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帕是淡淡的柳色,素淨清雅,小心翼翼地包住手上的傷口,聞人雋在駱秋遲跟前低著頭,有些許惱意:「駱師弟,你未必太不愛惜自己了,這可是考上麒麟魁首的一雙手,真毀了怎麼辦?」
駱秋遲笑了笑,抽出包好的手,在眼前翻了翻:「怎麼包得這麼醜,你都不用打個蝴蝶結嗎?」
聞人雋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氣道:「那你還我,疼死你算了!」
旁邊的孫左揚雙手抱肩,同付遠之咬耳朵道:「這小子真野,對自己太狠了,方才院裡那一下,那股不怕死的悍勁,總讓我想起一個人……」
他眉心微皺,若有所思著,付遠之卻毫無反應,只定定看著眼前一幕,漆黑沉靜的眸中只裝滿了聞人雋的身影,他站在風中,一動未動。
那頭已經比對完了,從前闖過關雎院,被扔出去的兩個男弟子,對著畫像不住點頭,即便只是一面之緣,但這樣超凡脫俗的天人之姿,任誰也忘不了,他們幾乎一眼就認了出來,驚歎不已地加以證實。
人群裡一片歡騰,尤其是喜不自禁的女公子們,以及一些下了重注的學子,竹岫四少卻面如土色。
這場賭約,駱秋遲,勝。
就在一群人圍住駱秋遲,對他歎服連連時,趙清禾卻悄悄走到了姬文景身旁,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姬師兄,你真厲害,匆急之下,妙筆丹青,出神入化,實在難得。」
她頭一回在他面前沒有結巴,倒讓姬文景微微一怔,想要開口之際,趙清禾已經低頭飛也似地走開,轉到人群另一頭去了。
姬文景目光動了動,一隻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畫匣,卻到底抿住唇,一言未發。
「如何,謝大少,你們四個,可要兌現承諾了?」
駱秋遲撥開人群,逕直走到了面無人色的竹岫四少面前,掏出懷中的生死狀,在他們眼前晃了晃,一撩衣擺,兩條長腿大大架開,露出邪氣四溢的一個笑:
「來吧,每人三個來回,趕著熱乎勁,鑽完大家回去好睡覺,誰先來?」
他話一出,當先的謝子昀一下捏緊了雙拳,眼眶狂跳,周圍人霎時靜了下來,有人抱著看熱鬧的神態,有人卻有些不忍,覺得終究太過頭了。
聞人雋怕事情鬧太大,收不了場,忙在旁邊扯住駱秋遲:「算了吧,駱師弟,同門一場,這事便就此了結吧,不若化干戈為玉帛,往後大家好好相處,你說怎麼樣?」
她拚命向他使眼色,駱秋遲卻故作驚道:「小師姐,你眼睛抽筋了嗎?」
他伸手往她眼角一掐,順勢貼到她耳邊,低聲一笑:「小猴子,教你一句話,男人之間的事情,女人最好少插手。」
聞人雋被揪得吸了口氣,咬牙道:「我這是為你好,把事情做絕了,你以後怎麼在書院待?」
兩人正你來我往間,付遠之忽地排眾而出,月下冷立,涼涼開口道:「駱師弟,生死狀已立,你要如何都且隨心,但男兒膝下有黃金,讓同輩同門之人下跪於你,自你□□鑽過,未免太過難看,你心中又當真能安嗎?不過是得一時痛快罷了,卻叫這小兒把戲失了風度,倒襯得你一個麒麟魁首心胸狹窄,錙銖必較,又有什麼意思呢?」
他話中有話,綿裡藏針,三言兩語便將駱秋遲推到了一個不堪之境,將他置於肚量狹小,毫無君子風度,幼稚如黃毛小兒的可笑形象之上,一時引得在場眾人也開始紛紛議論起來。
姬文景背著畫匣走上前,冷冷道:「願賭服輸,說一通廢話做什麼,賭不起就不要來賭了,趁早回去睡大覺,白白浪費時間做什麼,擱這吹冷風又很有意思嗎?」
他一番嗆聲下,付遠之臉色微變,駱秋遲卻笑了笑,上前將生死狀展開,月下示意給眾人看:「我只知道,今夜這冷風不是我自找的,而立下這生死狀的四個人,輸了也僅僅只是□□鑽幾個來回,我輸了卻是要斷胳膊斷腿兒,甚至賠上性命,書院也待不成了,大家心知肚明,究竟誰更要討便宜一些?不能因為我命大,就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這生死狀也只是一紙空言,毫不作數了吧?」
「小兒尚知一諾千金,我卻瞧諸位同門之中,有人自詡君子之道,冠冕堂皇,實則卻比小兒還不如,這算不算得道貌岸然,虛偽至極?」
一聲輕笑,眼尾似有若無地一瞥,月下的付遠之臉色一白,袖中雙手暗自握緊。
「行了行了,不要再說了!」謝子昀鐵青著臉,咬牙上前一步:「駱秋遲,輸了就是輸了,誰要抵賴了,鑽就鑽,怕你不成?」
他呼吸粗重,眼眶已然激動得泛紅,梗起脖子道:「不過,這生死狀是我牽頭和你立的,跟他們無關,我願一人承擔,由我一人鑽就好了!」
「子昀!」
身後齊王柳三人異口同聲道,眼眶也跟著遽然一紅,駱秋遲卻點頭一笑,饒有興致:「那敢情好,記住一人三個來回,加起來就是十二個來回,同門一場,我給你抹個零頭,就算你十個來回好了,你瞧劃不划算?」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謝子昀嘶聲喊出,胸膛劇烈起伏,屈辱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一時令週遭都有些於心不忍了。
他年紀畢竟小,又富貴門裡長大的,哪受過這般折辱,月下身子顫抖,當著眾人的面,一步步走近駱秋遲時,宛若遭受凌遲,駱秋遲卻笑意不變,撩了衣擺,一揮手:
「請!」
聞人雋再忍不住,想要上前阻止,卻被眼疾手快的孫夢吟一把拉住,「你做什麼?人家是立了生死狀的,說了願賭服輸,你又想去出什麼風頭?」
聞人雋咬住唇,眼見那謝子昀緩緩走到駱秋遲跟前,雙膝就要一點一點跪下去時,她心頭狂跳起來,不住道,糟了,糟了,事情再無轉圜了……
卻就在這時,膝蓋離地面僅有寸步之距,駱秋遲忽地伸手一托,輕巧止住了謝子昀下跪的身子,謝子昀愕然抬頭,眾人也驚奇望來,只見駱秋遲一雙眼在月下含笑粲然:
「行了,逗你玩呢,今天就到這吧。」
他長眉挑了挑,昂首墨發飛揚,「男子漢大丈夫,跪天跪地跪父母,還真讓你給我下跪不成?我可不想白白折壽,還不快起來?」
說著,人往謝子昀耳邊一湊,壓低了聲:「沒事別再和人瞎賭了,爭個一時意氣,多想想自己,能不能承擔輸了的後果,不是小孩子了,難道一輩子活在家族的羽翼之下,胡天胡地,被人笑作紈褲草包,庸碌一生,真的甘心嗎?」
話音才落,手下已一用力,將謝子昀整個身子一把托起,他踉蹌了一下才站穩,不可置信地望來,疑心自己方才耳邊聽錯了,徹底懵在了月下。
局面陡然急轉,圍觀眾人也紛紛傻了眼,駱秋遲笑意愈甚,揚聲道:「大家同門一場,不打不相識,玩過鬧過便算了,又不是什麼血海深仇,何必弄到不可開交的地步,各位說是嗎?」
這一下,週遭眾人才堪堪回過神來,恍然大悟,原來駱秋遲並未當真要將人逼入絕路,不過玩心忽起,鬧一鬧罷了,在場眾人心弦驟鬆,不知誰先笑了起來,高聲答「是」,其餘人也紛紛附和,月下笑聲四起,氣氛頓然一片輕鬆融洽。
謝子昀還傻愣愣站在那,駱秋遲走向他,將那生死狀當著他們四人的面,在手心一捏,瞬間碾為齏粉,從指縫間簌簌落下,飄散在了草木之中。
「煙波散盡,恩仇盡泯。」
他拍拍手,在月下一抬袖,一隻手掌伸在謝子昀面前,挑眉示意,眼波流轉間,璨如星河。
謝子昀還似身在夢中一般,直到夜風迎面,他身子一顫,才一點點紅了眼眶,忽地上前一步,朝駱秋遲一擊掌,有力地握住了他那只溫暖的手。
誰也不知道怎麼了,只看見謝子昀忽然垂下頭,泣不成聲:「對不起……對不起。」
他哭得那般傷心,像個孩子一樣,而駱秋遲彷彿瞭然於心,只將他的手又握得緊了緊,剩下齊王柳三個,也受到了感染一般,紅著眼同時上前,幾隻手握了上去,心悅誠服,一把摟住謝子昀,幾人腦袋對腦袋,發出壓抑的泣聲。
這一幕染著月華的光芒,在風中脈脈流淌,有些說不出的東西浸潤了眾人心底,一時誰也沒有說話,就那樣靜靜站在院牆之下。
天地之間,一片清輝。
姬文景立於一旁,夜風拂過他衣袂髮梢,他伸手按住肩頭畫匣,也露出了淡淡笑意。
這一夜,無聲無息地改變了許多東西,注定烙刻在了書院弟子們的心底,等到眾人散去,各回院舍時,聞人雋悄悄拉住了駱秋遲,兩人站在了十方亭外,俯瞰山頭,長髮被風揚起。
聞人雋仍自回味感慨著:「真是沒有想到,你都快嚇死我了,我還以為……」
駱秋遲長臂張開,慵懶地靠在欄上,扭頭對聞人雋笑了笑,忽然道:「你養過狼沒有?」
聞人雋一愣,駱秋遲已經微瞇了眸,自顧說道:「從前在東夷山上,我養過一窩狼崽子,它們很凶,很烈性,總也不服人,但也非無門路可循,既不能一味順著,叫它看出你底子虛,弱得不堪一擊,它們便會騎到你頭上,愈發凶狠囂張,衝你咆哮個不停,但也不能只用棍棒打壓,越打只會越恨你,逮著機會就想狠狠咬上一口,甚至哪天一不留神,就會朝你脖子上撕咬下去……養狼並不難,最難的是把握好這個度,可惜我好不容易馴服了那窩狼崽子,東夷山卻被人剿了,我沒有機會馴狼了,倒進了這書院,冥冥之中,這是否際遇難測,奇妙難言?」
聞人雋張了張嘴,好半晌,才喃喃道:「我懂了,老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又懂什麼了?」駱秋遲笑了笑,屈指一彈聞人雋額頭,「當然,養猴子就簡單多了,尤其還是一隻這麼慫的猴子,給個桃兒就竄我肩上,跟我回家,給我暖被窩了,你說對不對?」
聞人雋那頭還沒感慨完呢,這邊又見這無賴本性,臉上一紅,羞惱道:「不對!你又滿嘴胡……」
她話未說完,駱秋遲已經將她臉頰一掐,猛地欺近她,氣息噴薄:「好了,那就多加幾個桃兒,小猴子,你要朝三暮四,還是朝四暮三?」
聞人雋一下瞪大了眼,心頭狂跳不止,尚未回過神時,駱秋遲已經哈哈大笑,鬆了手,一躍而下,拂袖往山下而去。
她趕緊扭身望去,卻見那身白衣飄然月下,背朝著她,揮揮手:「走了,我回去睡大覺了,記得月底給我做頓犒勞飯,等我去八大主傅那一考完,就上這十方亭來找你,這回記得帶酒來,不然我可把你扔出亭子了……」
聲音越飄越遠,只有一身清狂匪氣,似乎還瀰漫在夜風之中,聞人雋跺跺腳,情不自禁啐道:「無賴,流氓,土匪頭子……」
嘴角卻不知不覺揚起,一雙水眸清雋如畫,長空下盈滿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