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許一臉燦爛地拉著我,「這是我妹林曉蓓」。
「啊啊啊聽說過,一進校就認識,呵呵,這就是傳說中的小蓓啊。」一長得像葛優的陌生哥哥笑出一臉褶子和藹地上下打量著我,「呵呵呵……」
官場或者准官場上的人笑起來有個特點,皮笑肉不笑,嘴裡後槽牙都看得一清二楚,眼裡還是講究不動聲色玄機暗藏。那種眼色我很熟悉,我媽上菜市場眼裡也是這麼寒光一閃,盯住一塊裡脊,然後假裝漫不經心地說,「不行,這肉不鮮啊。」
「呵呵」,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沉默是傻子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所以我沉默。
「這是咱們大四的學長張若琦,也是我當年的代班長,前任學生會主席,保送中科院的研究生,是咱們學院的人才啊!」許磊聲情並茂,「張哥看過你發表的文章,提了很多精闢的意見,你好好和張哥學學。」
「啊?啊啊哦哦……呵呵。」我心說許磊你丫欠削了是吧?整這麼老些幫菜來給我提意見?撒謊撒得也得敬業點兒啊,這群人的目的我不知道,但那種眼光……來者不善,乾脆繼續裝傻。
「這是咱們團委書記黃銘,咱們學院老大,這是老董咱們主席不用說了,這是咱們學院文藝部部長趙姬,能歌善舞又有能力的小才女啊,這是秘書長李偉嘉,李哥忙啊,好不容易才請出來,這是咱們維權部部長,你們代班劉力老哥就不用我介紹了吧?這是……」
桌子是坐滿的,一群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歡歌笑語,彬彬有禮。啤酒杯泛出雪白的泡沫,人人都笑臉相向,謙恭地向對方表示自己的仰慕或是客氣地表達謙虛。每一張臉上都無比誠摯。林曉蓓覺得自己像一個無知的孩子,嘬著手指頭看大人們談笑風生,內心卻如坐針氈手足無措,恨不得早點結束好脫離苦海。酒過三巡,大家切入正題,正題就是關於這次競選,原來在競選前大家就已經打好招呼,那片你負責這片我搞定,統一口徑誰當什麼誰當什麼,這是慶功宴。我聽著覺得蹊蹺,拉著老許的袖子低聲問:「不是民主選舉嗎?」老許曖昧地看她一眼,「我的傻姑娘啊,選舉就是為你這樣的孩子準備的。」
此時飯局已進入激烈狀態,男生們開始拼酒,女生紅著小臉吃吃地笑著聽鄰座的男生講葷笑話。老許和我竊竊私語的小動作本不引人注目,臉紅得像猴屁股一樣的張若琦突然指著我大笑起來,「哈哈哈,小……小倆口說……悄悄話呢。你們……什麼程度了?行啊,兄弟,今年這批……質量,次啊!就一個還讓你給撈了……撈去了,使什麼招了就好成這樣?哈哈哈……」
我覺得眾人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打在我身上,我感到臉正一寸寸地紅到脖子根,熱辣辣的燙。我低頭前迅速地掃了一眼桌上的眾人,大都紅著臉笑得有滋有味,黃銘低頭鎮靜地吃菜,不遠處的劉力端著酒杯不動正色地靜靜觀望著,旁邊站著齜牙咧嘴笑得正歡的董胖子。
「班長——」,老許露出些許為難的樣子,「喝高了你。」
「呦呦,還不好意思呢?怎麼的……害羞啊?哥哥是過來人,沒事沒事,來,喝個交杯酒……喝一個讓哥哥看看。」
我覺得全身血都在往頭上湧,手下意識地握緊椅子下面的空酒瓶。
「哈哈,還嫩著,嫩著呢。小劉,你來……你來,你和小趙帶帶他們。」
看著眉清目秀長得像徐靜蕾的趙姬媚眼如絲,「啊,張哥好不講理,人家老公知道要罵的嘛——」。
「你裝什麼雛兒啊?莫偉敢動你一下?沒你哪兒有他啊……是吧……呵呵,行了,帶帶新來的妹子。人家還小嘛……」
趙姬嬌笑著在椅子上扭了兩下,劉力順勢環著她的腰,兩人肢體交纏極其曖昧地喝下一杯酒。劉力先喝完,笑呵呵看著懷裡的趙姬,「漏了啊」,一低頭將趙姬腮上的一道酒痕吮去。趙姬嘴被酒杯堵著,只抬起大眼睛亦嗔亦喜地白了劉力一眼。
「好!」董胖子率先鼓掌,大家笑著,跟著鼓。
「我去打個電話」,我站起來往包間外走,推開門口涎著臉和餐廳小姐調情的男生,直衝進大廳,張若琦還伸手在我背後拉了一下,我一把打開了那只髒手。才走出門口沒幾步,許磊追了出來,「你沒事吧?」
「……」
「對不起,我……沒照顧好你。」
「……」
「要不我送你回去?」
我抬起頭,「許主席,你想活躍氣氛就去對面按摩房挑一小姐,水靈靈的又陪喝又陪笑想怎麼搞怎麼搞。別怕花錢,我替你買單就是。肯定比我會來事兒!行了回去吧。別那兒站著現眼,人家們還等你呢。」
他站在街頭,沒回去也沒來追我。
我走到很遠的拐角時,終於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還在那裡不動,像凝固了一樣。十二月的長春街頭寒風入骨,「中國城」的大玻璃窗晶瑩剔透,裡面安的無數小燈泡燦若星辰,白天很威風的保安裹著厚厚的軍大衣縮著脖子往手上呵氣。小酒吧的門開著,不畏嚴寒的吧女們向每一個路人拋擲媚眼。有個描眉畫眼卻仍能看出比我還小的小姑娘穿著比內衣多不了幾塊布的艷裝,表情嚴肅地看著雪地發呆。路邊的大音箱聲嘶力竭地放著羅大佑:「皇后大道西來皇后大道東,皇后大道東轉皇后大道中……」被無數雙腳踩得髒兮兮的雪地漸漸開始融化,污水映著路邊KTV包間的燈光,五彩繽紛閃爍不定。
上個世紀末憤青王朔曾說:"青春就像一條河,流著流著成了渾湯子。"
公元2002年,我的青春踽踽獨行,在長春冰冷的街頭淚流滿面。
楊瓊,你在哪兒吶?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兒吶?
我拿出手機看著那個號碼淚流滿面。可我不能……我嗚嗚地哭出聲來……
我的胸中好像堵了一團布,上不去也下不來。東北的冬天可真冷啊,風不像風,像銳利的刀片刮著人臉。暴露在外的耳朵很快就麻木失去知覺,我突然有了回家的衝動。
接通家裡電話時我還沒想好說什麼,電話響了很久,大概爸媽都睡了。我正想掛的時候,爸迷迷糊糊的聲音響起來,「女兒?怎麼了你出什麼事了?」
「爸……」,我叫了一聲就再也開不了口,想了好半天說,「你怎麼知道是我?」
「除了你誰這麼晚打呢?你沒事吧蓓蓓?不對你肯定有事!你現在在哪呢?」
「我……我在寢室樓走廊裡……」
「不對!你到底怎麼了?」爸的聲調都變了,我幾乎可以看到他緊張的樣子,「是不是有誰欺負你了?啊?」
「沒有,我就是……想家想的。」我的淚一串一串滑下來。
我聽見媽在爸後面慌慌張張地問「怎麼啦怎麼啦?「
「……蓓蓓,你是大孩子了,有些事爸相信你自己能處理,但是不要把什麼話都堆在心裡,啊?出了事也不怕,咱們沒事不要惹事,出了事也不要怕事,對不對?你是不是不舒服?你媽看天氣預報說長春又降溫了,本來想告訴你,一看太晚怕你已經睡了。你有事就說,啊?咱家就你一個孩子,你要是啥都瞞著爸爸媽媽,你讓我們怎麼放心?"
我抹掉臉上的淚,「爸我真沒事,我複習呢睡得晚。你們好好休息,我睡了。」
「你啊……唉……」爸的聲音聽起來蒼老無比,「自己照顧好自己,我下午往你卡上打了五千,別捨不得花,想吃點什麼就吃點什麼,多喝水多買點水果。有需要的書千萬買下來,不管能不能做完沒事看看也好。」
「嗯,嗯。」
「蓓女兒」,從小到大媽發明了許多希奇古怪的愛稱來叫我,「你爸說得對,有啥得跟媽說啊。媽就你這麼一個姑娘,你要是給媽出了什麼亂子,你讓我們怎麼辦?你……」媽一定是哭了,「好了你也大了,大人也管不了你了。你現在穿得是哪件毛衣?厚的薄的?」
「厚的,深藍的,姨姨給買的那件。」
「哦,那個還行,你姨昨天還跟我說,蓓蓓在東北一定凍壞了。媽每天看長春的天氣預報,一看見降溫就愁的不行。你要是冷就多套幾件毛衣,別嫌不好看,我女兒穿什麼都好看的,冬天容易感冒你自己得注意著。」
「哦。」
「那就這樣吧?你有事得告訴媽啊?」
「我沒事,要睡啦。」
「那你趕快睡吧,洗腳記得要用熱水啊。」
我一路走一路抽泣著,離家四個月,爸媽大概每天都在惦記我。從前爸很暴躁,他會把我滿是紅叉的理綜卷子扔得漫天飛舞,有幾次還打我耳光,可是我不怪他,他要不愛我就不會這樣,因為他為我好,所以才會為我著急,所以我高三時他會在每天凌晨一點端著牛奶到我房間說,該睡覺了;所以他會在我週末補課時繫著圍裙精心做我愛吃的小菜,像童話中的熊媽媽;所以他會專注地聽陳升的《風箏》聽得一臉黯然……我是一個貪玩又自由的風箏每天都讓你擔心/如果有一天迷失在風雨中如何回到你身邊/因為我知道你是個容易擔心的小孩子/所以我在飛翔的時候也不敢飛得太遠/不管我隨著風飛翔到雲間我希望你能看得見/就算我偶爾會貪玩迷了路也知道你在等著我。
就算我偶爾會貪玩迷了路也知道你在等著我!就算我偶爾貪玩迷了路也知道你在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