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譚維的小舅子叫莊謙,大學快畢業了,很想出國留學,說班上的一等公民都在辦留學,二等公民才考國內研究生。小謙自然是想做一等公民的,所以也考了托福和GRE,但是GRE成績不是太理想,申請了一段時間了,還沒拿到錄取通知書,很有點著急。

    譚維知道岳父母都是把出國當成很大一回事的,岳父母的同事當中有幾個人的孩子出了國,在同事當中傳為佳話。岳父母還有個同事的女兒嫁了一個美國回來探親的留學生,結婚不久就辦探親出去了,這事在岳父母的同事當中也傳為佳話。岳父母經常把出國的事掛在嘴邊,雖然只是在談小謙出國的事,談同事的兒女出國的事,但譚維每次聽了,都覺得岳父母有鞭策他的意思。

    他讀書的時候也不是沒想過出國的事,但他聽說他那個專業在國外不是很好找工作,而且他父母就他一個兒子,他媽媽身體又不大好,不光捨不得他出國,連他在外地工作都捨不得,所以他一畢業就一桿子插回了A市。

    他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學校三天兩頭地搞「聘用」,說B大是重點院校,師資力量一定要搞上去,終極目的就是所有教師都必須有博士學位。雖然聘來聘去,聘到最後還是把每個老師都聘回去了,但每次這樣搞,都搞得老師們人心惶惶的,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把飯碗給聘丟了一樣。

    譚維那時也很有點「官逼民反,不得不反」的感覺,準備背水一戰,也來辦自費留學。但剛好在那時候袁教授提成了博導,特意來拉他讀在職博士,他覺得讀讀也不虧,就讀起在職博士來了。後來跟小冰認識了,一心忙著談戀愛結婚,出國的事也就拋腦後去了。

    自從小謙開始謀求出國以來,他岳父母家就一直在談這個話題,本來他跟小冰以前是週末輪流到兩家父母那裡吃飯的,但他因為怕了這個「出國」的話題,有時就推三阻四地不想去岳父母家。小冰在這一點上還是挺照顧他的,他不那麼積極的時候,小冰也就不勉強他,總是主動提出不去吃飯,然後打個電話告訴父母一下,說週末忙得很,有應酬,他們就不用去岳父母家了。

    但是這個週末顯然是躲不掉的了,岳父母已經發了話,一定得去,做女婿的膽子再大也不敢翻這個天。他想,既然躲不掉,還不如乾脆大大方方地答應下來,便對小冰說:「那我們週末早點過去幫忙吧,要買些什麼菜?叫爸媽開個單子,我們去的時候在路上買了帶過去就行了——」

    小冰很開心,抱著他親來親去,搞得他很慚愧,這本來就是他這個做女婿的應該做的事,現在還搞得好像他是給了小冰很大的面子一樣。

    他雖然一口應承週末去做陪客,但他心裡有點恐慌,好像是第一次見公婆的醜媳婦。小陸的出現使他產生了一種南郭先生的自卑感,好像他是在人才匱乏之時謀得了一官半職,一直以來都還混得不錯,搞得連自己都認為自己是稱職的了。但突然之間,一個有真才實學的人來申請這個職位了,人家那可以說就是為這個職位而生的,他就相形見絀了,他的心就虛了,就有點理不直氣不壯了,好像自己濫竽充數的好日子到頭了,就快被人趕下台了。

    他感覺小冰和小陸之間有點舊情未斷的意思,這讓他懷疑起小冰當初選擇他的動機來,也許小冰是一年遭蛇咬,十年怕井繩,被出了國的小陸拋棄了,所以才專門選擇他這個沒打算出國的人。但他估計他的岳父母可能不怕井繩,越是因為沒出國而丟掉的面子,越是應該用出國來挽回。小冰只有找個出國的人,才算報了小陸那一箭之仇。

    他很慚愧自己沒能替小冰挽回這個面子,因為他也是剛意識到這一點,以前根本沒這樣想過,小冰說對他一見鍾情,他就老實不客氣地認為小冰對他一見鍾情了,自我感覺良好得不得了,盲目自信到了可笑的地步。

    都是小陸惹的禍,如果小陸不跑回來找小冰,他根本不覺得自己這個國內博士有什麼不好的,他覺得小冰挺愛他的,岳父母似乎也很滿意他。但現在小陸回來了,而且又跑來找小冰,岳父母肯定後悔讓小冰匆匆忙忙嫁給了他這個土博士,不然的話,小冰現在就可以嫁給一個洋博士了。

    他滿懷希望地問小冰:「你不是說小陸他——在美國找不到工作嗎?那他怎麼幫小謙聯繫美國的學校?」

    「他在美國找到工作了,現在是趁還沒答辯的機會回來玩玩。他說一旦答辯了,就不方便回國了,聽說第一年是什麼OPT,簽證不方便——」

    這消息太出乎他意料之外了,對他太不利了。如果小陸在美國找不到工作,灰溜溜地回國來,他跟小陸在岳父母心目中的差距還不算很大。但如果人家小陸在美國找到工作了,那就不同了。一個是洋博士,有洋工作,另一個是土博士,而且還是在職的,又而且還沒拿到手。人家小陸就算每年掙個五萬美元,也抵人民幣幾十萬了,他離每年掙幾十萬的目標還遠得很,這輩子都不知道能不能達到。

    唯一的安慰就是小冰還是認為他比小陸強的,但他仔細想想,發現小冰其實也就誇了他一件事:高。小陸沒他高,但小陸也不矮,總有個一米七四吧?跟小冰的身高也很相配了。老公嘛,又不是電線桿,要那麼高幹什麼?這麼說來,小冰只不過是在安慰他,挖空心思地為他找點比小陸強的地方出來,但她內心深處肯定知道他什麼都比不上小陸。

    那個晚上小冰興致很高,纏著他要做愛。他心裡疑疑惑惑的,不知道小冰是不是被小陸激發起熱情來了,無處發洩,拿來撒在他身上。但「縣團」好像有點不問青紅皂白,只要基層一聲召喚,它老人家就急著下基層去了。

    第二天,譚維上班的時候見到謝怡紅,覺得她像個沒事人似的,完全看不出昨天跟丈夫吵過架。他估計常勝沒對她說什麼「人家譚維根本不承認跟你有過一腿,是你自己在自作多情」之類的話,心裡竟然對常勝產生了一絲感激,覺得常勝還算個明白人。如果常勝對她說了那種話,那就真的太殘忍了,他甚至有點後悔昨晚那麼積極地申辯自己跟她之間沒事了,其實不用說那麼激昂,就留點餘地讓常勝去懷疑,也許那樣對她的自尊和感情傷害反而小一些?

    中午的時候,實驗室的人都回家吃飯去了,他有個實驗還沒做完,大概還得半小時,他準備做完了再回家吃飯。但謝怡紅已經買了兩個盒飯回來了,遞了一個給他,說:「看你一時還下不了實驗,幫你也買了一個——」

    他感激不盡,也很慚愧萬分,因為謝怡紅家比較遠,中午一般不回家吃飯。他家住這麼近,卻從來請過她去家裡吃午飯,但她卻那麼細心,一看到他實驗做上了一時下不來,就幫他把飯買來了。

    他連忙接過盒飯放在桌上,馬上就來掏錢付她。但她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掏錢的手:「別搞這一套啊,再搞我生氣了——」

    她的手一碰他,他的臉就紅了,連他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謝怡紅以前也不是沒按過他的手,有時他把錢放她辦公桌抽屜裡了,她還會趁他坐在那裡不注意的時候,從後面伸過一隻手來箍住他的頸子,另一隻手就把錢塞他衣服口袋裡去了。但他以前從來沒像這麼慌過,更沒紅過臉,現在真是越搞越糟糕了,好像心裡有鬼似的。

    可能謝怡紅注意到他臉紅了,很快鬆開手,回到桌子跟前坐下吃飯,他也端起飯盒吃起來。有一陣,兩個人誰都沒說話,實驗室裡好安靜,搞得他連咀嚼都不敢放肆,生怕被她聽見了聲音不雅。

    還是謝怡紅打破了沉默:「怎麼樣?菜合不合你的胃口?」

    他剛才只在注意咀嚼的音量,簡直沒吃出菜的味道,聽到這一問,趕緊說:「挺好的,挺好的——」

    「昨天常勝跑你那裡去了?」

    「嗯——」

    「他今天早上什麼時候走的?」

    他一聽這話,知道常勝昨晚沒回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他不知道她對案情到底瞭解了多少。最後,他敵不過她探尋的目光,硬著頭皮說了一聲:「挺早的。」

    謝怡紅打量了他一會,說:「你今天怎麼回事?一直都像看一個棄婦一樣地看著我。你別搞錯了,昨晚不是他離家出走,是我趕他走的。誰棄誰,你先搞清楚了再同情。」

    他小心地說:「我覺得——趕他走不大好,很——傷人的——」

    「你還知道什麼叫傷人?」謝怡紅笑嘻嘻地說,「你是最沒資格說這話的了,我傷人傷在明處,不像你,傷人都傷在暗處——」

    經過了小冰的「掃盲」和常勝的「指控」,他現在就能聽懂謝怡紅這些話的意思了,他囁囁地說:「我從來沒想過要傷人——」

    「這就是你狡猾的地方,也是你可惡的地方。你傷人,但是你沒想過要傷人,所以不是你的責任;誰被你傷,是誰自找的——」

    「我沒有這樣說——」

    「這還用得著你說?誰有眼睛誰就看得出來,誰有心誰就感覺得到。」

    他吭哧了半天才說:「我一直都是希望你——幸福的——」

    謝怡紅愣了,盯著他問:「常勝他——昨天對你說什麼了?」

    「他?沒說什麼——」

    「你們在一起呆一晚上就不說話的?」

    「說啊,不過都是些——漫無邊際的東西——現在早不記得了——」

    「他沒告訴你我們昨天為什麼吵?」

    他生怕她把她的暗戀說出來,那就糟糕了,因為他不想傷害她,但他又不可能接受她的感情,便趕快堵她的嘴,裝做漠不關心地說:「兩口子吵架麼,總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事——」

    「我也覺得是雞毛蒜皮的事,但是他在那裡小題大作。他看到幾張我們系年輕老師郊遊時候的合影,就說什麼我們兩個總是站在一起,肯定有鬼——真的是腦子有毛病——那麼多照片,我們站在一起的才幾張?——還沒有我跟小張站一起的多,那能有個什麼鬼?」

    「就是,就是——」

    「他昨晚沒跟你說這些?」

    他清白無辜地眨眨眼:「沒有啊,他跟我說這些幹什麼?」

    「沒說就好,不然的話,你還以為我真的對你有什麼——想法呢——」

    「沒有,沒有,你能對我有什麼想法?」

    「你知道就好,我最討厭那些自作多情的男生了,動不動就覺得別人在暗戀他。以前我們班有個男生,那才叫煩人,一天到晚就是說這個女生在暗戀他,那個女生在追求他。你跟他說句話吧,他說你對他有意思,不然怎麼偏找他說話?你不跟他說話吧,他還是說你對他有意思,不然你怎麼故意不跟他說話?我們女生都討厭死他了——」

    他羞愧難當,直覺謝怡紅是在指桑罵槐,含沙射影,他本來想聲明一下自己沒自作多情,又覺得一聲明就成了「自己抓起屎往自己臉上抹」,還是不開口的好。

    謝怡紅說:「常勝總愛把我跟你扯在一起,說我跟你有一腿,還說我一直都喜歡你,真是典型的用腳趾頭思維的人,他也不想想,我跟你是先認識的,我如果喜歡你,還有他的份?我不會近水樓台先得月?」

    這是他一向的理論,但不幸的是他聽了小冰的振振有辭之後,就把自己一向掌握的真理丟掉了,轉而相信了小冰有關「暗戀」的謬誤。現在聽謝怡紅親口這樣說,才認識到自己的虛榮心實在太強的,被小冰一個高帽子罩住,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還真的以為人家謝怡紅在暗戀他呢。

    謝怡紅象聽見了他的心理活動一樣,接著說:「你們家小冰可能也有這種誤解,覺得我一直在暗戀你。其實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做人很透明的,有什麼都掛在嘴裡,絕對不會藏藏掖掖的。我要是對你有意思,我還會把她介紹給你?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他點頭:「是,是。」

    「我覺得你這段時間眼神有點怪怪的——每次看我的時候就像在看一個叫花子一樣,充滿了同情。你可別搞得跟我那個同學一樣,無緣無故地就覺得別人在暗戀你——」

    「我沒有——」

    「沒有就好,不然的話,兩個人在一個辦公室,一個實驗室,如果你這麼煩人,那我真的呆不下去了——」

    「你多慮了——」

    謝怡紅瞥了他兩眼,沒再說什麼,走到垃圾桶跟前扔飯盒去了。

    譚維下午回到家,就給常勝打了個電話:「你昨晚不是說回家的嗎?怎麼又沒回?也不告訴我一下,今天小謝問我的時候,我差點不知道怎麼回答。」

    常勝呵呵一笑:「噢,昨晚去了我藏嬌的金屋,跟我的紅顏知己訴訴衷腸,免得回去被那母老虎關在門外。怎麼?你對她說我在你那裡?那我今天回去照你的說就是了。你也記得跟你老婆通個氣——」

    他一想到又得對小冰撒謊,心裡就煩,忍不住抱怨說:「你看你,上次我就說了,那是最後一次幫你撒謊,你怎麼又——」

    常勝一點不領情:「這次可不是我叫你撒謊的啊,是你自作主張撒的謊,我這是在幫你圓謊,誰叫你說我昨晚在你那裡的呢?我昨晚是特意不回去的,好讓她知道『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別以為我離了她謝怡紅就活不下去了,如果我常勝願意,我馬上就可以跟她離了婚再娶,看她那個殘花敗柳還有誰要。」

《同林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