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特塔”從底部往上張望,天空呈現完美的O形,藍天襯底白雲呈絲霧狀以極緩的速度飄過,拍攝者可能經過長時間的等待,再將畫面倍速播放,圍繞那一圓形天頂的是中空的塔柱,柱身是一間間住宅連接成的圓弧,圓心等距,從塔頂至地面,是一座幾欲參天的高塔摩天樓。
白日裡,除卻那一方天光,四周都是靜暗,圓弧形走道完美地繞行,竟一盞燈也無,走道鄰近天井的圍欄透明,均以一米見方大小的玻璃窗等比建起,等同於每一層樓幾乎都覆蓋以數百面窗,而整棟建築,在這天光底下往地面深入,深深深深地,越往下越進入黑暗的圓周,是一座千萬面玻璃窗搭建而成、以圓形走道作為剖面,往上、往下、往左右,盤旋盤旋盤旋,上至天頂。下方已沒入塵土之中、替代牆面而成的玻璃窗形成支柱,為了向天井取光借風,人們往往把其中幾扇窗打開,於是從上往下探望,自天空以下,紛紛有誰伸出手,或者不均勻搭乘窗梯那樣地,偶爾向左,偶爾向右,這兒開一扇,那兒掀一窗地,讓這逐漸往下越趨近黑暗的天井,透露出有人居住的氣息。
大樓底部,從地面迎接不知哪一樓的天花板剝落泥塊、粉碎牆面的油漆水泥、地板鋪石、梯間逐漸碎裂的瓦礫、砂石、鋼筋、塵土,匯聚成團成堆,從地面逐漸壘高,蔓延過空無一人的樓面,爬上樓梯,佔據窗台,霸去走道,繼續癱瘓天花板、女兒牆坍倒、玻璃碎裂、崩壞窗框、拉扯樑柱,大樓以肉眼難以窺見的速度,逐漸從底部開始吞吃這樓自身,將殘餘物吐出堆積,從一樓中庭、樓房,上到二樓、三樓,十多年過去,大量泥沙塵土殘骸包含住戶往下丟擲的廢棄傢俱、玻璃、輪胎、垃圾,匯聚成固態的流,逐漸高昇,蔓延過幾座樓層,視角從此堆攢物中升起,一點點拉高、俯視才得以看見那已成一汪高達數十米的垃圾之海,海中漂浮著已呈固體又柔似半液態的砂石、鋼筋、紅磚、塑料瓶、紙箱、袋裝垃圾、罐頭空瓶、玻璃碎片、尿布、紙張、舊衣裳、缺腿桌椅、電視、喇叭、高腳椅、輪胎、散亂的傢俱殘肢,以及更多數量面目不清的“垃圾”。統稱為垃圾的物品堆棧彼此,隨著鏡頭的晃搖使人感覺似乎有波浪晃動。
鏡頭陡然升高,翻轉,以仰望的角度在畫面上逐漸放大、再放大使觀眾終於看見浸潤包圍在這垃圾海的是一座圓形的大樓,走道呈圓弧形,指向天井,從底下五層樓全被垃圾堆滿,往上,推開的窗,偶爾透露的人聲、光線、腳步聲,說明這是一座活的樓,一息尚存。
曾經,這座位於南非約翰內斯堡的龐特城市公寓,又名龐特塔,高一百七十三米,共五十四層樓,曾是非洲最高的住宅大樓,位於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1975年完工時,是種族隔離時期當地最高級的白人住宅,大樓裡有桑拿、酒吧、超市、商店、俱樂部,以及數不清經由豪華傢俱、吊燈、地毯、名畫、裝潢設計而成的高級住家。曾經,居住於此是高級白人身份的表徵,睥睨於世,樓層越往上房價越高,塔頂的建築外圍掛上南半球最大幅的商業廣告,至今那殘破的廣告依然以白底紅字宣傳著商品。龐特塔的外觀,仍然像一個完美的夢境般,出現在五光十色的市區,週遭已建立起更高,以玻璃帷幕、各種幾何造型,更現代更時髦更先進的各種大樓,然而龐特塔那近乎神聖的圓形,完美的O,遠望無法窺見其殘破,那筆直的塔,仍指向天頂,卻像征著現代城市一則衰落的傳說。
80年代末,白人大量遷出,龐特塔變成黑幫佔領,無業遊民、非法移民聚集的巨型貧民窟,因缺乏管理,而陷入缺水停電、建築毀壞、治安不良的黑暗期。
2000年之後,開始有人陸續進入整頓,恢復局部供電,也有人駕著電動車靠著迴旋走道一樓一樓上升,有人徒步而行,只要繳交定額的費用,甚至可以享用局部的電梯、充足的水源與電力,這棟曾經是白人高級住宅的樓,塔底依然堆放成山若海的瓦礫碎石,但垃圾已經清空大半,逐漸擺脫傾頹顯露出生機,經過許多人的努力,甚至產生“新龐特塔”的建造運動,轉型為黑人的平價住屋。據某些住戶的說法,此處安靜,彷彿位於天堂一角,外界是喧鬧的城市,塔裡遺世獨立,在這窮人幾乎不可能居住的大城市中,這座樓,成為在都市裡求生的城市移民,珍稀的避難所。
“戴維塔”
第一張照片,一個年輕的黑人男子赤裸著上身,握著槓鈴,在高樓頂的平台上健身,陽光照射他黝黑的身體,發散光澤,平台上堆放著許多輪胎、木箱、紙屑、乾枯的植物,水泥地面粗糙,局部成黑色或墨綠,點狀、塊狀、不規則狀的霉斑,舉重男子靜態的姿勢周圍遼闊無際,只有遠處幾座樓伸出的頂,某些因遮蔽而顯露的建築物切面,像空中種著的筍,霧中冒出的蘑菇。彷彿因著天空如此湛藍,或一種難以描述的空間感,令人感受到這是一座高樓樓頂。
男子因用力而面孔扭曲,槓鈴片看來是輪胎內框權充,男人腳邊,放著一隻與空曠天台、壯碩男子對照顯得無比小巧的啞鈴。
第二張照片,城市傍晚,夕陽照斜,點、線、面展現著城市裡高矮參差的擁擠建築,照片框格深處是灰灰水泥森林裡點綴似的一點點翠綠的山林,畫面正中,作為比例尺的是一座造型奇特的樓,乍看似乎是三角立面,然攝影者應是為了凸顯建築的狀態而選擇此角度拍攝,觀者所能見的兩個角度,一面是鑲嵌千百個玻璃帷幕而成的外觀,反光的牆,從樓頂每隔幾間逐漸下降,至高與至低相差十餘層。那些透著帶有科技感光照效果的帷幕不透明,遠觀是許多細黑線條組成的小格子,有些格子看不清是破損、缺漏或什麼緣故,不反照天光,顯得洞黑,空格邊緣好像有什麼款擺著,是一株從窗格伸出的植物,其觸手指向天際。
另一面則完全展露其結構,每層七面窗框完全裸露,水泥牆、鋼筋結構、觸目的裸露紅磚、水泥柱,幾十層高樓,無一扇玻璃窗子。某些窗框被報紙、布簾,甚至破損的廣告看板遮起,有些窗框露出天線、植物、晾曬的衣服,有些,露出正在動作中的人影。人臉。人存在的跡象。
第三張照片,陽光下反光玻璃照映出金光,幾乎看不清樓的面貌,接下來是簡短的空照連續短片,經由直升機飛旋彎轉帶出的視角,陽光反射在破裂的玻璃窗上,鏡頭後退,是更多的破窗,斑斕的窗簾碎布,貼在破裂窗戶上的膠紙,從窗縫叢生而出的蕨類,未完工部分的磚牆,鏡頭旋轉,大樓的整體逐漸顯現,這座複合式摩天大樓外形為尖塔狀,原本該是此處最高的樓,然它身後已有更高的樓遮蓋,背後的高樓嶄新、完美更顯出此樓像在建築中突然時間暫停,所有建設停擺,一停多年。
接下來的照片,第一張從大樓內部天井與中庭起始,幾株寬葉植物高矮地伸展,有人路過,有幾人聚集談話,蔭涼的空地有孩子騎著單車,每家每戶門口都有的車道坡面層層往高,從內部往上望,有些屋子漆成藍白兩色,有部分塔柱漆成粉紅與粉綠。
再一張,鏡頭拉近,轉向大樓背面,裸露的水泥與紅磚窗框,千百個格子狀的單位存在那一個龐雜的立面之上,晾曬的床單、懸掛的窗簾,甚至玻璃後探出一張黑膚女人寬大的臉,滿頭編織的黑卷髮,身著彩色的罩袍。
有些相片鏡頭進入人家,其一,黑膚黑髮中年女子坐臥圈椅裡講電話,小巧屋子天藍色的牆面,掛有幾尊雕像,女子身後,頭頂是裸露的紅磚,牆壁與頂蓋之間裂開一縫,水藍色的天使裝飾般在右上角成倒三角形,這家人在那縫隙不規則的水泥邊上掛了一個粉紅色的羽毛吊飾。
其二,位於一個三角形屋內,應是位於大樓某一邊角,兩側都是玻璃牆,婦人與孩子躺臥床上看電視,床鋪倚靠著巨大水泥柱,整面完好的玻璃大窗,上半部貼著擋光的紙,每扇窗都掛上兩片暗紅色窗簾,電視裝設在一高大的木頭櫃子,底下整齊擺放生活用品。
窗外可見下方城市裡矮屋聚集,遠遠地,光亮的屋外,遠方的矮房,與這屋內昏黃的燈光,電視機裡白亮的畫面,形成對比,使這一畫面近乎永遠寧靜。
其三,畫面裡是整面水泥牆,中間巨大的方形可能是未完工的窗框,兩男一女三年輕人靠臥著坐在水泥框裡,彷彿一內容溢出畫框的畫,人影背後是光影失焦模糊的地面街道,街燈、樓燈、廣告霓虹暈開,像是這些人猶如從相反方向處在建築裡,猶如生活在牆內,屋子卻在牆外。
其四,一名藍衣女子處在一間藍色的房間,木頭桌面有縫紉機,女子捲著白色線圈,眼前正對著牆上兩張領袖照片。
這是位於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名為“戴維之塔”的摩天樓,1990年由知名建築師開始興建,希望打造成委內瑞拉經濟起飛的地標,然而四年後,因為銀行危機,使得大樓工程停工,之後戴維之塔由政府接管,遲遲無法重建,2007年,戴維之塔逐漸由毒梟與罪犯接管,開始吸引許多無家可歸的人遷入,此座四十五樓高尚未完成的摩天樓,成為世界最高的貧民窟。
半廢棄的樓是活生生的,還居住著許多人,攝影師的手從未晃搖,某些鏡頭帶過遠景的天空、白雲、藍彩,搖轉又回到那光影漸黯的巨大反光玻璃窗,有些完好的窗戶比人身更高,隱隱透出玻璃背後傢俱的晃影,直升機以某種暈眩的角度慢慢晃搖,三百六十度沿著這棟建築物慢慢旋轉、逼近,一層樓一層樓凝視、晃悠、旋轉而過的連續畫面。這一座未完工的大樓,樓內已經被貧民佔領,七百多位住戶發展出自給自足的生態,隨著水電慢慢恢復供應,居住人口越來越多元,大樓逐漸變成功能齊全的小社區,商店、美容院、服飾店等入駐,各種營生的人們也將此打造成他們生活與工作的地方,種植盆栽、裝飾門面,各種種族、職業、年齡的居民,使得大樓每個轉角、每一個樓層,生機蓬勃,無論完工與否,即使磚牆裸露,玻璃殘破,大樓仍在生長,未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