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昶回過身,看到雲浠,溫聲問:「怎麼沒去歇著?」
雲浠道:「昨晚若不是三公子及時帶著皇城司的人馬趕來西郊,單憑我一人,只怕難以應付陵王,我還沒跟三公子道謝呢。」
她說著,又問,「三公子是怎麼知道城西這裡出了事的?」
程昶聽了這一問,先沒答,朝她伸出手:「過來。」
他的手生得很好看,骨節分明,修長如玉,雲浠抿唇「嗯」一聲,將手放入他的掌中。
程昶把她拉到身邊坐下,這才道:「是田泗告訴我的。」
「田泗?」
程昶道:「田望安讓他來的,說查案的時候,你那邊好像出了事,讓我去找你,我打聽了一下,得知你在城西,就跟衛玠借了兵趕去了。」
其實即便田澤不讓田泗來找他,他也打算往城西去了。
但他沒提自己暗中派人盯著阿久與方芙蘭這事,沒必要。
雲浠道:「是,我昨日本來在和望安一起查佈防圖失竊的案子的,沒想到最後查到阿久身上。我得知阿久出了事,急調了廣西房的兵馬,就匆匆追去城外了。因為走得急,忘記跟望安打招呼,還好他細心,幫忙去找了你。」
程昶看著雲浠。
她這個人,大多數時候都是很伶俐的,但她也單純,只要是信任的人,幾乎從不設防從不留心。
照理說,雲浠貴為當朝四品將軍,有她帶著廣西房兩百餘兵馬去城郊救阿久,便是天大的案子都能擺平。
田澤又不知道雲浠的對手是陵王,怎麼會這麼敏銳地猜到雲浠與阿久一行人可能遇上危險,還讓田泗到琮親王府來找他?
難道這個田望安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成?
程昶一念及此,不由想起一事,問道:「對了,你身邊這個田泗,我記得他好像是識字的?」
「對,識字。」雲浠點頭,「而且他的字還寫得挺好看的。」
程昶問:「既然識字,當初他來金陵,為什麼要做衙差?」
這個時代識字的人本來就不多,如果還能寫一手好字,何必要屈就自己去做衙差這樣的苦差事?
雲浠道:「這個我問過他,他說當衙差的工錢高些,他那時要供望安唸書考科舉。」
「衙差的工錢高一些?」程昶疑道,「我怎麼記得在衙門裡,文書錄事這樣的差事工錢要高一些?」
「三公子您不知道,文書錄事的工錢雖高,但他們沒有貼補。像衙差捕快這樣的,因為要巡夜,有貼補不說,衙門的膳堂還供早晚膳,這麼算下來,一個月能省下不少銅子兒。」雲浠笑著道。
她又說:「我記得田泗來京兆府那會兒,我也才剛當上捕快,他就是因為工錢高,雖然不會武,硬著頭皮要當衙差。在京兆府,大多數衙差都是要跟捕快當值的,那時沒有捕快願意要他,他成日被那些老衙差欺負。正好我因為是個女子,也沒有衙差願意跟著我,我就把他收來身邊,他自此就一直跟著我了。」
程昶道:「田泗來京兆府時,你也才剛做捕快?」
「對。」雲浠一點頭。
程昶沉默下來。
就在早上,寧桓說,雲洛「身亡」的那一年,淮北旱災,兩個少年自北而來,往金陵而去。
如果他記得不錯,也正是同一年,雲浠去塞北為雲洛「收屍」,回到金陵後,去京兆府謀了捕快這份差事。
雲浠看程昶目色沉凝,不由問:「三公子,怎麼了?」
程昶沒提心中的疑慮,笑了笑,說道:「沒什麼,只是你哥哥與寧桓竊取佈防圖這事,因為刑部的案宗上已有記載,加之陵王一定會推波助瀾,我即便能拖,也拖不了太久,回頭陛下問起來,還要想個轍。」
雲浠知道程昶的顧慮。
眼下他雖大權在握,但從目下這一輩算起,畢竟只是個旁支。
昨夜他已然妄動了皇城司的兵馬,如果再濫用私權,將雲洛與寧桓竊取佈防圖的案子一拖再拖,擱在天子眼裡,就是昭昭然的狼子野心了。
雲浠道:「三公子不必費心,這事我會想法子的。」
她說著,揚首一笑,「我這幾年在朝野中也不是白混的,再說我還領著廣西房捕盜的差事呢,總有辦法拖上一陣。」
程昶看著雲浠,她這一揚首間,亭外一陣風拂來,將她脖頸間罩著的暗朱佩巾吹得輕揚。
他忽然問:「你脖子上,好點了嗎?」
雲浠一愣,正欲問「什麼好點了沒」,話還未出口,忽然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她脖頸和身上,那些被他折騰出來的紅痕。
其實就是上前夜的事,奈何這兩日發生的事太多,她竟險些沒記起來,他們之間,雖說沒到最後那一步,卻是有肌膚相親的。
雲浠無措地別開眼:「應該、應該好了。」
程昶仍看著她,又說:「我看看。」
「看什麼?」
程昶道:「我看一下好了沒,需不需要上藥。」
見雲浠不語,他一本正經地道,「不讓我看,你要給誰看,誰看都不合適不是?」
雲浠聽他這麼說,一時間竟覺得是。
眼下阿久受了重傷,她身邊也沒什麼親近的人了,總不能讓哥哥看吧,哥哥若見了,指不定怎麼責問她呢。
雲浠於是點頭道:「好。」
程昶伸手,幫她把罩在脖間的佩巾一圈圈揭開。
他的動作很輕,像是生怕驚擾了她。
然而兩天過去,脖頸間的紅痕竟未褪去多少,還是很艷,映在白膚上,像冬雪裡綻開的點點紅梅。
雲浠見程昶半晌不言,問:「三公子,我好點了嗎?」
過了會兒,程昶才道:「嗯,好點了。」
他拿過佩巾,重新為她罩上,淡聲道:「這個其實沒什麼大礙,你回府後,只要多歇著,拿布巾浸了熱水敷一敷,還有——」
他一頓。
雲浠抬頭看他,等著他說接下來的「還有」。
他二人其實離得有些近,她能感受到他清冽的鼻息,也能看到他目光裡溫柔的,瀟灑的笑意。
「還有,」他將聲音放輕了點,依然很正經,「下次我一定輕點。」
雲浠聽了這話,一下怔住。
待反應過來,耳根子早已燒透了,她伸手去推他,他已然笑了起來。
不多時,亭外傳來腳步聲,程昶別臉看去,來人是張大虎。
「小王爺,雲將軍找雲將軍。」
言罷,覺得這話說得不對勁,又改口道:「是宣威將軍找明威將軍。」
雲洛本來早已歇下,眼下忽然找她,說不定是為阿久的事。
雲浠心繫阿久,一念及此,不敢耽擱半刻,立時就道:「那我這便過去。」
程昶看著雲浠的背影,待她走遠了,想起方才對田氏兄弟的疑慮,吩咐張大虎:「你去把宿台找來。」
豈知張大虎聽了這話,梗脖子揚頭,半晌不動。
程昶看他這副樣子:「怎麼,你有事?」
其實自從程昶回到金陵,張大虎一直有些異樣。
甚至偶爾他家小王爺問話,他也愛答不理的。
程昶大概能猜出他的心思,但他懶得理他。
張大虎今日約莫是終於忍不住了,說道:「小王爺,小的方才全都瞧見了。」
程昶的語氣淡淡的:「你瞧見什麼了?」
「小王爺,您方才怎麼輕薄雲將軍?」
「雲將軍是好人家的姑娘,還對您有恩,您失蹤兩回,都是她去找的您,您不能這樣。」
程昶看著他:「你是她的誰,輪到你來問我?」
這一問可把張大虎問住了。
要說呢,他還真跟雲浠沒什麼關係,但他家小王爺這兩年跟雲浠走得近,連帶著他也跟雲浠走得很近。
前年小王爺在白雲寺失蹤,他還跟著雲浠遠赴東海去找人,也算一起出生入死過了。
既然出生入死過,那就算自己人了。
張大虎揚著頭,不敢看程昶:「小的是她娘、娘家人。」
「你是她娘家人這事兒她自己知道嗎?」程昶問。
「反正小王爺您不能這樣。」張大虎梗著脖子繼續道。
「為什麼不能?」
「您從前喜歡的,都是秦淮水邊的姑娘,一兩月一換,不過半年就能把人忘乾淨。但雲將軍不一樣,她不是那樣的姑娘,您要還會喜歡別人,您就不能喜歡她,不能對她那樣!」張大虎道。
其實程昶看得出張大虎對雲浠究竟什麼心思。
倒不是喜歡,反而類似於崇拜。
就像是好不容易發現了一個千好萬好的人,生怕旁人覬覦似的。
按說張大虎今日這等言行,已算得上是以下犯上了,但程昶心情好,懶得跟他計較。
不過他也不想跟他解釋,張大虎這個人,腦筋但凡能拐個彎,就是造物神奇了。
所以跟他廢什麼話?
程昶言簡意賅:「你是不是覺得雲浠長得好看?」
張大虎點頭:「對,特別好看。」
程昶閒適地坐著,看向張大虎:「那你聽好了,我也覺得她好看,就是這麼膚淺。」
「我只喜歡她一個。」
「我還要把她迎進王府。」
「娶她做我的王妃。」
程昶盯著張大虎瞪得越來越大的眼,問:「不服氣?」
「忍不了?」
「覺得天塌了?」
「這輩子的美夢都破滅了?」
程昶淡淡道:「你如果覺得不服,日後也不必在本王身邊呆了,正好這莊子本王打算用上,你以後留在望山居看莊子好了。」
張大虎依舊梗著脖子,大聲應道:「……服!」
「服就行。」程昶一點頭。
見張大虎仍筆挺地站著,冷聲提醒,「還不去找宿台?」
張大虎「哦」一聲,滿腹委屈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