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台被重重包圍住,書院上下亂作一團,男女弟子皆退到了金陵台上,個個身子乏軟無力,不多時,便東倒西歪地跌落一片。
那笛聲還在裊裊傳入眾人耳中,一人排眾而出,背著手走上前來,笑聲嬌俏,一襲紫衣,戴著一個古怪的面具,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邪氣,猶如一個小魔女般。
「這香好不好聞呀?這可是我們琅岐島專用來捕獸用的,任憑多兇猛的獵物,聞了這香,再聽到這笛聲,都會力氣全無,任人宰割。」
此話一出,滿場嘩然,原來金陵台周圍的雅香,早就被做了手腳,只是單獨聞不會有事,但經這笛聲一催動,便會叫人乏軟委地,如籠中困獸,再無掙扎之力!
金陵台上,駱秋遲坐在一片弟子之間,目光一緊,只道該死,他一時大意,竟也中了招。
笛聲仍自詭魅傳遍全場,駱秋遲不再多想,趕緊屏氣凝神,自封氣穴,待到這魔音徹底停下之時,他暗中提氣,確認自己還留住了三分內力,卻不露聲色,埋下頭去,只等內力多恢復幾成。
台上男女弟子早已混坐一團,孫夢吟被人擠到了駱秋遲旁,連帶著聞人姝一起,她眼睛一亮:「駱師弟。」
她到這時刻還有心思去想旁的,聞人姝卻有些畏懼駱秋遲,拉過身後的聞人雋,擋到了自己身前,聞人雋被推搡間一個不留神,仰面栽倒在了駱秋遲懷裡,抬眼只對上他冷汗涔流的一張臉,她一怔,呼吸微顫:「老大,你還好吧?」
駱秋遲正在調整內息,恢復功力,身子無法動彈,只對聞人雋輕「噓」了一聲,「自己起來,我動不了。」
聞人雋臉一紅,「哦」了聲,就要起來,哪知身子綿軟無力,起到一半,竟又倒了下去,撞得駱秋遲吸了口冷氣,面上露出異樣的神情。
聞人雋有些慌亂:「老大,我,我是不是壓疼你了?」
駱秋遲咬著牙:「是有點疼……你快起來……」
聞人雋忙不迭就要再起身,卻依舊手腳乏力,幾次三番沒能如願,整個人還跌在駱秋遲懷中,看起來倒像在蹭蹭磨磨,故意溫存一般,曖昧異常,駱秋遲連吸幾口氣,臉上神情愈發異樣了。
孫夢吟急得在一旁就要去推聞人雋:「你幹嘛,不要趁機占駱師弟便宜,你還有沒有羞恥心了……」
卻還沒推到時,一隻修長的手已越過她,一把將聞人雋拉了起來,「阿雋,沒事吧?」
溫雅的聲音低低響起,付遠之將人一攬,撈入了自己手臂間,聞人雋扭頭如見救星:「世兄。」
她頗覺窘迫:「我,我就是沒力氣……」
「我知道,不要說話了,世兄在呢。」付遠之溫柔安撫著,輕輕抱住聞人雋,下巴抵住她肩頭,讓她靠在自己胸前,雙手牢牢圈住庇護著。
旁邊的聞人姝,臉色瞬時變了。
趙清禾本拉著聞人雋的手,聞人雋一走開,她也跟著一下沒坐穩,卻比聞人雋幸運些,叫一人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一扭頭,看到那張臉冷冰冰的俊臉,嚇得陡然結巴了:「姬,姬師兄。」
姬文景皺著眉,「嗯」了一聲,還不及開口時,孫左揚已從旁邊擠了過來,關切不已:「清禾師妹,清禾師妹你沒事吧?」
趙清禾臉一熱,趕緊坐穩身子,細聲道:「多謝孫師兄關心,就是四肢乏軟,提不起勁,其他無恙。」
孫左揚連忙又靠近一點,學著付遠之的樣子,拍拍自己肩頭,道:「你要是身子乏軟,坐不住,可以靠在我身上,小心別摔到哪裡了。」
趙清禾臉更熱了,忙搖頭:「不用了,孫師兄,我還撐得住,況且,女傅有教導,不可亂了男女之防……」
「這是非常時刻,不要管那迂腐的一套了,你要是撐不住,就靠到我身上,或是叫我一聲,我就在你旁邊,你切記……」
「孫左揚。」姬文景終是忍不住開口了,他滿臉鄙夷之色:「你可以收斂一點嗎?真當自己是匹隨處發情的野馬?這種危急場合也不放過,你怎麼不去馬場一展雄風?」
「姬文景!」孫左揚壓低了聲,怒道:「你嘴巴放乾淨點!」
「是誰的嘴巴該閉緊些?好端端的,出個什麼『鐵騎』的題眼,現在倒真應景了,讓人家的鐵騎踏破書院了。」姬文景面不改色地嗆聲回擊,孫左揚愈加惱怒,還待湊近時,卻被趙清禾一把拉住,她臉上紅如朝霞:「孫師兄,你,你別說了。」
方纔姬文景那「發情野馬」的話還迴盪在她耳邊,她委實難堪不已,為了避嫌,不由特意離孫左揚遠了點,往姬文景那邊挪了挪,孫左揚顯然也瞧了出來,怕再嚇到趙清禾,只好狠狠一瞪姬文景,按捺不發。
「稟小宮主,四處都已搜遍,所有人都在這裡了,沒有遺漏。」
從天而降的那群黑衣人,似乎在找什麼東西,將書院裡裡外外搜了一遍後,回到那戴面具的少女身邊覆命道。
那「小宮主」發出一聲冷笑,紫衣在風中飛揚,充滿著邪氣:「是嗎,當真都在這了,一個都沒有少嗎?」
她話中古怪異常,叫金陵台上一陣騷亂,八大主傅也再沉不住氣,其中資歷最老的陳太傅揚聲道:「你們到底是誰,闖入我竹岫書院意欲何為?」
紫衣少女一側身,望向陳太傅,笑吟吟一施禮,說出了令滿場驚愕的一句話——
「老師,別來無恙。」
說著,她已將面具一把掀開,露出了底下嬌俏靈動的一張臉,長風拂過烏髮雪顏,眼角還挑著一絲邪氣的笑意,驚得那陳太傅身子猛顫,忽地抬手一指:「是,是你,辛瑤,你是辛瑤!」
有資歷稍長的院傅一聽到這個名字,也激動起來,紛紛迭聲道:「辛瑤,是那個辛瑤……」
長空下,那紫衣少女卻是一擺手,戲耍眾人一般,捏起了嗓子,對著各位院傅又是一施禮,化作了一個清朗的少年音:「不,我是辛烈,見過諸位老師。」
陳太傅臉色大變,身子晃了晃,差點沒坐穩栽下去,「辛烈,辛烈,怎麼會,不可能……」
那紫衣少女玩得樂不可支,時而變聲「辛烈」,時而嬌聲稱作「辛瑤」,令滿場的院傅都露出惶恐不安之色。
似乎戲耍夠了,她忽地一拂袖,仰天長笑,邪魅萬分,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戾氣:「其實我不是辛瑤,也不是辛烈,我是辛如月,是琅岐島的一宮之主,也是你們常掛在嘴巴的魔教妖女,你們當年收我入學,器重萬分,現在想來是否覺得荒唐無比?」
她眼風一掃,聲帶狠厲:「可惜,我也覺得好笑之極。」
袖中纖長的五指的一點點握住,紫衣翻飛,烏髮揚起,每一個字都帶著血一般的淒色:「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了,我今日前來,只為一人,只為那薄情寡義,天下唯一騙過我的負心人!」
辛烈是十二年前來到竹岫書院的,鮮衣怒馬,一介俊秀小少年,拿著名帖,說是潯陽一帶的貴族名門之後,通過考核後,直接進了男學的天字甲班。
那時甲班的主管院傅乃陳太傅,辛烈是班上年紀最小的弟子,卻天資聰穎,靈秀無雙,屢次大考都奪得第一,頗為耀眼,深受陳太傅的賞識與喜愛,被他視作心中最得意驕傲的親傳弟子,無人可比。
然而蹊蹺的是,在男學甲班讀了半年後,有一天,辛烈忽稱家中有急事,竟然中途退了學,再未出現過,但沒過多久,女學又來個辛瑤,與辛烈長得一模一樣,稱自己是辛烈的雙生妹妹,拿著哥哥的推舉函前來求學。
那辛瑤也是靈秀俊俏,與辛烈的聰穎機巧如出一轍,讓陳太傅一眼便喜歡上了,在他的保薦之下,辛瑤入讀了女學的甲班,很快也成為了其中的翹楚。
原本一切都很平靜美好,但就在九年前,竹岫書院的井水忽然出現了問題,一夜之間,書院眾人都染上了怪疾,且這怪疾還會一傳十,十傳百,可怕至極。
為此幾位院傅殫精竭力,廢寢忘食,配合太醫院研製藥物,辛瑤也跟著忙前忙後,出了不少力,可當那場古怪的疫病終於過去後,辛瑤卻消失了。
是真真正正的消失,憑空便不見了人影,一絲蹤跡線索也未留下,有人去潯陽一帶查過,也是毫無所獲,根本就沒有辛烈和辛瑤這兩個人,不,準確地說,確實是有個沒落的辛氏貴族,但那一代的小少爺早夭,未滿六歲,也不叫辛烈,當日辛烈出示的種種憑證名帖,皆為作假,可以說,他是頂替了這個早夭少爺的身份,借了「殼子」進入竹岫書院讀書的。
但他到底想幹什麼?為何讀了半年又退學消失,冒出一個雙生妹妹繼續求學?過得幾年乾脆連這個妹妹也一同消失了?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完全無人得知,書院的諸位院傅也如何都想不明白,漸漸的,這樁古怪之事便隨著年月推移,被掩埋在了書院紛揚撲簌的塵埃之中,只有白髮蒼蒼的陳太傅會時不時念叨起,曾經自己這寄予厚望的愛徒……
「我不是無故消失了。」紫衣飛揚,冷冽的聲音在全場響起,那雙上挑的眼眸似乎帶了一絲譏誚:「我只是被我哥哥帶回了琅岐島,用以換取全院師生的解藥。」
話一出,滿場如同炸開了鍋一般,嘩然一片,陳太傅更是驚得身子直顫,指著那襲紫衣話都說不出了。
「當年的是是非非,我沒心情同你們廢話了,也沒多少時間了,等我大哥出了關,我又得回到琅岐島,過著看海水潮漲潮落,一日復一日的無望年歲,所以今天不管如何,我一定要將負心人帶走!」
長空之下,辛如月烏髮飛揚,面向眾人,一點點握緊了雙手:「當年求學,從頭到尾,我只為那一人。」
她語調陡然拔高,長袖一揚,內力翻騰之間,炸起一道數丈高的水花,嚇得金陵台上一片驚惶駭然,只聽得那聲音飽含著複雜情意,恨入骨髓,一字一句地在全場響起——
「負心人,你快出來見我,我要你自己站出來承認,當著所有人的面承認,你道貌岸然,你有負於我,你必須出來給我一個交代,不然我就殺光這竹岫書院的所有弟子!」
內力催動下,水花四濺,台上驚恐不已,有人壯著膽子哆嗦道:「你,你怎麼知道你要找的人就在這裡?書院還有,還有幾位先生正率弟子遠行遊學,尚未歸來,這裡並不是竹岫書院的所有人……」
「我當然知道,我來之前就已探查清楚,負心人就在這裡!」辛如月一聲斷喝,收回掌勢,冷冷掃過全場,「你自己站出來吧。」
她當年求學,顯然對竹岫書院每年的活動,以及地理方位,內部構造都瞭如指掌,所以才特意選了流觴曲水這一日,提前布控,將書院所有人一網打盡,以揪出她那位「負心人」。
「好,看來你不願自己站出來,你還是那樣虛偽,毫無擔當,那我便給你些許時間考慮清楚,你若不站出來,遭殃的便是這書院上下所有師生!」
辛如月冷厲掃過金陵台上每一個人,以及週遭的樓閣亭台,目光最終卻落在了那流水漂浮的酒樽之上,她彷彿透過酒樽看見了什麼,幽幽笑道:「說起來,這流觴曲水大會,你我也曾共坐一堂,賞詩論令,好不快哉,你還記得嗎?」
有風掠過四野,金色的陽光映在那身紫衣上,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那張清麗無雙的面容忽然有了一絲悵惘,可卻只是轉瞬即逝,隨著袖中掌風一擊,酒樽炸裂,流水飛濺而起,她仰頭長笑,轉身而去。
「從現在起,我給負心人,也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一炷香後,若負心人不願站出來承認,就休怪我手下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