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底,我們接到了實彈發射演習的命令。
我們所說的「彈」,既不是子彈,也不是普通的炮彈,而是安裝了精確制導裝置的飛行數千公里的導彈。
指導員說:「我們手中的導彈,是國家的『撒手鑭』。遇上戰爭,只需一枚,便足以摧毀一座城市。」因此,這樣的「彈」便被稱為「戰略導彈」,我們的部隊也便被稱為「戰略導彈部隊」。
第一次見到「彈」,是在下連後的第三個週五。站在那個十幾米長的塗了迷彩的圓筒面前,看著它在低沉的轟鳴中緩緩起豎,直到變成一根擎天的柱子,撐開天地,變成一把利劍,直指蒼穹。我忽然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又在這種渺小中發現了自己的崇高。
牙哥告訴我們,我們就是那傳說中的「導彈兵」。這是屬於我們的裝備,這也是我們必須熟練掌握的武器。
「導彈兵」——聽起來真是牛×。我喜滋滋地笑了笑。
普洱說:「過去導彈部隊號稱是百人一桿槍,千人一發彈。現在時代變了,導彈的精度越來越高,射程越來越遠,個頭卻越來越小了。過去一個營上百號人圍著一枚導彈轉,現在一個連三四十號人就裝備一枚導彈了。」
「別看個頭小,洋鬼子們在我們中國人面前耍牛×還得看看它答不答應!」普洱輕輕撫摸著那裹著迷彩的大圓筒跟我們吹起來,「真打起來,只要咱一個連,它華盛頓也好,紐約也好,夷為平地就是分分鐘的事。」
普洱的話讓我們一群沒見過世面的新兵瞪大眼睛,下巴都快要掉下來,老兵們卻都淡定地笑了。看來,普洱是把牛×當起床號反覆吹過了。
「風子,你老子是當首長的,你說說普洱的話有幾分真?」我轉過身悄悄問風子。
「七分吧。」那口氣,好像是在西餐廳回答侍者牛排煎幾成熟一般。
「吹牛×吧?那咱這導彈真能打到M國去?」
「不然呢,你以為洋鬼子會那麼老實?」風子迎著我那無比崇拜的眼神,不以為然地告訴我,「所以他才死活要把我放在這裡。老頭說了,其他軍兵種沒意思,每天叫著喊著打仗,又是擒拿格鬥又是投彈射擊的,其實真打起來,哪有他們啥事啊!導彈『嗖嗖』兩下全解決了。」
冷兵器時代已經成為遙遠而陳舊的歷史名詞,槍炮構成的火器時代也在上世紀宣告終結。美伊戰爭告訴我們,飛機和精確制導武器成了戰爭的主角,基於信息系統的現代戰爭模式迅猛發展,不可逆轉。
「看見那個紅色坨坨了嗎?」風子指著導彈旁邊另外一輛車上的按鍵問我。
「嗯!」
「那就是導彈點火發射的按鈕,只要這玩意兒一按,導彈就上天了。」
「我要當那個按按鈕的人,」風子抬頭望著覆蓋在湘西腹地的水洗過一般的藍天,躊躇滿志地告訴我,「我要做扣動導彈扳機的那個人。」
我的敬意油然而生。他是真正的明白人,他知道自己來部隊的目的,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可憐我一個大學生,稀里糊塗穿上這身軍裝,竟是因為愚蠢可笑的「為情所困」。
看過導彈之後,我的心中似乎有一張皺巴巴的帆被忽然鼓起來,把我的精神撐得滿滿噹噹的,讓我如打了嗎啡一般亢奮不已。現在看來,我一不小心加入了中國最神秘的導彈部隊,成了一名執掌「大國長劍」的導彈兵。這聽上去是一件非常牛×且值得炫耀(但絕對不能炫耀)的事情。事實上,這麼牛×的崗位需要的是同樣牛×的素質。拋開隊列、體能等這些最基礎的東西之外,我們需要得更多的,便是導彈專業素質,譬如實裝操作技能和導彈專業理論。
實裝操作技能好說,就像生產線上的工人操作機器一般,操上十遍八遍導彈就能豎得直直的;專業理論就玄乎了,簡單來說就是你要通過學習,明白導彈的內部構造和發射升空的原理。這需要你有一定的數學和物理基礎,以及對待專業理論像對待初戀****那般狂熱的激情。
6月的第一個週末,太陽很好,但早上起來還感覺不到熱。我、風子,還有向北窩在宿舍裡打「跑得快」。旁邊的本子上我已經累積了七個「正」字零三筆,還差兩分就能贏到風子和向北一人一瓶營養快線。通信員李瑞跑過來,尖聲細氣地招呼:「喲——打牌呢!」
風子一聽他那****嗓子,頭也不回就應道:「咳,原來是李公公來了。」
「去你的,」李瑞嬌嗔著翹起蘭花指彈了風子的頭一下,轉過頭來笑吟吟地對我說,「夏拙,連長宣你。」
「宣你大爺的,沒見老子正忙著嗎?」我心花怒放地甩出一張牌,高喊,「老A!」
「那好,我這就去給連長回話。」
「啥?連長?你剛說啥?!」
「連長宣你。」李瑞翻著白眼重複道。
「我靠!」我嚇得一個激靈,抓緊把牌扣起來,衝著李瑞賠起笑臉,「不好意思剛沒聽見啊!等下贏了他們請你喝營養快線!」
跑到樓下,我整了整軍裝,看看扣子鞋帶什麼的弄利索沒有,再在虛掩著的掛著「二連連部」牌子的門前立定,輕輕地敲了三下門。
「報告!」
「進來。」
推門敬禮。
指導員正在翻看前天的《解放軍報》,見我進來衝我笑笑,然後揚了揚報紙算是回禮。
連長普洱同志坐在椅子上,正握著一把鋒利的裁紙刀在齜牙咧嘴地挑他腳上的雞眼。可能是我的貿然進門打攪了他的雅興,也可能是他的雞眼挑得不甚順利。知道我來了,他的頭依舊沒有從他的雙腿之間抬起來,只是眼皮翻了一下算是意思。
「來了,大學生。」
一聽「大學生」三個字,我原本緊張的心情愈加誠惶誠恐起來。他屬於士兵提干的,第一學歷還是中專,儘管後來自學成才拿到了函授大專的文憑,但這始終讓他不痛快。因此,一提起大學生,準沒好事,這是我入伍半年總結出來的最為深刻的教訓。
「連長好!」
我生怕他沒看到我敬禮,趕緊抬手再給他補了一個。古話說得好:禮多人不怪嘛。
普洱總算把頭抬了起來。說了兩句話:「媽的,這雞眼太討嫌了。那啥——大學學的是什麼?」
前一句如果沒有更加深刻的寓意,那麼顯然是自言自語。第二句應該是問我。
「報告,我大學學的是廣告設計。」
「嗯,好。」普洱說完,就把右手從左腳的腳趾之間解放出來,從抽屜裡掏出一本書,向我扔來。
我知道,別說是普洱摳過腳趾的手扔過來的書,就是他親手丟來的大便,我也得畢恭畢敬接著。
我一臉莊重地捧起書,如同伊斯蘭教徒捧著《古蘭經》。封面上細明體打著書名《××導彈控制系統》,右上角黑體標注「機密」。
我不敢翻開書頁,更不敢多問。只能繼續畢恭畢敬地站著。
普洱開口了:「給你一個半月時間,把這本書搞明白。」
如果把普洱說的這句話寫下來,應該打個句號。可是我心有不甘,希望他後面再說點什麼。
等了半天沒動靜,我終於麻著膽子,告訴普洱:「報告。我大學學的是廣告設計。」
「這個你已經說過了。」普洱冷冷地望著我,似乎在等我的下文。
「那是文科。」我鼓起勇氣回應道,「可是這是理科知識,而且一個半月根本連看都看不完。」
「那就再加半個月。」見我再要說什麼,普洱不耐煩地把剛挑雞眼的裁紙刀晃了晃,似乎是想告訴我:我若再囉囉唆唆,他就會把我當他腳上的雞眼一樣挑掉。
「你們張班長,高中上到一年級,文理還沒分科呢。現在不照樣學得好好的?!去年還考了專業等級四級呢。趕緊滾!」
他後面那「趕緊滾」三個字出口的時候,臉像突然滅了燈一樣瞬間黑了下來,眼珠子也一下子瞪開,我估計古人說的「決眥」就他那樣子。
我夾起書落荒而逃。剛出門的時候,突然聽到後面一聲暴喝:「站住!」
我戰戰兢兢停住,轉過頭去。普洱慢悠悠晃過來,難得一笑地問道:「我聽說連裡有人給我取了小名。叫——普洱?」
我的舌頭開始哆嗦,忙不迭發著顫音:「不不不,不知……知道。」
普洱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我,淺笑道:「嗯,去吧……」
天地良心,活了二十多年,我第一次被嚇得腿發軟了。
我幾乎連滾帶爬,總算是回到了宿舍。向北和風子還在那裡死等著。
「拙子,趕緊過來,這一把你要能贏,我替你刷一個星期的廁所。」
我幾近虛脫地擺擺手,放棄了鞏固戰果的打算,「我不玩了,你們玩吧。」
「那你幹啥?」風子一臉納悶兒地看著我。
我掙扎著吐出三個字:「學專業。」
在普洱面前講道理,就好比少年給老漢講理想,神仙對****講忍耐,效果往往只能適得其反。趁著高中的物理、數學還沒有忘光,我抓緊拿起教材學起了電子線路和力學原理,花了兩周時間,總算是記住了歐姆定律,知道了什麼是相對坐標。晚上加班,狂啃那本帶著普洱濃郁的香港腳味的《××導彈控制系統》,遇到問題,逮到誰問誰,連伍班副也不避諱;只要有裝備操作的機會,我必定會纏著牙哥一遍又一遍地練動作要領,練操作手法,直到把他那一套本事搞得八九不離十。
8月下旬,我總算是把那本帶著普洱殷殷囑托和濃郁腳臭的書搞明白了。可是並沒有下文——普洱既沒考我,也沒給我哪怕一個什麼說法。我的心裡,不禁湧起一種被嘲弄的感覺。
9月15號,旅裡參加實彈發射演習的部隊上百號人和數十台裝備車在火車站集結完畢。參謀長宣讀了演習命令之後,政委向我們做了熱情洋溢的動員。幾年以後,政委的動員講話,連同我在隨後的軍旅生涯中聽到的越來越多的領導講話,就像擦在皮膚上的酒精,迅速地揮發掉了。可是,那天我們挺拔地站在威武的導彈裝備車前,高喊著「首戰用我,用我必勝」的口號,那個令人熱血沸騰的場景我至今都印象深刻。
政委的動員講話點燃了我們汽油燃燒一般的激情。隨後,參謀長跑步向旅長報告。旅長的嗓音像炮彈一般在夏末的清晨炸響:「出發!」
所有車輛依次開上了平板的軍列,所有人員全部鑽進了綠皮的硬座車廂。隊伍像一條長蛇,從這個隧道口一直延綿到下一個隧道口。我似乎感覺到一種叫作「豪邁」的東西像熱氣一般從腳底板上升起來,不急不緩卻義無反顧地佔領了我的每一個毛孔每一根毛髮。
「光當——」一聲,火車動了起來,載著滿滿幾個車皮的兵,和滿滿幾個車皮的激動、亢奮,緩緩地卻義無反顧地離開這個湘西的小山坳。
我問牙哥:「班長,我們去哪兒?」
牙哥笑著回答:「西北。」
「西北哪裡?」
牙哥笑笑看著我沒回答,倒是旁邊的伍班副開口了:「夏拙!保密守則十不準是什麼?」
我無奈,開始背:「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不問——」
「知道你還瞎問?!」伍班副又開始熊起我來了,看那架勢不訓上我半小時他一定難解旅途中的煩悶。倒是牙哥替我解圍了,「沒事,也沒什麼要緊的。你知道我們去西北就行了。」
我興趣盎然,「班長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10月下旬吧。」
「那嫂子呢?你不是說她十一要過來看你嗎?」
牙哥收起他那胸有成竹的笑容,錯愕地盯著我看了大概十秒鐘。
「哎呀!」說話間牙哥舉起右手狠狠地拍了拍腦袋,「我忘了告訴她,讓她別來了。」
「她不知道你參加演習嗎?」
「廢話,這是軍事機密。」風子在旁邊白了我一眼。
「那你給她打個電話唄!」
「執行這種機密任務,誰還敢帶電話?」
牙哥沒說話,長歎了一口氣。
「沒事的班長,」我安慰他,「嫂子聯繫不上你,肯定知道你有事,不會來了。」
「嗯。希望如此吧。」牙哥衝我點點頭笑了笑,看上去似乎依舊有些忐忑。
軍列在路上走了整整四天。不停地讓車、不停地停車讓普洱大動肝火。他一邊大罵鐵路沿線的調度是吃乾飯的,一邊粗著嗓子讓我們注意警戒,一旦停車便荷槍實彈地站崗,嚴禁任何人靠近我們的武器裝備。
9月19號,我們終於抵達位於西北戈壁的終點。
我曾想,如果不是因為身上這身迷彩,或許今生我都不會踏上這片塞北的黃土塬,不會感受到雁門關外的寒霜冷月,不會聆聽到毛烏素沙漠吹來的凜冽西風,更不會有機會見證平地驚雷利劍出鞘的壯美與豪邁。
這是一片貧瘠的土地,夏末秋初便是一片枯黃。座座土丘逶迤千里,如同剛從巨大烤箱裡做出的規格相近卻擺放凌亂的麵包。目光所及,有幾處殘損的建築屹立於稍高的土丘之上,就像大地上隨意長出的臼齒。有人告訴我們,那就是烽火台——古時戍邊用來通報戰況的。繼而有人告訴我,這裡即是九百年前岳飛抗金的主戰場。
想當年「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是何等豪邁,「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又是何等壯烈。在古戰場安營紮寨,沙場點兵,這是一件充滿浪漫主義的事。可是,對於軍人來說,浪漫主義從來只存在於詩詞歌賦之中,現實——特別是作為一名普通士兵所面臨的現實永遠是艱苦而單調的。西北缺水,每天早上用來洗漱的水龍頭就像患了前列腺炎的大叔在晨尿;而到了晚上,凜冽的西風灌進板房,把我們的宿舍變成冰窖,我們把帶來的所有衣服都穿上蓋上,把自己裹成一個個粽子,即使這樣,徹骨的寒冷還是侵入我們的被窩,一次次把我們凍醒。
安頓下來之後,我們進行了大約兩周的適應性訓練。普洱告訴我們,導彈發射時間定在10月7號,來的一共有六個發射連隊,能打的卻只有一枚導彈。
「同志們!」普洱清了清嗓子,又開始了他的勵志演講,「你們知道導彈發射升空是什麼樣的一種感覺嗎?你們知道親手把導彈送上太空是什麼感覺嗎?你們想不想體會一下?!」
隊伍中頗為配合地響起歇斯底里的聲音:「想!」
「但是——」普洱的聲音無比的威嚴,「彈只有一枚,發射連卻有六個。怎麼辦呢?」
隊伍中鴉雀無聲。
「辦法只有他娘的一個字:搶!」普洱的話一出,指導員就在隊伍的一側猛地咳嗽,聽上去像是得了肺結核一般。
「要搶到這枚彈,光耍耍嘴皮子可不行!」普洱說完,還意味深長地瞟了一眼指導員,似乎是要提醒作為政工幹部的指導員別光顧著耍嘴皮子。「咱們得靠干!真刀實槍地幹!沒日沒夜地幹!只有咱們專業學得更好,操作做得更好,才能讓領導放心。他們放心了,彈才會交給我們,你們說是不是?」
「是!」
「那好!從現在開始,大家比別的連早起半小時,晚睡半小時,抓緊學,抓緊練,抓緊干!」
「干」一出口,普洱伸出去的右臂在空中畫了一道優美的弧,又乾脆地收回來,變成一個拳頭握在胸前。他的拳頭握得緊緊的,似乎一把就揪住了我們這幾十號愣頭青的心,讓我們緊跟著他的節奏,隨著他一起焦慮,一起亢奮,一起緊張,一起豪邁。
我偷偷地問牙哥:「為啥能打的只有一枚彈?」
「你以為我們的彈像步兵的子彈、炮兵的炮彈一樣隨便造?」牙哥笑著看看我,說,「我們的導彈金貴著吶。我當了七八年兵,還沒打過一次實彈。」
「啊?!」我吃驚地望著他,「不會吧?」
牙哥告訴我,這個型號的導彈,是四年前才換的。換型之後,全旅就打了一枚彈,還是一連打的。那一年,人家打彈,我們只有遠遠看著的份。
「所以啊,這一次我們一定要加把勁,爭取把這個機會搶到手,以後退伍了,也算是不枉咱這導彈兵的稱號。」
實彈發射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了。來的六個發射連都鉚足了勁想搶這枚彈。大家都知道,有了彈就有了機會,就有了功勞,幹部可以提升,士兵可以立功,最不濟也算是打過彈的,這在旅裡可是最牛×最能獲得別人尊敬的資本。反之,沒有搶到彈,咱就只能是觀眾,是陪襯,是搭配紅花的綠葉,是打醬油的部隊。於是,一連貼出了保證完成發射任務的決心書,三連四連發出了比誰作風過硬比誰操作熟練的挑應戰,五連進行了集體宣誓,六連還組織了全體官兵聯名寫了請求參加發射的長信,貼在了旅前進指揮部的門口。只有我們沒動靜,該幹啥幹啥,看上去一點緊迫感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