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那段日子,譚維過得是又平靜又不平靜。平靜的是生活,因為無風無浪,每天都是那幾件事;不平靜的是心情,因為小冰還沒換腎,這事就還沒搞定,總像有個大石頭掛在心裡一樣,幹什麼事想的都是:等小冰換腎的事搞好了,我們就……
他是既盼望換腎的這一天,又懼怕這一天,因為哪天換腎,就意味著他哪天得交剩下的那部分錢。欠了親戚們這麼多錢,已經使他心事重重了,如果還欠外人這麼多錢,那他不知道要急成什麼樣了。關鍵是「道路曲折,前途無亮」,如果這錢是天長日久就能還清的,那他可以少著點急,慢慢攢,慢慢還。但這明明是個沒指望的事,他們的收入如果能支付抗排異藥物的費用就不錯了,根本不可能有錢還賬。
他好像什麼都試過了,出國,下海,炒股,兼課,都不是根本的解決辦法,最後他決定去找葉小姐,因為葉小姐以前說過,叫他先試試借錢,如果借不到的話,再去找她,那說明她還是有什麼快速賺錢的辦法的。只希望葉小姐不是象小冰猜的那樣,是幹那行的,而是正兒八經干公司的,那就好了。
他給葉小姐打了個電話,把自己的意思說了一下。葉小姐說:「我們找個時間先聊聊吧——你什麼時間比較方便?」
「我晚上一般都有空——」
「晚上——我比較忙——白天行不行?你不用坐班吧?」
「不用坐班——」
「那我們選個白天的時間,這是工作上的事,就不要——帶你愛人去了吧——」
他一聽這話,就覺得這裡面有道道。但他覺得即便葉小姐是幹那個的,也不會把他怎麼樣,因為幹那個的都是為了錢,他一個窮光蛋,葉小姐才懶得在他身上下功夫呢。他有點虛榮地想,也許葉小姐只是跟小冰說的那樣,對他有好感,所以想跟他單獨見面。他決定也像小冰那樣,安全地利用一下異性的好感,相信只要他把握分寸,點到為止,不超越底線,應該不會惹什麼麻煩。
他對葉小姐說:「行,那就選個她到醫院做透析的時間吧——」
葉小姐笑著說:「怎麼?那樣就比較心安理得地不帶她去了?」
他一驚,心想這葉小姐莫非是搞心理分析的?怎麼連他潛意識的東西也摸得這麼清楚?他剛才腦子裡並沒那麼想過,但經葉小姐一指出,就發現他的確是想趁小冰透析的時間跟葉小姐見面,那樣就比較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不是他不帶小冰去,而是小冰沒空。他尷尬地笑著說:「哪裡,只是——剛好那天沒課——」
葉小姐也不點穿他,很識趣地放過了這個話題,跟他定了見面時間和地點。
那幾天,譚維在小冰面前有點做賊心虛,好像自己是在搞婚外戀一樣,因為這在他是太前所未有了。他自從跟小冰認識以來,還沒跟任何別的女人有過單獨約會,他去哪裡都會事先告訴小冰,見任何人都會帶小冰一起去,像這樣私下會晤一個年輕女人,這還是第一次。唯一令他心安的是葉小姐也是有丈夫的人,而且是感情堅貞的那種,他跟葉小姐見面只是為了談賺錢的事。
他那天也不敢做什麼打扮,連正經找工作應該穿的西服什麼的都不敢穿,怕小冰看出破綻。他穿的仍然是平時上班那身行頭,但他上完了課就騎車來到校門那裡,存了自行車,打的到葉小姐指定的地方去。
他沒想到葉小姐定的地方是一家很大的飯店,他坐的出租一到,就有穿制服的人上來為他開車門,搞得他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差點連車費都忘了付,還是司機不耐煩地提醒他,他才付了車費。
他走到飯店的大門邊,發現是那種他只在電影上看到過的旋轉門,他差點嚇得逃跑了,怕自己鄉巴佬不會進這種門,被門撞了丟人。幸好葉小姐就在前台那裡等候,看見他在門口躊躇,就走了過來,示範性地推著門走了出來,對他說:「你來了?進來吧,很簡單的,就這樣推著就行了——」
他死要面子地說:「我知道——」然後跟在葉小姐後面推磨一般地進了飯店大門。
葉小姐帶著他上電梯,下電梯,左轉彎,右轉彎的,搞得他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最後終於來到一個房間門前,葉小姐用卡打開門,叫他進去。他一看地上鋪著很漂亮的地毯,忙不迭地問:「要不要脫鞋?」
「不用——」
他真不忍心就那麼穿著鞋在地毯上踩,但既然葉小姐說不用脫鞋,那他就不好意思脫了,但他恨不得把腳扛在肩上再進屋去,感覺自己完全像是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傻頭傻腦的。
葉小姐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說:「你別拘束,習慣了就好了,幹我們這行的,進出的都是這些地方——」
葉小姐從一個小冰箱裡拿了個易拉罐飲料給他,他接過來捧在手裡,十分警惕地沒有打開喝,只坐在那裡東張張,西望望。屋子裡拉著窗簾,光線比較暗,葉小姐又像讀懂了他的心思一樣,啪的一下打開了燈。他看見屋子裡擺著一張大床,有一點傢俱,很典型的旅館房間,他有點納悶,不知道葉小姐把他帶到這裡來幹什麼。
葉小姐又像心理分析家一般地問道:「是不是覺得這裡不像辦公的地方?你總不會到現在還沒猜出我是幹什麼的吧?」
他目瞪口呆:「你真是——干——那個的?」
葉小姐饒有興味地看著他:「幹哪個的?」
「啊,我亂說的——我愛人——她猜——」
「她猜我是——性工作者?」
他差點被「性工作者」幾個字搞得笑起來了,這麼莊嚴肅穆的稱呼,簡直跟「地下工作者」或者「先進工作者」有得一比。他解釋說:「沒有,沒有,她怎麼會這麼猜呢?她是說——」
葉小姐笑著說:「看把你嚇的,就算她這麼猜也沒什麼嘛,哪裡至於把你嚇成這樣?不過我就是喜歡你這種——雛味——」
他沒聽懂,以為葉小姐說的是「醋味」,茫然地問:「什麼醋味?」
葉小姐格格笑起來:「算了,不跟你說這個了,說了你也不懂。我們談正事吧,你想——下海?」
「對,我的意思是干公司——做生意——」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想看看你現在——到了哪一步了——你現在——借不到錢了?」
「也不是借不到錢,我有兩個同事都答應借錢我的。我想的是還錢的事,如果沒辦法還錢,你叫我怎麼安得下心來借錢?」
「那你是決心——要跳這個泥坑了?沒想過——跟你那個同林鳥——各自飛?」
他吃驚地說:「難道——在她生病的時候——丟下她不管?」
「我只不過是問問,看看你到底是因為責任義務感才——跳這個泥坑的,還是你——真的是愛她的——」
他不知道葉小姐這麼問是什麼意思,但他想起小冰那些關於利用異性好感的理論,覺得他現在應該給葉小姐一點想頭,如果葉小姐真的對他有點意思的話,應該是不想聽他說愛小冰的,於是含糊地說:「其實我也沒想什麼愛不愛的事,就覺得這事——就跟自己的父母生了病一樣——做兒子的——除了千方百計為父母治病——難道還會有什麼別的想法?」
葉小姐打量了他一會,說:「那就是說你還是很愛她的——愛到根本不用考慮愛不愛的地步了——已經是天經地義的事了——」
他覺得葉小姐說得對,但他不知道該不該承認這一點,最後他想到葉小姐心理分析家一般的智能,感覺葉小姐跟肖醫生的智慧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他說謊的功夫跟小冰相比也太遜色了,他絕對不可能像小冰糊弄肖醫生糊弄住葉小姐,還不如說實話:「應該是吧——」
葉小姐笑了一下,問:「你愛她愛到什麼地步?能不能為她——出賣色相?」
他一震,原來葉小姐真是幹這個的,他斷然說:「我不會的——」
「呵呵,那還是不夠愛——」
他聲明說:「不是不夠愛,而是我愛人對這個很——反感的——與其讓我做那樣的事來賺錢給她治病,那她肯定寧願死——,而且我不像你們女的,也沒色相可出賣——」
葉小姐笑著說:「我跟你開玩笑的,我知道你跟你愛人私下肯定猜我是幹那行的,所以拿這個嚇唬你一下。我說的這個『出賣色相』並不是你理解的那個意思,而是拍——錄像——」
他鬆了口氣,但馬上又擔心地問:「拍——黃色——錄像?」
葉小姐逗他說:「如果是拍黃色的,你幹不幹羅?」
「不行,不行,那像什麼話?流傳出去,我還——怎麼做——老師?」
「逗你的,不是拍黃色錄像。是這樣的,我們公司僱用一些跟名星長得相似的人,利用人們的追星心理——開展各種業務,我說的拍錄像只是其中的一項業務,主要是拍一些熱門電視劇的續集,或者翻拍一些——名劇,比如把外國名劇的背景——場景什麼的換成——大陸的,或者從追星族裡面公開招聘演員給明星們同台演出——」
他估計這所謂「公開招聘」其實就是一種撈錢的方法,他問:「這個——不犯法吧?」
「這犯什麼法?我們又不剽竊誰,只是利用一些相似之處,最多算個魚目混珠——」
「那——有沒有肖像權的——問題?」
「什麼肖像權?明星的肖像權?都是爹媽生的,也不是整容整出來的,你說是誰剽竊了誰的肖像權?」
他覺得這話有道理,明星總不能把自己的相貌注個冊,禁止別人長得像他們吧?他想起小冰說過葉小姐的名字跟某個香港艷星的名字相似,看來就是這個用途了。他饒有興趣地問:「那你——覺得我像誰?」
「問題就在這裡,我覺得你誰也不像。你的那股傻勁有點像——郭靖,但是你的鼻子又不像黃日華——;你別的地方有點像——基努-裡佛斯,但你——還是鼻子不像。不過我覺得這樣也好——不像誰——就不受限制,加加工,化化妝,想像誰,就像誰——」
他擔心地問:「可我——我不會演戲的——」
「我知道你不會演戲,你要是會演戲,還會在這裡?早就被星探挖去拍電影了。但是不會演戲沒什麼,我們靠的不是演技,而是名氣——是明星們的名氣。等一下,我打個電話——」葉小姐打通了誰的電話,說,「你能不能過來一趟?我這裡有個——候選人——」葉小姐說了地址,就放下電話,對他解釋說,「是我們的攝影師,我讓他來給你拍幾張照片,交上去讓公司的頭兒看看——」
譚維搞得很緊張,差不多都忘記還是什麼時候上過照相館的了,只記得他在鏡頭前總是非常惶恐,笑也不會笑了,不笑又合不攏嘴,所以每次照出來都是半張著嘴,像被誰嚇慌了似的。但今天好像是賴不掉的了,豁出去了,只要能賺到錢,別說照個像,就是要他去掃大街,他也干。
等了半個多鐘頭,終於聽到了敲門聲,葉小姐開了門,一個頭剃得青光發亮的年輕男人拖著個大箱子走了進來,也不跟誰說話,就打開箱子,從裡面拿出一些照相器材佈置起來。
光頭在這裡那裡擺了好些個落地燈,有的上面還帶著把小傘,又在一面牆上掛了個大布單子,然後一聲不吭地把譚維扯到那布單子前,把他的頭髮往上扒拉了一陣,就開始照相。光頭一邊調整光線,一片「卡卡」地按快門,好像膠卷不要錢似的。當光頭為他橫七豎八地照了些像之後,就吩咐說:「把上衣脫了——」
這是他聽到光頭說的第一句話,放在那個場合,簡直有如一聲春雷,有振聾發聵的效果,他吃驚地問:「脫——上衣干——什麼?」
光頭對葉小姐抱怨說:「你在哪裡找來的這些老古董?真的服了你了——」
葉小姐對譚維解釋說:「沒事,就是照幾張像,現在興——露點——亮亮肌肉——」
他反對說:「那——像什麼樣子?」
葉小姐讓步說:「小剛,他不敢脫就算了吧,就——敞開襯衣照兩張——」然後又像哄孩子似的對譚維說,「只把襯衣敞開一下可以吧?主要是——現在的女觀眾都比較在乎——男人的身材——光是一張臉已經不夠了——」
譚維無奈,只好把襯衣扣子解開了。那個叫小剛的光頭走上前來,拉開他的襯衣看了一下,不屑地搖頭說:「也難怪不肯脫——是沒什麼本錢,」然後教訓譚維,「要經常上上健身房——做做日光浴——不然的話——這麼平板板的、白慘慘的——誰看得上?」
他瞟了一眼光頭,沒反駁什麼,因為光頭顯然不是「平板板、白慘慘」的,黑色T恤緊繃繃地穿在身上,胸前有兩個突出,手臂也挺壯的,臉上的顏色不用說,跟「白」完全不搭邊。
葉小姐大概怕他受不了光頭的教訓,忙來打圓場:「其實小譚的身體條件還是不錯的,就是平時沒注意——健身。也難怪,當老師的嘛,哪裡有時間搞那個?」
光頭說:「也不是什麼時間不時間,主要還是沒那個條件,就老師那幾個工資,還上健身房?會員證都撈不到一個,健身房的門往哪邊開都不知道——」
譚維決定今天忍氣吞聲就忍到底,免得前功盡棄,把這唯一一個賺錢的機會弄丟了。光頭把他的襯衣這樣一扒拉,那樣一扒拉地照了一些,還往他前胸上塗了一種什麼油,又照了幾張,然後就宣佈大功告成,收拾收拾家什,率先離去了。
葉小姐很體貼地說:「你要不要洗個澡?免得回去被你愛人發現——裡面有洗澡間——挺方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