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鵑帶著二老闆的指責和未完成的工作回家,嘴巴撅成兩隻台灣香腸。「亞平!我好傷心呀!」一進門,麗鵑就哇哇地撒嬌。
「亞平不回來吃飯了,加班要到晚上10點。」婆婆又站在門口迎著拿包。「他怎麼不給我打個電話?」麗鵑問。「跟家裡打過不一樣嗎?知道個信兒就行了。吃飯,吃飯!」
麗鵑一走進飯廳,胃口就倒了。桌上,放著昨天剩的豬肉燉白菜,今天裡頭可能也就續了點粉條兒,豬肉估計昨天就撈完了,於是,今天剩的就是白菜粉條湯。旁邊放了一小碗番茄炒雞蛋。大紅的番茄非常活躍,而零星可找的雞蛋顯得萎靡。「吃呀吃呀!」婆婆吆喝著,還一個勁兒往麗鵑碗裡夾粉條。公公對剩菜看也不看,筷子只往番茄上走。
「媽,今天沒買菜啊?」「買了。紅燒肉我都放火上燉了,亞平一說不回,我就把火給關了。家裡沒人,就不用那麼忙活了,昨天的剩菜還有,湊合一頓,明天再吃新的。吃啊吃啊!」
麗鵑心裡冷笑一聲,哼,家裡沒人?我不是人,你不是人?難道就你兒子是人?想起以前亞平跟麗鵑說的笑話,說他們那裡女人都沒地位,若男人不在家而外頭有人敲門,門都不開就回一句:「屋裡沒人兒!」當時還覺得特有趣,輪到自己了覺得一點都不好笑。
亞平媽手裡端著一盤昨天剩的炒白菜。那白菜的綠葉子昨天就被挑完了,今天只剩一堆白晃晃蔫嘰嘰皺巴巴的菜幫子。因為沒有熱,上面凝著點豬油霜,亞平媽炒菜放的油是從肉湯上撇出來的。「昨天的菜怎麼沒倒掉?」麗鵑問。「為啥倒呀?又不餿又不壞的,多可惜呀!我吃我吃。」
「那你也得熱熱啊!冷著吃胃要壞了。」「熱什麼呀,就這幾片菜葉,都不值個火錢,飯都滾燙的,兩樣一拌,正合適。」
「何必呢,媽!家裡又不是買不起菜,你這樣亞平看到會傷心的,一把菜不過幾毛錢,吃新鮮的也健康。」
「不是錢不錢的問題,不能浪費啊!你們都沒過過苦日子。你不知道,六○年的時候,別說是菜幫子,就是好點的草根都找不到啊!錢雖然不多,可省一分是一分不是?以後花錢的地方多著呢!以前我跟婆婆過的時候,女人吃飯都不上桌的。好的,新鮮的,肉,都盡男人和孩兒吃。女人就吃剩的。他們男人要出大力氣的,身子虧不得。我們多吃一口少吃一口沒什麼關係,糊飽就行。」
「媽,我不吃剩菜的。以前我家爸爸吃。結婚以後一頓吃不完的就倒掉。這個我吃不下去。」麗鵑想想,沒忍住,決定說出來。她顯然可以憋著聽著卻不理,但她覺得她說出來是一種態度,否則就是默認了自己在家裡的從屬地位,而這在麗鵑眼裡是不可忍受的。在大上海,哪家不是女人老大?丈夫都跟捧心肝捧寶貝似的哄著,麗鵑的媽媽,在家裡吃塊魚,爸爸都先把刺挑出來。麗鵑既不希望亞平低三下四,又不希望自己被踩在腳下。平等——這個很重要。剩菜要不吃,大家都不吃;幹活要不幹,大家都不幹。如果一個人首先在人格上就將自己屈尊,這個婚姻就沒有存在的意義。
「哎呀!我就是一說,我沒叫你吃呀!我吃我吃!」婆婆慌忙將空盤子又往自己手邊攬了攬,還就勢將剩菜湯泡進飯裡。
「你看你這房子,雖說住上了,貸款得還20年呢!20年啊!等還完了都半大老頭老太了,有這一身債壓著,渾身都不舒坦。能抓緊還就抓緊還吧!你貸款利息多少?」
「五點幾吧!」
「你看看,這就是拿人家的錢過自己的日子,一年五點幾,十年就五十幾,二十年就翻了一番都不止啊!等於是給銀行打工了。我要是你們,覺都睡不著,重石壓心。要我說啊,當省則省,早還完了心理上不壓迫。」
「媽,現在都這樣的呀,誰家買房子一次付清?那是暴發戶。現在不買,以後買更貴。你自己也知道,我們這房子買完以後到現在都快翻一番了,等於把銀行後20年的利息賺回來了。現在不享受,攢錢還房款,吃沒吃到,穿沒穿到,吃得不好,再累出病來,不是更不划算?你的觀念要改一改,現在是以人為本,人好一切都好,要過得有質量。」
「你們這些小年青啊!唉!沒受過苦。我們那裡說,地窖裡啥時候都得預備著地瓜,糧倉裡啥時候都得存點兒陳米,走一步要望三。凡事還是要替未來打算打算。以後花錢的地方多著呢!這還沒孩子,有了孩子,動一下都是錢,得提早準備著。」婆婆就著幾片爛菜葉往嘴裡扒飯。
「那就不要孩子,什麼時候養孩子不覺得負擔了什麼時候再要。人首先得把自己顧好了才能顧得上其他。像以前那樣,一家人勻一條褲子,還生一窩一窩孩子,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不說大人苦,小孩子也苦啊!生孩子要對孩子負責,不能給孩子好的生活,不如不生。」麗鵑話音剛落,公公開始大聲咳嗽,咳到臉憋得通紅。「啪」地一聲擲下筷子走出飯廳。麗鵑斜眼看看,不說話了。
麗鵑和婆婆都安靜地吃飯。公公扭頭又進來,歪著頭,話裡帶著怒地說:「人這一輩子哪能光想自己舒坦?人是有社會責任的,你們的責任不僅僅是把日子過好了,吃飽了,享受著就完了,上有老人,以後要你們照顧,下有孩子,為社會添磚加瓦,為家族傳宗接代,現在不像以前了,國家都已經管著了,不說多,一個總要生吧?不管男孩女孩,生下了又能費你們多少力氣多少錢?更何況我們老人還健康,能替你們搭把手,這麼好的條件,還不生不生,這都是什麼思想?這叫自私!都像你們這麼想,人早就跟那恐龍似的絕種了!」老頭兒的手就在麗鵑面前敲著桌面,崩崩響。麗鵑低頭不說話。不理不睬,既不點頭,也不反駁。
「好了好了,這不嘮閒話嗎?誰說不要了?要,要,那也不能今天說要今天就有吧!你吃完了沒有?吃完了就去看電視吧!」亞平媽從旁打圓場。亞平爸大聲咳嗽著去了客廳。
「麗鵑,別理你爸,他就這樣,脾氣說上就上。孩子的事兒以後說。不急,不急。」婆婆溫和地安慰麗鵑。
麗鵑還是沒吱聲,心裡卻有了暗暗的陰影。這公婆剛來兩天,麗鵑已經覺得日子跟嵌著肉渣子的骨頭似的,有點難啃。
麗鵑放下飯碗,逕直走向客廳,看見公公坐在沙發上手拿遙控器對著亮兒琢磨用法,本想教他怎麼用,想到剛才他陡然間臉紅脖子粗的尷尬,便沒走過去,而是繞上了書房,並關上門開始寫稿。
婆婆看麗鵑將門關上,便悄無聲息地端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對老頭子說:「喝點水,潤潤嗓子。你剛才那幾聲咳的,叫我揪心。」老頭歎了口氣,壓低聲音說:「我是不是剛才話說重了,聽著不是味兒?不想講的,沒憋住。老公公講媳婦,不太好吧?我琢磨著麗鵑該生氣了。」
「沒事兒沒事兒,自家孩子,有話直講。是要敲打敲打,旁的毛病都不是大毛病,生孩子是關係國家社會家庭的大事兒,原則問題,不能不講。不過方式方法要注意,一開始就搞僵了,孩子容易逆反。要和風細雨式的,慢慢做工作,兒子那邊也要講。這麗鵑吧,我第一眼看就挺喜歡的,孩子沒啥心眼兒,笑呵呵的,不像有些媳婦,整天繃著個驢臉,沒笑模樣,叫人看著心寒。你不覺得麗鵑跟咱家亞平有夫妻相?兩個人長得跟親兄妹一樣,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兒。不過這孩子不太懂事,是吧?吃完了飯,也不說幫把手收拾收拾,掉頭直上房間,把什麼都甩給我。我不怕幹活兒,這點事兒又累不著,可我也不是家裡雇的保姆,不用她幹活,至少得站在旁邊陪著說說話兒,遞個東西什麼的,這才像個家。不然一大早出門走了,到晚上回來不照面,連個聊天的機會都沒有,感覺家裡賊冷清的。你說是不?」
「誰說不是呢?!頭兩天她也是吃完了飯就往電視前一坐,人五人六的,手裡霸著個遙控器,也沒說讓老人選節目看看,我本來想接上我那連續劇的,看她一人坐中間,就只好去睡覺了。真沒規矩。」
「你這人也真是的,想看你就說,還等人三請四邀啊!你說了,她會不讓你?」「要人說有什麼勁兒?有些話根本就不該講,像孝敬老人,生兒育女,這都是做人起碼的道理,這還要上課?我就不講,今天我先出來坐上,立個規矩,看她以後是不是明白。」
亞平媽笑了,推了一下老頭的肩膀說:「這是什麼規矩?別給理解成以後誰先吃完,電視就歸誰,吃飯成比賽了。拉倒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