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東夷山,月下山巒綿延起伏。
秀致雅麗的一方庭院裡,門前風鈴搖蕩,空靈作響,房中簾幔飛揚,一室靜謐。
燈下,點著一支檀香燭,輕煙飄散,幽香沁人,那香中帶著一絲清冽的味道,有些初冬的冷意,讓人如置身明淨山澗,水結薄冰,雪落無聲,四野風蕭蕭,天地上下一白,乾淨而孤寂。
案前坐著一白衣書生,便像這雪中的仙人一般,俊逸出塵,廣袖斜倚,風姿卓絕,尤其那一雙漆黑的眸子,更似將漫天星月都揉碎了放進去般,美到不可方物。
但他的人卻是醉著的,一隻手懶懶撐著腦袋,另一隻手醉醺醺地提著筆,在雪白的紙上行雲流水般,寫下一句句詩賦,寫完一張便飄出去一張,地上已悠悠然落滿了紙片。
紙片上的字同人一般俊逸,卻也同人一般,都是冷冽的,就像走在空谷之中,孑然獨行,天地飛雪渺渺,不見前路。
這是上山以來,聞人雋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東夷山君。
自從參加完「花神節」,回到這庭院後,他便將自己關在了房中,點上檀香燭,一邊飲酒,一邊開始提筆寫著各種詩賦。
她在旁邊替他研墨,眼尖地瞥見那些詩賦,無不帶著悲涼之意,字字皆傷。
不知怎麼,她的一顆心,也跟著莫名難受起來。
終於,在那只白皙修長的手又要拿起酒壺時,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按住,鬼使神差道:「大王,你不能再喝了,身子會受不了的。」
那身白衣一怔,扭過頭來,彷彿才記起屋中還有個人,他微微勾起唇角,帶出幾絲清狂匪氣,瞬間又變回了聞人雋熟悉的那個「東夷山君」。
「你難道不該勸我多喝點,等我醉到不省人事時,你才好逃嗎?」
被那雙過份好看的眼睛這麼盯著,聞人雋心頭不由一顫,無怪乎自古以來,都道美色惑人,禍水傾城,稍不留神就滅了一國,真是太有道理了。
鎮定鎮定,她可不能著了道,強自按下心神,她依舊抱著那酒壺不放,幹幹一笑:「大王,你也不要把我想得太蠢了,若是這樣就能逃掉,那你也不配做這『東夷山君』,統領十八座匪寨,受盡青州百姓愛戴了……」
這幾頂高帽子戴的,聽得那身白衣都打了個酒嗝,露出好笑的表情。
他招招手,示意聞人雋湊近,氣息噴薄間,往她臉上猝不及防地一掐:「小猴子,我發現啊,你不是蠢,你是慫,慫得馬屁都拍得這麼噁心,你就不怕我把酒吐你一身嗎?」
聞人雋臉一下燙得不行,趕緊掙脫出來,忙不迭道:「真沒,真沒,我對老大的景仰都是發自內心的!」
其實吧,她倒也沒說錯,即便把東夷山君灌醉了,她也逃不出去,一來她不知道這庭院的機關所在,二來就算離開了這庭院,也闖不過外頭的大匪寨,更別說上山下山時她都被蒙住了眼,根本不清楚其間的路線,一個人能逃到哪裡去?
不過嘛,東夷山君也沒笑錯,她的大實話裡的確還摻雜了一些小心思,順嘴拍了點小馬屁,畢竟她整條小命都被捏在人家手裡,大丈夫還能屈能伸呢,她拍點馬屁算什麼?
想到這,聞人雋的目光更真誠了:「老大,你真的別再喝了,夜深露重,飲酒傷身啊。」
那身白衣打量了她幾眼,忽地一笑,不再索酒,只繼續埋頭,筆墨揮灑間,這一回,卻只寫了兩個字——
「阿狐」。
聞人雋湊過去,好奇地輕念出聲,不明所以,那身白衣已在旁邊又寫了兩個字——
「駱衡」。
像是看出聞人雋眼中的疑問,白衣書生偏頭一笑:「左右長夜漫漫,不如給你講個故事吧?」
被他這麼一看,聞人雋一顆心又撲騰不止,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大王可千萬別再對她這麼笑了,她真要把持不住了。
夜風颯颯,月光灑進窗欞,檀香燭冷煙繚繞。
說是故事,其實有些像茶樓裡的話本戲折子,開頭平平無奇,但因為那把清冽好聽的嗓音,聞人雋還是很快沉浸了進去。
說是多年前,有個叫駱衡的寒門書生,父母早逝,獨自上盛都趕考,只帶了一隻從小養到大的小猴子。
他在客棧住下後,溫書之餘,一日得空,背著書簍,帶著小猴子在皇城中逛了一圈。
其中他最感興趣的地方,是那座聞名遐邇的竹岫書院,它伴著皇宮而建,門庭雅致大氣,出入皆為權貴子弟,個個腰間繫著宮學玉牌,昂首挺胸,氣質非凡,尋常人望上一眼都覺貴不可言。
那駱衡是個讀書人,眼見心中聖地,到底心癢難耐,便避開守衛,背上小猴子,悄悄繞到了竹岫書院的後方,湊到那僻靜的圍牆之外,想聽一聽裡面的琅琅書聲。
當時是黃昏時分,金色的夕陽灑遍院牆內外,風中還飄來花香,一派詩情畫意之景。
那駱衡心中激動,背著書簍,還不待上前側耳傾聽時,院牆上忽然傳來一陣動靜,他抬頭看去,竟是一抹逆著光的白影,從牆上跳了下來。
他尚不及反應時,他書簍裡的小猴子已經鑽了出來,兩隻毛茸茸的手臂一把接住那團小東西,咧嘴發出笑聲。
駱衡這才看清,原來從天而降的,竟是一隻雪白的小狐狸,他正自驚奇時,院牆上又傳來一陣動靜,他再次抬頭望去,乖乖,這下可更吃驚了,那冒出個腦袋的,也是一抹逆著光的白影,不過可比小狐狸大多了,因為,那是一個人——
一個長髮飛揚,明眸皓齒,美麗動人的白衣少女。
她甫一瞧見駱衡,也是怔了怔,彷彿沒有想到,這偏僻院牆外竟還站了個人,許是被撞見「逃課」,她有些慌亂,兩手一下沒撐住,眼看著就要從牆頭上墜落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駱衡一個上前,伸出雙臂,溫香軟玉便抱滿了懷。
那一剎,他覺得天地都靜了下來般,草木皆休,只剩下他紛亂不止的心跳。
他看著懷裡的少女,那雙剪水般的杏眸瞪大望著他,映出了他略顯無措的樣子,他有些恍惚,覺得自己像是……墜入了一個不真切的夢中。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小猴子伸出手,穩穩一接,抱住了從天而降的小白狐。
他伸出手,穩穩一接,抱住了從天而降……的姑娘。
純潔,美好,仙子一樣的姑娘。
那姑娘反應過來後,從他懷中掙脫下來,也不見多羞赧,只是對著他微紅的臉,捂嘴撲哧一笑:「怎麼,你被我壓傻了嗎?」
她從小猴子手中抱回自己的雪狐,淺笑吟吟地望著他,聲音脆生生的,像山間清泉,毫不扭捏:「謝謝你和你的小猴子仗義出手,救了我們一人一狐,不如我請你去吃神仙果怎樣?」
說著,她竟一把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說地帶他奔入四野風中,裙角飛揚間,笑聲飛上長空浮雲,在夕陽中一派脈脈動人。
後來過去很多年,駱衡還能清晰地記起,那天的風,那天的雲,那天的流金夕陽,以及她髮梢傳來的無盡芬香。
他生平從未見過那樣明朗大膽的姑娘,第一次相見,就帶他去了她的「秘密桃源」。
是的,所謂的「神仙果」,其實就長在書院的後山上,那是一種清潤甘甜的雪白野果,藏在一片人煙罕至的地方,平日幽靜無比,那裡有清澈溪水,有茂密古樹,撥開草叢,仰首便能得見天光,就如一個小小的「世外桃源」般。
駱衡很驚訝,她竟會與他分享這方小天地,那抱著白狐的美麗少女卻俏皮一笑:「我瞧你合眼緣,想帶就帶來了唄,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她抬起纖纖玉手,替他摘了只野果,笑吟吟地遞給他,「非要深究的話,大概是因為……你生得俊俏吧,我看著歡喜。」
駱衡才將野果擦乾淨,放進嘴中,聞聲差點咳出來,那少女卻笑得眉眼更彎了:「我們書院天地玄黃各個班都翻遍,只怕也找不出你這麼好看的『小美人』了,我怎麼不能帶你來了?美人配美景,再合適不過,你說呢?」
這聲「小美人」終於讓駱衡成功噴了出來,他一陣手忙腳亂後,才微微紅著臉,對眼前的少女道:「我是男人,不是美人,你才是美人。」
斜陽西沉,風掠四野,山林間溫柔如許。
那少女瞪大眼,瞅了他半晌後,忽地上前一步,把他下巴一挑:「美人兒,我們非得這樣不要臉地一直互誇嗎?」
兩人一陣大眼瞪小眼,不知對視了多久,終於繃不住,齊齊大笑。
那天的回憶深埋在駱衡心底,永遠都帶著泛黃的柔和光澤,風裡是初春的草木清香。
離別時,他告訴了少女自己的名字,說完,眼巴巴地望著少女腰間的宮學玉牌,顯然也是盼她同樣告知,但那身俏麗白衣卻解下玉牌,飛速地在他眼前一晃,笑得像只小狐狸般:
「想知道我名字嗎?偏不告訴你,你猜啊?」
她偏頭長睫撲閃,興致滿滿:「我們玩個遊戲怎麼樣,你猜到我的姓氏,我就告訴你我的全名,再幫你實現一個願望,如何?」
這「遊戲」駱衡自然不會拒絕,他回去後便開始思量打聽,做起功課來。
少女出身宮學,家中必定非富即貴,她明朗大膽,還敢翻牆逃課,也不怕被逐出書院,又說能輕易幫他實現什麼願望,那就一定不僅僅是「富」了,而是「貴」,還不是一般的「貴」,他猜她定是哪家的官宦小姐,父兄品階只會高,不會低。
有了這樣的方向,打聽起來就明確多了,第二天一早,駱衡便背著書簍,帶著小猴子,專往城中各大熱鬧的茶樓酒肆裡鑽,同店小二套近乎,打聽城中達官貴族的情況。
到了黃昏時分,他心中已有了一定計量,又悄悄繞到了書院後方,等在了同樣的地方,果然,沒過多久,兩道大小白影又從牆上冒了出來……
他們依舊去了那「秘密桃源」,他幾乎是迫不及待想告訴她自己的答案,可卻低估了「狐狸少女」的狡黠,她伸出一根手指,得意晃了晃:「一次,一天只能猜一次哦!」
「這……」駱衡語塞了半天,才孤注一擲般,挑了個自認為最接近的:「姓楊,楊鐵山將軍的女兒,對不對?」
那身俏麗白衣眨了眨眼,看著駱衡一本正經的模樣,忽然捧腹大笑起來:「我看起來就這麼粗魯嗎?」
「不不不,只是……」駱衡自知猜錯,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你很率真,很大膽,和其他閨中小姐不一樣,我才以為你是將門之女。」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會裝啊。」白衣少女勾勾手指,示意駱衡湊近,「告訴你個秘密,其實我在書院裡面也同你說的那些小姐一樣,甚至比她們還要循規蹈矩,不苟言笑,但在這就不同了,這是我自己的地盤,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不用顧及那麼多雙討厭的眼睛,不用被人管著看著,在這裡,就只有我跟我的小狐狸,無拘無束的,實在太自在了。」
「當然,現在還多了一個你,你可不許說出去了,聽見沒?」
少女長長的睫毛撲閃著,目光狡黠靈動,還伸出纖秀的尾指,像是要和人拉勾勾,看得駱衡呼吸一窒,心跳不止,半晌,才勾住那根白皙的小手指:「一定,君子一諾,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
就這樣,兩個少年少女開始悄悄見面相聚,在無人打擾的世外桃源中,摘果捉魚,幕天席地,在樹下笛聲相和,互論詩賦,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
駱衡每天猜一次少女的姓氏,卻始終沒能猜對,他便一直當她是「狐狸姑娘」,叫她「阿狐」。
阿狐有時玩累了,會靠在駱衡肩頭,打著呵欠:「我乏了,想睡一會兒了,駱衡,你說個故事給我聽吧?」
起初駱衡並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直到目光不經意一瞥,看到溪邊玩耍的小白狐與小猴子,他靈光一閃道:「你看,咱們這裡有狐狸,有猴子,還有匹『駱駝』,各種走獸都聚齊了,我便給你講個《山海經》的故事如何?」
檀香燭輕煙繚繞,屋裡簾幔飛揚,月光傾灑一地,聞人雋聽到這,心頭忽地一動,耳邊迴響起什麼——
「我從前也給人講過《山海經》,可比你講得好多了,你完全是照本宣科,記性不錯,卻哪裡算什麼有趣故事?講給姑娘聽的,當然要有趣些才行……我那時怕她聽不懂,還畫了圖,一幅一幅地與她解說,早春的風還很涼,她披了我的衣裳,花瓣落在她頭上,我竟一時都分不清,是花美一些,還是她更美些……」
早在東夷山君開始講述的時候,聞人雋就已隱隱猜到什麼,此刻更是篤定萬分,她不由抿了抿唇:「大王,駱衡一定給阿狐說了很多天的《山海經》吧,阿狐喜歡聽嗎?」
白衣書生扭過頭,目光沉靜:「很喜歡。」
他唇角微微勾起一絲弧度,笑意卻是冷的,冷徹入骨:「喜歡到他們日久生情,在山間許下終身,相互約定,待春闈過後,駱衡拔下頭籌,就來迎娶阿狐,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聞人雋聽到興起處,身子都不由湊近了些:「那後來呢?駱衡有考上狀元嗎?」
白衣書生微瞇了眸,似乎發出輕緲一笑,久久的,才伸手去撥那燭火,「沒有後來了。」
聞人雋一怔:「什麼?」
白衣書生回首望她,目光冷冷,無波無瀾,一字一句:「因為,遊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