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妃住的飛羽宮並不大,但是楊妃喜歡講排場,把不大的地方佈置得富麗堂皇,到處可見精美的珠寶古玩。
蕭暄走了進去,對那些亮得晃眼的擺設看也不看,逕直走到窗前的書桌後坐下。桌上已經堆放好了奏折諜報,都是榮坤在他還沒到時先送過來的。他大致看了看,先挑出幾份下午沒解決完的那幾份重新開始看。
楊可兒抱起小貓,在旁邊揀了一張軟凳,坐了下來。她十六歲入的宮,兩年時間已足夠讓她明白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該安靜了。皇帝寵她,給她地位和榮耀,那她就該盡她的本分配合皇帝的一切。
她一邊順著小貓的毛,一邊注視著皇帝。專心辦公的蕭暄渾身散發著穩重平和的儒雅之氣,硬朗的五官被明亮的燈火柔化了,看上去十分俊美。
楊可兒著迷地凝視著,甜蜜地笑,可是依舊不敢出聲打攪他半分。
蕭暄一直忙到深夜才停下來休息片刻。抬起頭,就看到靠在屏風邊呵欠連連的楊可兒,不由笑了。
「可兒?」他過去抱起她,「累了就睡吧。」
楊可兒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說:「陛下也休息吧。」
蕭暄嘴裡應了一聲,將她放在床上。宮女立刻過來為她寬衣蓋被。楊可兒舒服地又打了一個呵欠,翻了個身,安穩地睡了過去。
蕭暄在她床邊坐了片刻,摸了摸她柔軟的頭髮,笑著搖了搖頭,還是站起來走回書桌邊,繼續剛才未完的工作。
後半夜下起了雨,春雨,淅淅瀝瀝地打著芭蕉葉,滋潤著大地。
清涼的風人窗縫裡刮進來,蕭暄放下筆,疲憊地眨了眨眼。守在一旁的榮坤立刻遞過一杯濃茶,他卻搖了搖頭,走出屋去。
雨不算大,淋在臉上,一陣清涼,連帶著人也清醒了一點。天空黑得如同化不開的墨,人間的燈火總也不能將它照亮。
春雨一下,江湖水漲,萬物復甦,多少蟄伏了一個冬天的故事又要重新開始了。
蕭暄自言自語道:「還有……七天吧……」
榮坤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皇上是指,皇后的信,還有七天就要來了。
每個月的念想啊。
早春天亮得比較晚,可是陸穎之打小就養成了早起的習慣,到了時辰就自動醒過來,怎麼也睡不著。
明明這三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可是不知道怎麼的,今天卻覺得特別低落。
深藍色的黎明裡,早起的宮人小心翼翼的腳步聲細得就像是雨打樹葉的沙沙聲。宮里長廊下一盞盞螢火般的宮燈隔著雨簾看來,分外的模糊。
陸穎之今天沒打算出門,也懶得打扮,只穿了家常的衣服,隨意挽了頭髮,在窗下閒坐著。她這樣看上去,顯得十分年輕,還有一種人前決不會顯示出來的柔弱和倦怠。
貼身宮女寶蓮一邊布早飯一邊說:「陛下昨天宿在楊妃那兒了。不過聽徐公公說,西廂的燈火一晚上都沒熄,怕陛下又是忙著國事沒歇息。」
陸穎之喝了口xx子,冷淡的說:「哪次不是這樣?等哪天有了例外,你再來和我說吧。」
寶蓮落個沒趣,又換了個話題,說:「今天不是國公夫人進宮看您的日子嗎?娘娘想好午膳吃什麼?」
陸穎之依舊興趣缺缺,「翻來覆去都那麼幾樣,山珍海味吃了三年,也和青菜蘿蔔沒什麼區別了。」
寶蓮到底伺候了她三年,最明白主子的心思,「娘娘,婢子斗膽說一句。您老這麼消沉也不是辦法。您看這宮裡,也只有您和楊妃入得陛下的眼。楊妃那還是個沒長成的小丫頭,陛下寵她也是圖個新鮮,最終心思還是會回到您身上的。」她壓低了聲音,「上次國公夫人來時就說了,她會在外頭搜尋民間生子秘方,娘娘早日生下皇子。到時候,取低皇后都不是問題。」
陸穎之呵地一聲笑了,無比的刺耳。
她沒有告訴繼母的是,如果沒有寵幸,她又怎麼去懷上孩子呢?
她是堂堂定國公陸懷民的獨女,是大齊的皇貴妃,是整個後宮最為權威的女人。這要她怎麼去和別人說,那個男人,從來都沒有碰過她?以她的驕傲自負,以她的高貴尊嚴,要她怎麼說得出口?
入宮三年,蕭暄從來沒有給過她臉色,更沒有刻薄過她。不論人前還是人後,他對她總是文雅有禮,溫和體貼。該說的話,該關心的地方,該賞賜的東西,他從來沒有吝嗇過。這個樣子,誰看了都相信她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連陸國公都寬慰她嫁對了人。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種公式化的客套和刻意疏離的背後,是無數次賞賜和晉級都掩飾不去的提防戒備。
記得新婚之夜,蕭暄似笑非笑地問她:「你如願了嗎?」
簡單五個字,如同雷一樣打在她耳邊,把她震懵了。所有對生活的美好計劃通通都在這句話裡震得粉碎。
她的確是費盡了心思才擠了進來,她的確是排擠走了謝昭華。可是她不是都已經甘願為妾了嗎?以她的身份,這該是多大的退讓犧牲。
可是,他一點都不稀罕。
滿意了嗎?
怎麼會滿意?
他們倆就這麼在婚床上湊合了一宿,兩人都一夜未眠。天亮時,蕭暄割了手,將沾了血的白絹丟在床上,然後慢條斯理地整理衣冠,走了出去。她僵在床上,只聽到他聲音溫柔地吩咐宮人不要來打攪她。那種刻意的惡毒的溫柔,就像一條蛇一樣纏繞住了她的心。
年輕帝王的反擊比陸家想像得要早許多。父親身體開始變壞,皇帝的人手開始插進東軍裡,整頓科舉大量新血湧入朝廷。謝家迅速的崛起,謝昭華的長兄謝昭瑜年紀輕輕就做了禮部尚書。甚至,謝昭華明明不在宮中,卻可以遙控一切事情。以她的名義,齊國官府辦了女子學堂,孤獨有特指的寺廟收容,皇帝聽取她的意見,在災荒地區慷慨僱傭當地勞力來大修水利……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察覺到了危機。
她也有比謝皇后好的,她在皇帝身邊。
後宮女人邀寵的那幾套,沒人教自己也知道。所以國公夫人悄悄往她手裡塞了一個藥瓶子的時候,她心照不宣地將那東西揣進了袖子裡。
那天夜裡,當蕭暄端起那杯酒時,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結果蕭暄放下了杯子,語氣平淡到近乎冷漠地說:「你就這麼想我碰你?」
陸穎之永遠不會忘記那種一盆冷水從頭淋到腳的滋味。她這個沙場裡來去的天之嬌女,也終於知道了恐慌和害怕的滋味。
就是那種不喜不怒的平淡眼神,就是那種無所謂的生疏語氣,讓人覺得輕微渺小到塵埃一般無足輕重。
蕭暄輕笑著說:「我不會讓其他女人為我生孩子的。你大可放心,你永遠都是宮裡地位最高的妃子。」
其他女人?這個其他,是之於她陸穎之,還是之於謝昭華?
想到這裡,陸穎之重重歎了一口氣。
當年還太年輕,沉不住氣,想來真傻。他不碰她,也不碰其他妃子。她不能生育,別的女人也不能,皇后又只是一個空位子擺設,她又緊張什麼?大不了真的讓康親王即位。那孩子善良敦厚,大臣們喜歡他,就是因為覺得他好控制。可是蕭暄會這麼做嗎?
陸穎之甩甩頭,不打算再在這問題上花心思了,她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她叫寶蓮佈置紙墨,打算趁國公夫人還沒來之前,給東邊兩個堂兄寫封信去。家裡在外支撐的只有這兩個堂兄,無奈兩人不但資質平凡,而且嬌縱狂妄不愛聽她的勸告,真是十分麻煩。
外頭陰翳的天空裡滾過一個悶雷,雨漸漸下大了。
陸穎之頓了頓筆,心想,中宮承天宮後那一院子由皇上親手種下的桃樹,想必正花開熱鬧吧?
***
謝懷珉一路小跑著衝到屋簷下。
這離國的春雨怎麼這麼大,一顆顆打到人身上還怪疼的。她甩著衣服上的水珠,一肚子牢騷。大前天洗的衣服,今天還沒幹,還真不如拿去烘藥房借個方便烘乾了的好。
現在已經四月中了。離京城在北方,青陽城可以穿單衣的季節,這裡還得穿三件。謝懷珉來到京都的時候,城裡的樹木都發芽了,看上去滿城一片繁榮春意。配上到處高大華麗的建築,和路上衣衫整潔的百姓,她對離京都的印象非常好。雖然因為一時不適應鬧了感冒,可是還是在給蕭暄的信裡將這個地方狠狠誇獎了一番。
她現在是內醫監青衣。內醫監的青衣大夫可比地方的醫正還多值幾個錢,謝大夫現在住職工宿舍,兩房一廳,每月除了生活補助外,還有十兩銀子。謝懷珉算過,折合成人民幣,也有七、八千,她現在也是年收入十萬族了。
隨著她來的京城。那位神秘的溫師父也跟了過來。但顯然溫大俠是不情願的,臉色很臭,每次看到吳十三,都像對方於他有滅門大仇似的。
內醫監就在皇宮後圍牆外,靠著冷宮,鄰居就是太監和宮女的集體宿舍。雖然有點偏僻,可是皇宮裡誰出了毛病,大夫們都可以及時趕過去。
謝懷珉雖然是越級提拔上來的,可是因為是婦女同志,模樣又好,並沒有受到同事的排擠和嫉妒。她一來就自請去書庫整理案卷,說是先學習後實踐,態度十分謙卑,長輩還將她好好誇獎了一番,覺得這姑娘做人很踏實。
其實謝懷珉也沒那麼偉大,她的副業就是寫作,去書庫正是方便了她編撰自己偉大的醫學著作,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嘛。老爺子張秋陽寫了一本《秋陽筆錄》,轟動整個江湖和醫學界。她將來出版一套《懷玉寶典》,不但要震撼朝野,以後考醫務的公務員,還都得拿她的著作做複習參考書。
書庫的地理位置,應該屬於皇宮前庭範疇。皇家圖書館,建築高大莊重,收藏豐富。天文地理人文藝術科學非科學,應有盡有,光醫學類書籍就佔據了一整層樓。
為了方便公事繁忙的政府官員,外庭門禁比較晚,所以謝懷珉總在圖書館泡到快半夜了才回家。
夜來極靜,只聽得到雨打樹葉聲和遠處荷塘裡的蛙鳴聲。油燈到底不比電燈,不亮,久了眼睛也很累。謝懷珉終於定下了毒經篇的大綱,丟下筆,伸手按著太陽穴。
潮濕的夜風吹到面上,居然帶出了一點尿意。四下無人,謝懷珉很沒形象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抽著鼻子下樓去解手。
結果等到她哼著小曲回來的時候,卻發現房間裡多了一個人。
挺拔勻稱的背影,冰冷如霜的氣質。不正是那位不知名的帥哥上司?
男子正低著頭,手裡捧著的是謝懷珉才理好的卷宗。謝懷珉進退兩難,他卻忽然抬頭回望過來。
「謝大夫,」男子還記得謝懷珉,「原來是你啊。」
「正是下官。」謝懷珉趕緊躬身行禮。雖然不知道他官有多高,禮多人不怪,小心駛得萬年船才是真理。
男子的語氣比上一次要柔和了一些,「這麼晚了還沒休息?你這是在寫什麼?」
謝懷珉老實交代:「下官打算將各國從古至今的草藥學編撰成一部醫學書籍。」
「哦?」男子感興趣地翻了翻案上的卷宗,「想不到你挺博學多識的。」
謝懷珉紅了臉,誠實地解釋到:「大人過獎,下官的學識也都是來自各方前輩的教導,凝結的都是人民的智慧。那些看似簡潔的話語,其實都是前輩們探索實踐數十年才得出的經驗。下官只是將這些知識整理融合在一起,附上一點自己的見解而已。」
男子彎了彎嘴角,放下書,問謝懷珉:「內醫監怎麼樣?可還習慣?」
謝懷珉愣了愣,趕忙說:「謝大人關心。內醫監裡無數學識淵博的前輩,下官需要學的東西十分多。而前輩對下官也是非常照顧,生活上也很好。」
男子仔細看她快要縮到陰影裡的謹慎模樣,笑容不自覺加深了些,語氣輕緩道:「你不用那麼拘束。這不是辦公時間,只當我們在閒聊好了。」
謝懷珉聽了這話,也不得不往前走一步,抬起頭來,表示配合領導發揚他的親民風度。
男子今天穿著一件暗銀色的儒衫,粗看很素淨,走近了就著燈光看,謝懷珉才注意到那衣服上用銀色絲線細細密密地繡著精美的花紋,竟然十分華美。
男子氣度高華,舉手投足,都有一股渾然天成的尊貴,真不知道是幾品大員。
謝懷珉胡思亂想之際,男子已經坐了下來,自己動手倒了一杯茶。
「關於如意膏流入我國境內一事的調查,最近有了一個清晰的眉目。」
謝懷珉微微驚訝,他的確是在同自己說話。
「如今東南三省境內都已經發現有人販賣如意膏。值得慶幸的是,這藥目前還只在高層人士之間流通,並沒有蔓延到民間。雖然我大離官員都被這膏藥腐蝕,著實令人心痛憤恨,可是發現及時還可以保我大離子民不受毒藥侵害。謝大夫,你的確立了大功!」
謝懷珉最禁不起這類領導誇獎,這下都羞愧得要鑽到地裡去了。
「大人這番誇獎真讓下官惶鞏。下官只是發現得早而已。真正阻止這藥流通,還是大人指揮得當。」
男子輕笑了一下,「來京城不過半個月,倒是學會了打官腔了。」
謝懷珉忙低下頭,「下官惶恐。」
男子修長的手指輕敲著扶手,突然轉了話題,「在京城還住得慣嗎?」
謝懷珉放鬆了點,「挺好的。只是吃不習慣這邊的菜,沒鹽沒味的。」
「哦?齊國人口味重?」
謝懷珉笑了笑,「我喜歡麻辣酸,是個人口味。我弟弟就不愛吃,他喜歡吃清淡點的。」
男子起了興趣,「你還有個弟弟?」
提到自家弟弟,謝懷珉來了精神。
「今年十一了,聰明伶俐又好學。他不愛學醫,我就送他去學武,這孩子根骨好,將來一定能成大氣。」
男子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眉飛色舞的模樣,一直微笑著,「你今年多大年紀了?」
謝懷珉這才有點不好意思,「就快滿二十了。」
男子倒沒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一個大老爺們問人家女孩子怎麼這麼大了還沒嫁人,似乎有點不大合適。
外面梆子敲了三下,雨聲沒有轉小,反而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