭上的枕頭和她的辱罵,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壓在了自己身體下面。她還是一副餘怒未消的樣子,在他身體下面高聲叫罵著。
「我不是柳惠燦?那你說我是誰?記不得你,那是我的錯嗎?我一醒來,就有一個討厭的傢伙抓住我,硬是奪去了我的初吻,他是誰呀!還說我可恥?放開~我~!你這個混蛋~!」
真是奇怪。看著這個女人眼光像刀子一樣怒視著自己,啃咬著自己的手腕,尚永那一刻竟然覺得她很可愛。正因為此,尚永的心裡變得紛亂起來。這個女人是誰呢?撲閃撲閃的眼睛,頑固不化、瘋瘋癲癲的性格,直白得有些刺耳的腔調,輕率盲目的勇氣,這分明是我曾經熟悉的惠燦!然而,就是她,在我毫無知覺的時候就開始準備離開,在想要跟他離婚的當天就想和其他男人約會。這樣的女人卻又是我所不熟悉的!她雖然可愛如從前,卻忘記了我,這只能讓我更加憤怒。那是一種受到傷害的感覺!所以我討厭你撲閃撲閃的眼睛,我希望你變得傷心,就像我因為你而傷心一樣!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尚永那一刻就希望做一件令她傷心的事情。於是,他壓住自己沉重的呼吸,將嘴唇貼在了正怒視著自己的惠燦的嘴唇上。她曾經說過,她要將自己的初吻獻給自己所愛的人。現在,她不記得自己了,所以也不會愛著自己了吧?現在吻她的話,她應該會傷心吧?應該會的!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她沒有再掙扎。皎潔的月光從窗外流淌進來,尚永看到,她使勁睜著的眼睛漸漸閉了起來,嘴唇在微微地顫抖著。尚永剎那間變得驚訝起來。
她也一樣,內心對自己充滿了驚訝。惠燦對這個男人並不感興趣,她喜歡的是維托·科裡尼奧、馬龍·白蘭度和阿爾·帕西諾那樣的人。可是,這個被稱作「丈夫」的傢伙是個可恥的人,他在幫助軟弱的女人時,竟然索取代價!而且,他十分無禮,居然叫自己的爺爺是「老頭兒」。總而言之,就是一句話—外表英俊,脾氣惡劣。他擁有她所認為的壞男人的所有缺點,可是儘管此刻他的嘴唇正壓著自己的嘴唇,她卻沒有感到厭惡。這不是對他蠻橫所做的回答,也不是出於廉價的同情,她只是並不感到厭惡。於是,她順從地、默默地接受了他的嘴唇。尚永移開自己的嘴唇,呆呆地看著她的臉。
「你怎麼突然這樣?你是在同情我?」
那一瞬間,尚永真想問靜靜地閉著眼睛的惠燦為什麼要這樣。可是,過了一會兒,看到她已經睜開的大眼睛—那雙正注視著自己的恬靜而又清澈的眼睛,他卻不想再問了。不知不覺間,他的手指開始撫摸起她烏黑亮澤的頭髮,嘴唇再次疊在了她的嘴唇上。他的嘴唇也開始微微顫抖起來。她的胳膊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輕輕攬住了他強壯的脖子。
接吻。
沒有了那次在醫院裡吻她時的憤怒、厭惡和掙扎,他們的嘴唇交織在了一起。她那迎合著他的柔軟的嘴唇、纏繞在他脖子上的雪白的胳膊,除此之外,他什麼都不去思考。他並不想去探求原因—畢竟,在這寂寞的夜晚,需要安慰的人是他自己。
真是很久沒有這樣了,或者說,這是他們自道別以來,第一次那樣動情地接吻,就像是在分吃甜美的巧克力,一如剛剛墜入愛河的時候。他們輕輕地吻著,宛若縈繞在窗外的樹木之間的輕風。他們已然忘記了其他的一切,除了對方的溫軟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