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長空,一地如銀,貴女們三五成群過來時,關雎院外已聚集了不少人。
眼見女學一群如花似玉的師妹們提燈而來,男學的弟子們個個都興奮起來,紛紛上前施禮,尤其聞人姝身前,爭先恐後圍著的人最多。
然而她一雙美眸卻在月下轉了轉,最終只停在了付遠之身上,她款款走上前,含羞施禮:
「付師兄好。」
付遠之面目清俊,長身玉立於月下,淡淡回禮:「夜深露重,師妹多加保重,勿要吃風受涼了。」
他嘴中如是說道,目光卻有意無意地瞥向聞人姝身後的……聞人雋。
豈知聞人雋一眼也未望向他,逕直走向院牆下斜斜倚靠著的駱秋遲,她纖秀的身子站在他跟前,不知在說些什麼,臉上帶著隱隱可見的關切。
付遠之雙眸一黯,斂下長睫,一時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那頭院牆下,聞人雋各番勸說無果,只得揪緊駱秋遲的衣袖,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老大,你既然執意要進去,那我只有最後一句話了,如果你沒被扔出來,那你也不能把別人扔出來啊!你下手千萬得注意輕重啊,一定不能傷了院裡那個男人,他不知身份來頭,院首估計都得敬他幾分,萬一出了事,沒人能保住你的……」
「你這是七□□句話了吧?」駱秋遲扯出衣袖,隨手一彈聞人雋的額頭,「行了行了,你到底是猴子,還是鸚鵡啊?」
一旁的姬文景背著畫匣,月下身影清冷孤傲,扭頭看向另一方角落裡的趙清禾,皺了皺眉,最終還是向她走了過去。
「那天你說的賭……」
趙清禾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上了,姬文景的話卻被陡然打斷,不知從哪冒出的孫左揚,拎著自己一件外袍,湊上來就想往趙清禾身上披。
「夜裡風大,清禾師妹你怎麼穿得這麼單薄啊,要不要再加件衣裳?」
趙清禾嚇得跟受驚的兔子似的,面色緋紅,手忙腳亂地推拒道:「不,不用了,多謝孫師兄……」
孫左揚不動神色地擠進她跟姬文景之間,用後腦勺對著一臉冷漠的姬文景,手裡還拿著那件外袍向趙清禾湊近,連聲溫柔道:「清禾師妹,不要緊的,你披上吧,免得受了涼……」
「真的,真的不用了……」趙清禾面紅耳赤,一邊擺手,一邊往後退,耳邊驟然響起姬文景冷冷的一聲。
「孫左揚,你知道你現在很像什麼嗎?」
孫左揚一頓,扭過頭,對上姬文景唇邊一抹嘲諷的笑意,他逐字逐句道:「一匹隨時隨地發情的野馬。」
「姬文景,你!」孫左揚怒不可遏,目光卻陡然盯向了姬文景身後:「你背畫匣來做什麼?」
「你管我做什麼。」姬文景面色冷冷,孫左揚不自覺拔高語調:「你難道想跟駱秋遲一道進關雎院,幫他畫下那男人的模樣?」
這廂動靜引來不少學子,竹岫四少也面露疑惑地走過來,當先的謝子昀鳳眸一挑,眼尾一顆紅痣艷艷逼人,月下對著姬文景陰惻惻地笑道:「怎麼,姬大世子,你素來不管閒事,別跟我說這回真打算幫駱秋遲?」
院牆下,駱秋遲懶洋洋走了過來,站到姬文景身旁,剛要開口,姬文景已經冷冷一哼,對著謝子昀等人道:「有何不可?」
他背脊挺直,神情孤傲不屑,月下眉目籠上薄光一層:「你那生死狀上只說取來畫像,有說不能帶人一同進去嗎?」
謝子昀一下語塞,風中握緊拳,咬牙道:「你,你真想進去送死?」
「命是我的,我樂意進去送死,你管得著嗎?」
一片嘩然中,人群中的趙清禾卻瞪大眼,心潮莫名激盪起來,她緊緊盯著月下那道清冷身影,覺得頃刻間有什麼光芒四射,直照入她心底。
那邊孫左揚卻一聲嗤笑:「死倒不可怕,就怕半死不活,遭了殃及被拋出來,斷了一雙作畫的手,那可真是一無是處了。」
這一回,還不待姬文景開口,駱秋遲已經先一步笑道:「這雙作畫的手會不會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人下了大注,賭我一定會輸,待會可千萬把褲腰帶勒緊一些,別輸到底褲都當了才好,畢竟這麼多位女公子在場呢,污了眼睛找誰訴冤去?」
人群裡的貴女們臉一紅,卻也忍俊不禁,個個捂嘴笑出聲來。
孫左揚惱羞成怒,上前還想再說什麼,卻被自家妹妹一把拉住了,孫夢吟學著上回哥哥教訓自己的話,做了個鬼臉道:「大哥,快別說了,還嫌不夠丟人嗎?」
一片吵吵囔囔中,姬文景徑直看向駱秋遲:「何時進去?」
駱秋遲把雙手背到腦袋後,一身白衣俊逸飛揚,仰首微瞇了眸:「不急,待到月上中天,酒氣傳出之時。」
說到酒氣,酒氣很快也便傳了出來,與之同時傳來的,還有蕭蕭肅殺的舞劍之聲。
駱秋遲向姬文景示意了一個眼神,兩人屏氣凝神,一同踏入了院中,外頭的人便紛紛湊到院門處,探頭探腦,男女各據一邊,小心翼翼看著裡頭的動靜。
冷月之下,那男人果真又在醉酒舞劍,他披髮掩面,一襲月白長袍,頭上僅插了一隻白玉簪,手腕纖巧靈動,風中劍如銀蛇,每一寸都沾滿清輝,身姿飄逸若謫仙。
「好漂亮的招式啊,不像提著劍,倒像女傅教我們的鼓上舞一樣,輕盈動人……」
有女公子忍不住驚歎出聲,另一頭那曾經吃過虧的兩個男弟子,聞言卻是陰影捲上心頭,恐懼哆嗦道:「師妹千萬別小瞧這劍法,看起來漫不經心,紅袖起舞一般,可實際上跟千萬條水蛇圍著你似的,密不透風,滲人不已,一抹劍光就是一道血印,逃都逃不過,誰試誰知道……」
這不,外頭正竊聲著,院裡的駱秋遲已經掠身上前,瞅準空隙,欲奪過那男人手中的劍。
那男人依舊舞得不緊不慢,彷彿全然未將院裡兩個「不速之客」放在心上,只是手腕輕巧一扭,不僅避過了駱秋遲的裹挾,還冷不丁將劍向他一刺,駱秋遲猝不及防,眼中升起笑意:「有點意思。」
這人分明喝醉了酒,步伐凌亂,身子歪七扭八,看似每一劍都軟綿綿,卻出其不意,勁風剛烈,威力凜然,讓人避無可避。
「漂亮。」駱秋遲又一聲歎道,月下與那劍光纏鬥在了一起,眸中的興致愈發濃厚。
當真是漂亮,不僅劍舞得漂亮,殺傷力也漂亮極了,完全不是個花架子。
院外眾人只覺看得眼花繚亂,駱秋遲身形閃動,白衣飛揚間,竟一時奪不過那男人手中的劍,姬文景在月下早就打開了畫匣,攤開了筆墨紙硯,此刻見駱秋遲起了玩心一般,不由催道:
「別玩了,你快把他頭髮掀開,讓他把臉露出來!」
「得勒!」駱秋遲笑應一聲,也不再奪劍,只猛然欺身上前,藉著巧力腳尖一點,在那長劍之上轉了個彎,反手一把探到那人身前,一把撩起他那凌亂長髮,在風中衝著姬文景喊道:
「快,小姬,快看一眼!」
姬文景早有準備,說時遲那時快,迅速蘸墨提筆,手腕如風一般,行雲流水,寥寥數筆畫下那大致輪廓,未有絲毫凝滯。
那男人在月下一露臉,院外便響起一片驚歎之聲,他們離得遠,雖沒能完全看清那人容貌,但還是被一股撲面而來的絕美風姿震懾到,月色朦朧下,只覺天人下凡,美到不可方物。
真正離得近的是駱秋遲,他定眸一看,有些愣了愣:「我怎麼覺著,這是個女人呢?」
那男人長劍一挑,似煩躁起來,猛一刺向駱秋遲,凌亂長髮又傾垂而下,掩住了一張絕世容顏。
駱秋遲一邊對打著,一邊還在喃喃著:「可這身子骨又分明是個男人,太奇怪了,不可能的……」
「美人不分男女,美到一定境界都是雌雄莫辨的,你快別墨跡了,再撩一眼給我看看!」
姬文景下筆不停,只以一副「少見多怪」的語氣催促道,他姬家祖上就是個不擇不扣的美人,一代代傳下來,父輩們的畫像供在祠堂裡,他都見多了。
駱秋遲卻在纏鬥之間,依然奇道:「就算男生女相,也不會誇張到這地步,我以為你夠像女人的了,哪曉得這傢伙比你更甚百倍……」
「駱秋遲,我走了啊,你自生自滅吧!」姬文景霍然打斷,一雙眸寒光迸射,作勢欲摔筆而去,駱秋遲連忙改口道:「不不不,我錯了,我錯了,我嘴賤……你快看,小姬,我撩了!」
那張美人臉又陡然顯露在月下,姬文景哼了聲,卻提筆疾速在紙上勾勒起來,那男人分明不耐,挑劍甩開駱秋遲,駱秋遲轉個彎兒,閃身之間,又跟塊狗皮膏藥似的纏了上來。
就在這一撩一刺間,駱秋遲動作瀟灑淋漓,施展巧勁,引得那男人在月下頻頻露臉,院外的眾人也看呆了,甚至有不少人在心中喝彩起來,唯獨竹岫四少的臉色越發難看了。
幾輪迴合下來,駱秋遲呼吸微喘,別過頭問姬文景:「怎麼樣,畫得如何?」
「還差一點,你再讓他扭過身來,把眼睛露出來,記住,一定要全部露出眼睛來……」姬文景換了只豐山紫毫筆,抬首語氣卻陡然一變:「小心,你後頭有劍!」
駱秋遲腦袋一偏,那男人刺了個空,殺氣卻緊隨而來,月冷風寒,駱秋遲瞳孔驟縮:「不好,他真的發怒了。」
不知是酒勁上頭,還是忍無可忍,那劍招明顯不似先前處處留情,及至此時此刻,這男人的真正功力才顯露出來,如浩蕩海水,深不可測,駭人之極。
駱秋遲既不能松怠,又不能當真傷到他,只能拼盡全力周旋其間,才一會兒功夫,兩人已纏鬥不下數百招,連院外不會武功的女公子們都打了個哆嗦,察覺到氣氛明顯不一樣。
「怎麼辦,那怪人好恐怖,再這樣下去,駱師弟會不會受傷啊……」
有貴女禁不住瑟瑟發抖道,另一邊的謝子昀解氣地啐了聲:「活該,最好往脖子上劃拉個口子,血濺當場,一了百了!」
話一出,女公子們齊齊怒而瞪視過去,謝子昀被瞅得一臉悻悻,還要說什麼時,已有人驚聲喊道:「快看!」
只見月光之下,駱秋遲咬咬牙,竟伸手抓住了劍刃,似豁出去一般,拼著鮮血四濺,猛地欺近那男人身前,另一隻手將他長髮盡掀,緊緊制住肩頭,扭給姬文景看——
狹長清冷的一雙眸,盛滿萬千雪色星光,再無遮擋,徹徹底底地露在了寒風之中。
「快,媽的,老子手掌要斷了!」
駱秋遲痛得髒話脫口而出,冷氣倒吸間,姬文景眼皮直跳:「你瘋了嗎,你快鬆開,我已經記住了!」
他手中紫毫筆揮灑不停,一氣呵成:「行了,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