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隨楊昭走出兩儀殿時,外頭雨又大了起來,地面積起一層水。她望著密集的雨簾,猶豫著要不要和他一起走。楊昭卻先她一步道:「我有傘,在太極殿門口內侍那裡存著,不用擔心。」
菡玉不敢多語,跟著他沿廊簷返回太極殿前拿了傘,兩人一同往宮門而去。
楊昭不緊不慢地踱著方步,走了一段,忽然問:「你想不想做點實事?」
菡玉一愣,回答:「下官自然希望能多為百姓出力,效犬馬之勞。」
「京兆尹的位子由原右少尹補替,留出來一個空缺。如今關中災情嚴重,正需要人來接過這賑災的擔子,你可願意?」
菡玉明白這是對她今日表現的獎賞,但能擺脫現在無所事事的閒職,賑災又是對百姓有益的實事,還是令她滿心歡喜,立刻回答:「下官當然願意!下官定會全力以赴為關中百姓謀福,不負相爺的栽培提拔!」
楊昭淺淺一笑,問:「你同時身兼三職,忙不忙得過來?要不要辭掉一個?」
菡玉確實沒有他兼領四十餘使的能耐,吏部郎中是他提拔的,她怕辭了惹他不高興,便說:「太常寺那邊……」
「吉少卿……」這三個字從他唇間緩緩地吐出來,便似帶了某種難以名狀的曖昧,「叫了這麼多年,還是『少卿』兩個字最順口。太常寺的職務先留著,把吏部的辭了吧,看你幹得也不順心。」
菡玉低頭道:「是。」
「少卿、少尹,」他反覆體味琢磨著那幾個字,「都很稱你。」
菡玉不敢回應。她有一種錯覺,彷彿被他在唇齒間細細咀嚼品味的不是那幾個單薄的字,而是那些字所指代的人,是她自己。她忽然就想起去年在吉府那個偏僻的小院子裡,他唇舌之間那種噬人的氣息、力道和熱度,不禁心口一陣怦怦亂跳,頭低得更深,唯恐被他看出端倪,更害怕看他。
兩人同撐一把傘,楊昭比她高出半個頭,峨冠博帶,菡玉須得把手舉高了才能不撞著他。風緊雨急,吹得薄紙傘左右搖晃,她花了好大力氣才勉強穩住。
一把傘兩個人撐本就勉強,她不想和他緊挨著,兩人拉開一拳的距離,她整個人幾乎都暴露在雨中,背上衣裳全叫雨淋濕了。雨水順著帽子滴下來,從額頭上蜿蜒而下瞇住了雙眼,她連忙舉袖去擦。
視線被袖子擋住的片刻,聽見他說了一聲:「我來。」舉傘的手突然一空,傘被他拿過去了,緊接著就覺得右胳膊撞到了他,她連忙退開,左肩卻被他攬住。
「傘小,挨緊一點才不會淋到雨。你是女子,不可淋冷雨,對身子不好。」
菡玉胡亂擦去臉上雨水,想往旁邊退,卻被他牢牢圈住掙脫不開。她心裡突突地跳著,說出話來都結結巴巴:「相爺,我、我……下官知道了,絕不會再讓相爺淋著雨。」急急忙忙地伸手去拿傘。
剛抓住傘柄尾端,他突然收回另一隻手也來握傘柄,連同她兩隻手一起緊緊握住。
心頭突突狂跳著,背心裡一陣發涼發緊,額上有水流下,順著眼角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恍惚中聽到一聲夢囈似的低喃:「菡玉……」
菡玉,菡玉,有多久沒聽過他這麼叫她了?他只會冷冷地說「吉少卿」,那樣冷,一直滲到人心裡頭去,再從四肢百骸裡透出來。半年了,卻不想還能聽到他用如此柔軟的語調輕喚她的名字。
他離得更近了,氣息就在腮邊唇畔,語聲也更繾綣低沉:「玉兒……」
突如其來一陣狂風,掃亂了密集的雨線,捲著水花衝入傘下,淋了她一身。菡玉打了個寒噤,從迷思中清醒過來,連忙抽回手退出兩步。
「不是說了不能淋雨的嗎?快回來!」楊昭一伸手拉住她的衣袖,聲音仍有些瘖啞。
她倔強地堅持,雙腳釘在地上一般動也不動。他往前走一步,她便往後退一步。他無奈,只得把傘塞進她手中。她手掌虛攏著,他一鬆開,那傘便被風吹倒下去,翻了幾滾,沒入蒼茫的雨簾中,不知被刮到哪裡去了。
大雨傾盆,打在地上發出連綿的震響,相隔咫尺也聽不見對方的話語,看不清對方的面容。
兩人在雨中對峙著。她看到他憤然一揮手,咬牙切齒地衝她吼了一句,耳朵裡卻只有嗡嗡的轟鳴,全聽不見他說了什麼。滿臉都是雨水,頭髮、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迷濛了雙眼,隔著水簾看見那朦朧身影轉身融入灰濛濛的雨幕中,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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虢國夫人素來自負麗質天成,嫌香粉胭脂覆面反而遮蓋了天生麗色,連朝見天子都是一張素顏。唯有一雙眉毛生得不合她心意,凌厲粗直,與其清麗冷艷之美十分不搭。她索性把眉毛都剃了,再以螺黛畫出纖細婉轉的卻月眉來。後世流傳的「淡掃蛾眉朝至尊」、「素面朝天」等語,就是說的她的掌故。
這日陰雨天氣,虢國夫人春睡遲起,慵懶無力,著侍女來為她梳妝。侍女捧來妝奩,其中只一盒螺子黛,別無他物。
虢國夫人正拈著一枚螺黛細細地描眉,忽然聽門外的侍者道:「相爺來了。」
虢國夫人手一抖,眉就畫歪了,回頭正要嗔怪,卻發現楊昭落湯雞似的走進門來,一邊走一邊身上還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地毯上落下大團水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