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荷看天色還早,收拾利索便往女學趕去。來到女學叩了一陣子門,仍是阿初嫂慢慢騰騰地過來開了門。

  初荷把《廣義算術》在阿初嫂面前搖了搖,拿出已經寫好的紙片。

  阿初嫂低頭一看,見紙片上寫著:「我借錯書了,想去換一本。」

  阿初嫂和氣地笑一笑,道:「快去吧,快去吧,藏書閣還沒有鎖,真是聰明好學的孩子。」

  初荷甜笑著回應了阿初嫂的誇獎,雙手合十,做了個拜謝的動作,抱著書匆忙往藏書閣而去。

  進到藏書閣,初荷快速地在一排排書架中間找到放置物理學書籍的那一排格架,眼睛上下搜尋一會兒,終於,她心中所想的那本書躍然眼前——《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9]

  這本書被放置在一部部厚厚的物理學書中間,同鮮有人問津的數學著作相比,這些物理學書的受歡迎程度顯然更低,上面積著厚厚的灰塵,唯有它看上去似乎被人在不久前觸碰過。

  「自然和自然律隱沒在黑暗中;神說,讓牛頓去吧!於是一切豁然開朗——如果這是最終的暗語,那麼就是在暗示,只要明白這一句暗語,就可以解開一切謎團,解謎的關鍵就是隱藏在黑暗之中的自然和自然律。而牛頓研究自然和自然律的著作,這一本是最有名的,探討了從拋物線運動到流體運動的各種自然運動規律,更何況這個書名就是《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初荷在心底想著,更加確定自己的想法,把手伸了過去。

  來不及細看,她快速地在書頁間翻找,果不其然,一張薄紙夾在書頁之間。

  初荷攤開來一看,見這張紙上和自己發現的第一張密碼紙一樣也是一行一行有序的阿拉伯數字,在每個阿拉伯數字之後則寫著一個十二地支:

  1丑,2卯,3寅……

  然而有趣的是,在後面出現了類似「16子寅」「17子卯」,甚至「24丑卯」等這樣兩個地支的組合。

  初荷拿出第一張密碼紙,仔細研究起來,發現這第一張在阿拉伯數字之後跟著的大寫漢字數詞雖然不是連續的,比如「1三」後面是「2伍」,但是沒有出現任何奇怪的數字組合。

  再看看這兩張密碼紙,阿拉伯數字全部都是從1到362,如果從破解密碼的角度來說,這就意味著,這些阿拉伯數字很有可能是序列號,通過這些序列號能將兩張紙上的漢字大寫數字和十二地支聯繫起來。也就是說,兩張紙上的1號,即「丑」和「三」是相關聯的。

  這樣的話,看到出現奇怪組合的「16子寅」對應的另一張紙上第「16」號,是一個正常的大寫數字「貳拾」,從前面推測,這個「子寅」應該是代表一個數字,十二地支只有十二個,假設「子」代表數字「一」,那麼到了「亥」就是代表數字「十二」,這樣的話,要想表示十二以上的數字,比如「十三」就是「子子」,而「十五」就是「子寅」。

  也就是說,這第三張紙上的十二地支是一種十二進制的計數法。

  初荷想到此處,正覺得謎團開始一點點解開,可是眼皮卻打起架來。

  怎麼一到藏書閣就犯困呢?別睡,別睡,初荷在心底裡對自己喊著。然而強大的睡意還是不可阻擋地襲上來,終於將她陷入了安眠的溫床。

  睜開眼睛的時候,初荷覺得有點兒冷,發現自己原來是躺在藏書閣的花崗岩地板上,雖然是夏季,寒氣還是透過薄薄的衣物刺入身體,讓人不自覺地顫抖。

  「這小丫頭醒了。」

  初荷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她一骨碌爬起來,看見對面的官帽椅上坐著的正是程蘭芝,她身邊則是隨侍的阿初嫂。

  初荷在震驚之中恍然醒悟,用手語問道:「是你殺了杜小月?」

  程蘭芝並不懂得手語,但是大約也能猜出初荷在問什麼,面無波瀾,口氣冰冷地說:「你別比畫了,看著怪累心的。都告訴你好了,杜小月是我殺的,因為她威脅我。」

  儘管知道沒有用,初荷仍然不由自主地比出「為什麼」三個字。

  程蘭芝冷笑了一聲,也不理會初荷究竟在問什麼,自顧自地說:「我也想不到她會是這樣的人。夏初荷,我如今將這些恩怨告訴你,因為一來呢,你是將要死的人了;二來呢,你只有知道了其中的緣由才能幫到我。」

  初荷聽了,原本緊張害怕的心情稍稍一鬆,心想既然還需要自己的幫助,就還沒到生死關頭。

  「你知道上次劫持你們的清國細作為什麼會把杜小月當人質嗎?別以為他是怕死怕昏了頭,那是因為他知道杜小月與我親近,所以他想把一些東西交給杜小月,讓她轉交給我。」

  初荷依稀記得當時莫五將他們三人綁在一起往外走的時候,的確趁機和小月說了句什麼,只是她走在三人的最前面,莫五聲音又小,她沒有聽清楚莫五在講什麼,以為是叫小月放老實之類的威脅言辭,如今想來,大約不是「放老實」而是「給程蘭芝」。

  「其實,他發覺逃不出常櫻的追捕後,是跑去找我的,想假借扣了我做人質為掩護,將東西交給我,可惜那日我和阿初恰巧不在,他情急之下,想起和我關係密切的杜小月,便衝入了你們的教室。所以,別以為是那個『緹騎之槍』多麼厲害,原本莫五這麼做就是抱了必死之心傳遞消息的。」

  初荷想起事後薛懷安也說過這個細作頗有些奇怪,怎麼想出這樣的活命法子,丟人不說,也不穩妥,當真是被常櫻嚇破了膽,狗急跳牆了。

  「不想杜小月非但不交給我,還用這件事情威脅我不要成婚,所以,我就殺了她。好了,因果就是這些,我留你不死的原因是她寫下的這些東西我猜只有你能懂。」

  初荷明白杜小月定然是並不完全相信程蘭芝,便把知道的秘密換成自己發明的密碼寫了一遍,又給初荷留下暗示,以備萬一遇到不測時初荷有跡可循。

  然而就算自己剛剛找到些頭緒,又如何能夠那麼快地破譯出來?但如此關頭,她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說不懂,心念一轉,對程蘭芝比出紙和筆的手勢。

  初荷坐在冰冷的地上,對著面前鋪開的白紙,腦子裡一片空白,好一會兒,她提起筆,寫道:「之前在藏書閣你們迷昏過我一次吧,為什麼放了我?」

  「因為我們不知道你查出一本《廣義算術》有什麼用,所以只好先放了你,繼續看你怎麼做,不過你倒是不負期望,很快就找出結果來了。」程蘭芝答道。

  初荷眨眨眼睛,計上心頭,寫道:「你怎麼能確定這就是最後結果,也許還有第四張。」

  程蘭芝被這樣一問,才覺得自己的行動的確有些魯莽,旁邊的阿初嫂臉色也是一沉,道:「真是的,倒是疏忽了,杜小月這個丫頭心眼兒鬼得很,上次給我們的是份假的,誰知道這次又耍了什麼心眼兒。」

  程蘭芝的聲音因為恨意而變得瘖啞:「她為什麼如此對我,我從來都是在為她著想。」

  初荷聽著覺得有蹊蹺,又寫道:「你和小月是什麼關係?」

  程蘭芝本以為初荷已經可以開始破譯密信,不想竟然寫出這樣一個問題來,心火忍不住往上躥,轉念又怕這和破譯密信有關,銀牙一咬,勉強擠出「親如姐妹」四個字。

  初荷心中一動,又寫道:「小月很寂寞,你呢?」

  程蘭芝鼻子氣得差點兒歪掉,然而目光停在這句話上,終是沒有發出脾氣來,緩了緩,才擠出一句話:「有她陪著的時候,還好。」

  「如果一直有人願意陪你的話,為什麼還要嫁人?」

  初荷寫完這句話,心裡有些沒把握,又加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話:「小月向哥哥要錢去了,說找到了可以一生陪伴她的人,要與那人遠走高飛。」

  程蘭芝盯著地上煞白的宣紙上這行小小的黑字,兩隻手死死絞在一起,好一會兒不說話。

  突然,一隻腳重重地踹在初荷的腰眼兒上,初荷冷不防受襲,一頭撞在地上,頓時眼冒金星,耳朵裡轟隆隆地鳴響。

  接著,她聽見阿初嫂惡狠狠的聲音在半空裡炸開:「快寫,再囉唆就立時宰了你,別以為除了你就沒人破解得了這個鬼東西,難不成我們清國無人了嗎?」

  然而程蘭芝的態度卻在剛才與初荷的對談中略微軟了下來,轉而對阿初嫂說:「阿初,你別這樣,你答應過我,只要她寫出來,我們安然離開,就放了這孩子。你別再多殺一個孩子了。」

  「你真的想走?你想好了,你要是殺了她,便是再沒有人知曉此事,你可以安安穩穩地嫁出去,從此用不著再顧忌世人的風言風語,也不用看你爹對著你這個老姑娘唉聲歎氣,聽那幾個姨娘指桑罵槐,連譏帶諷。」

  程蘭芝雙唇一抖,沒有應答。

  阿初嫂見她神色猶豫,語氣加重,一連串詞句又硬又密地擲出來,咒語一樣不給人片刻喘息:「想想你當初是怎麼對杜小月的,可杜小月又是怎樣對你的?她咒罵你,傷害你,跟蹤你,騷擾你,糾纏你,像個瘋子一樣,而這一切不過是因為你想生活得更輕鬆一點兒。現在也是一樣,你只要心中稍軟,放別人生路就是給自己死路。」

  程蘭芝眼神閃爍,顯然是被阿初嫂說動,失掉了殘存的善良。

  阿初嫂見程蘭芝的神情,知道她已經不會再干涉自己,衝著初荷冷冷地說:「給你一個時辰,你要是可以解出來,就晚死一個時辰;要是說根本不懂這是什麼,現在就去見閻王吧。你害死我相公,以為我還能讓你活在這世上嗎?」

  初荷一驚,寫道:「你相公是誰,為何說是我害死的?」

  「莫五。」

  即使只是這兩個字在唇齒之間流轉,她也會覺得心上有一絲抽痛。

  這些日子,她總是會記起很久以前,她和他去泉州港的時候,出於好奇,溜進給外國船員建造的聖母堂,在那裡,他們看見一些很美的畫。有一張上面畫著一個年輕的金髮女子,她垂著眼簾,溫柔地抱著一具男人的屍體,沒有任何悲慼或者哀痛的神情,秀美的臉上一派安寧祥和。

  「這是她的男人嗎?死了男人她為什麼不難過?」他問她。

  「她是聖母,那是她的兒子,上帝之子耶穌。關於這樣的神情,有兩個解釋,一個是說,聖母其實早就預見到兒子的死亡以及後來的復活,所以很坦然地接受了這一切;另一個解釋說,她神情安然平靜,只是因為她真正地瞭解什麼是死亡。」

  「你覺得哪個解釋對?」

  「我喜歡第二個,第一個嘛,如果可以預知未來,人生是多麼沒有趣味。」

  「那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討厭,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我是認真問的,畢竟我們就是過著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那我一定為你報仇。」

  是的,為你報仇。現在,這個害你的女孩子馬上就要去黃泉陪你了,那個向你開槍的錦衣衛,很快也該來了吧。

《花雨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