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為了預示即將到來的天災人禍,京畿不久發生了一次天狗食日。白日幾乎全被陰影蓋住,只餘一線不盡如鉤,正午倏然變得如同昏夜一般晦暗。全長安的百姓都親眼目睹了這一異景,一時眾說紛紜人心惶惶。
日食過後淫雨連綿,接連發生河堤決口倒灌,莊稼受損、陳糧霉壞,關中遭遇饑荒,餓殍遍野。
楊昭最近忙於戶部賑災事宜,很少在吏部出現。他親自著手,戶部不敢怠慢,賑災物資很快分發下去送至關中各處,頗見成效。
但是他也沒放過這個做文章的機會。京兆尹李峴常違逆右相,楊昭趁機將災沴歸咎於李峴,說他殆乎職守,貶為長沙太守;他還封鎖消息閉塞上聽,不讓皇帝知道實際災情。扶風太守房琯違抗他的命令,上奏說扶風遭遇水災,他便派御史前去調查搜羅房琯罪名,從此再無人敢奏災情。
菡玉深知楊昭脾性,為了排除異己,沒事他也能弄出事情來,何況是出了大事。從她認識他開始,哪次出了事他不會因利趁便暗度陳倉?
菡玉望著面前細密的雨簾和雨中朦朧不清的宮殿輪廓,暗暗歎了口氣。
指望楊昭放下一己之私以國家社稷為重,這輩子是不可能了。好在他對賑災還算上心,饑荒災情總算有所緩解。只要這場雨不把新禾泡壞了,撐到下一熟,還有希望。
她對著雨出神,身後忽然有人喚她:「吉少卿怎麼站在這裡?沒有帶傘嗎?」
菡玉回頭一看,左相□□烈在宮城承天門前下了步輦,由家僕撐著傘向宮門這邊走來。
菡玉來時雨還小,只騎馬到皇城門口,沿著兩旁房屋的廊簷走過來。誰知雨越下越大,到承天門時天地間已全是密密實實的雨線,地面騰起一層雲霧般的水汽。她只得等在承天門下,希望過會兒雨小一些,可以一氣從宮門跑到太極殿去。
菡玉向□□烈作了個揖:「參見相爺。」
□□烈接過家僕手中的傘,一邊笑道:「你可別叫我相爺,你這兩個字只有右相一個人擔得。何況從今天起,我就不是宰相啦。」
菡玉只當沒聽見他前半句話裡的刺,訝道:「陳相公何出此言?」
□□烈擺擺手,指指前方的太極殿:「一會兒你就知道了。雨這麼大,少卿不介意的話就和我共撐一把傘過去。」
菡玉道:「有勞陳相公了,還是下官來打傘吧。」
□□烈握住傘柄不鬆手:「哎喲,這我可當不起。」
菡玉面露窘色,轉頭看到雨簾中一人撐著傘從太極殿那邊急匆匆地跑過來,邊跑還邊向她揮著手中另一把傘。
走近才認出那是吏部侍郎韋見素,跑得甚是匆忙,官袍下擺都叫泥水濺濕了,急急忙忙地趨進廊下。他兩隻手都拿著傘,彎腰向□□烈致意,一邊將手中帶來的那把傘遞給菡玉:「右相果然料事如神,知道少卿肯定是叫雨阻住了,特地命我給少卿送傘過來。」
菡玉接過來,拿在手裡才意識到那是楊昭一直在用的傘。紫竹的傘骨,傘面是輕薄的油布,用得久了,已聞不到桐油氣味。她握著光滑的傘柄,手指悄悄向裡探去,只摸到一塊深凹下去的粗糙磨痕,原來那裡雕的花紋已經被刀匕刮去了。
□□烈笑道:「右相對下屬還真是體恤入微關懷備至啊。」
三人各自撐傘,越過宮門內的空闊的廣場步入太極殿。百官已齊列在位,靜候皇帝聖駕。
楊昭立於百官之首,聽見他們進來,回頭掃了一眼。菡玉觸到他冷冷的目光,還來不及把視線別開,他已經先行轉過身去了。
她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半晌,冷不防視線一轉,發現楊昭後方的吉溫一直在看她,不知遙望了多久都沒有引起她的注意,眉頭已微微蹙了起來。她心裡一慌,默默低下頭去隱入五品文吏隊伍中,那兩人便都看不見了。
皇帝年邁久不視朝,今日朝上有樁大事。左相□□烈屢次上表辭位,皇帝准奏,改任命他為太子少師,就等於是罷相賦閒了。
去年□□烈與張均、張垍兄弟串通,攛掇皇帝下詔征安祿山入朝為相,不想被楊昭撞破。安祿山一離京,楊昭立刻動手,借河東太守韋陟貪污一案把張氏兄弟貶出京城。□□烈知道自己為楊昭所惡,索性主動上表請求辭位,明哲保身。
左相位置一空,接下來誰來接替,就是個值得琢磨的事了。
退朝時雨稍微小了些,細濛濛的雨絲被風一吹,霧氣一般四下散去。菡玉把手伸到簷外,估摸著快步走到宮門也不會淋得太厲害,手搭在頭頂上正準備衝進雨裡,忽然聽到背後人有人叫她:「吉少卿。」
那聲音如此熟悉,不用回頭也聽得出是誰。她悄悄甩了甩手上的雨水,回身打躬道:「相爺有何吩咐?」
「一會兒還有事。」楊昭淡淡地擱下一句,卻不再繼續,回頭和旁邊的人說話。
菡玉已有半年未聽他和顏悅色地對自己說過一句話,要麼冷漠如冰,要麼疾言厲色,這般平平淡淡的語調已極是不易。她站在廊下,等候他再下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