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看見她的樣子,及肩中長髮,散落覆額的劉海,底下是一張小巧的瓜子臉,幾乎沒上妝,眉形如遠山淡影,臉頰散落幾點細細的雀斑,更顯得白皙,右頰有個酒窩,五官靈秀。她穿著白色七分袖素T,牛仔褲,身上沒有其他色彩,好潔淨,該怎麼形容呢?就是清新,即使那是個燈光昏暗的酒吧,她一站在那兒,好像有盞燈往她臉上照似的,整個角落就緩緩亮起來了。沒誇張,見過她的人第一印象應該都是如此,不是美艷動人,也不是光彩奪目,而是皎潔月光一般,靜靜地,掃亮一切,把她周邊的事物都變得柔和溫煦,真的是讓看的人都詩意了起來,會覺得自己手腳笨拙,目光粗糲,好像光是用眼光凝視她,都會將她弄髒了。她像是習慣被注視,卻也還是會害羞那樣,我望了她一會兒,她欠身一笑,那微笑就像是說,真是不好意思,讓你費心了,沒什麼呦,只是一張臉而已。她的神情既不張狂,也不自戀,眼光直直望進你心裡,非常坦率自然。
她那樣淺淺一笑,好像我們就認識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對誰都這樣微笑,但那是誰都無法抗拒的笑容,好像很久以前我就在等待著有個女人這樣對我一笑,讓我知道,整顆心像奶油那樣融化,是什麼滋味。
三年前,我只是去參加朋友的生日慶祝會,地點是一家酒吧。晚上八點鐘,我到得晚了,一進門,大伙已經鬧開,她站在吧檯,就是我看見她的地方,我呆立了一會兒,朋友來拉我,我還回頭看了她。
本以為沒機會跟她說話,大伙鬧得厲害,壽星是我們公司同事的女友,慶生兼聯誼,席上都是單身男女,玩起相親遊戲。我對這種熱絡亂鬧沒興趣,就躲在一旁的自助吧前猛吃生菜,吃著吃著,才發現吧檯的女孩也來吃生菜,好像很喜歡紅蘿蔔條,“我喜歡吃蔬菜。”她大方地說,“我也是。”我說。其實不是,我只是在躲人而已,但跟她一起吃,覺得蔬菜也特別甜,很自然地說起自己的工作。說她叫做鍾美寶,我也說自己,我們聊了五分鐘之久吧,我得知她二十六歲,比我小一歲,其他時間我們在聊什麼呢?忘了,好像很自然地你一言我一語,我想她一定是很擅長應付陌生人,可能是吧檯的工作訓練的。她說平時在附近的咖啡店工作,酒吧是同一個老闆開的,有人包場所以來幫忙。我說,朋友為了湊人數又把我拉來,才發現是聯誼活動啊,她又聳肩笑笑,好像說了很多,又好像什麼也沒聊。如果不是有人喊我我根本不想離開那張桌子。即使回到座位,她的神情、笑容、說話的聲音一直盤旋在我腦中,真是如影隨形,我隔著桌子望她,她回去吧檯忙碌了,偶爾看向我這邊,會給我一個很有默契的笑容,天啊,我頭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神魂顛倒”。
朋友看我失神,問我是不是喜歡鍾美寶,我搖搖頭說,不可能啦,像她這麼漂亮的女生就算沒有男朋友,追求者也一定很多。朋友笑說,不試怎麼知道,大家都像你這麼想,美寶永遠嫁不掉。“偷偷告訴你,她目前單身,要追趁早。”
在朋友的鼓勵下,第二天我就去美寶上班的咖啡店報到了。說起追求女孩子我真的沒什麼絕招,就是等待跟守候。以前從不喝咖啡的我,就此守候那家咖啡店,每天下班都會趕過去,就在店裡吃三明治,喝焦糖拿鐵,有時也會吃蛋糕,店裡賣加值卡我一儲值就是兩千元,以示決心。我這人大凡一旦下了決心,會做到不能夠為止。我倒不是覺得自己一定追得到,但每天下班之後,可以在店裡看見她,一整天的疲憊都消散了,即使從公司到咖啡店路程要四十分鐘,就算颳風下雨,只要店開著我就去。美寶也住得遠,她家離我家更遠了,後來我去買了輛小車,打烊的時候就送她回家。她起初推卻,後來很自然地接受了。
大概這樣等了半年左右,有天美寶問我:“是不是喜歡我?想跟我交往嗎?”我嚇了一跳,因為這該是我提出來的,但由她來說,也很好。我使勁點頭,她笑說:“真不知道你會等多久才開口,傻瓜。”或許一開始,她就把我當成傻瓜了。
愛一個人不一定非得跟她在一起,我是從二次元的世界裡學會這個道理。我以前只愛平面的人物,現實生活裡的女性,對我來說,該怎麼形容?心思太複雜了。大學時我交往過班上的女生,公主病啊,要你猜這猜那,簡直是算命比賽,我輸了,被當做不解風情,粗心大意,只活在虛擬世界的臭男人,我也就繼續不解風情下去。但跟美寶在一起,我很注意不要再犯這種錯誤,她不是要求很多的人,幾乎可以說沒什麼要求。後來她換到這棟大樓上班,也搬家了,工作很忙,就希望我們只在假日見面,平時打電話傳訊息即可。我們感情穩定了,我自己工作也忙,買了房子,經濟壓力變大了,我有跟她結婚的打算,先拚個幾年,這樣的安排也算合理。
相處的時間裡,大多是我週六去咖啡店找她,夜裡住在那邊,週日傍晚我再回內湖,偶爾,她也會到我的住處來。今年六月房子交屋後,還很空,美寶總是說慢慢整理,似乎不急的樣子。我自己對住的沒講究,她說要請人來設計,都需要錢,所以房子一直空著,碰上她二十九歲,不宜結婚,就想等到明年,把屋子裝潢好,接她過來住。婚禮的事跟她商量過,我才知道她家境不好,媽媽在洗腎,弟弟身體不好,真要結婚也是公證吧,低調點,但我知道她對於搬到內湖感覺很不安,因為離家人太遠了。這些我都考慮過了,真不行,就把內湖的房子賣了,換到雙和去,同樣坪數的公寓,幾乎不用貸款。我說也可以一起照顧她媽媽跟弟弟,不用擔心,婚後工作還是可以繼續,不想做的話辭掉也沒關係,我是暗示她可以生小孩,這些事我也沒有特別想要,但我想我爸媽會想抱孫子,不過我都可有可無,只要能跟美寶一起生活就好。結婚大概就是這樣,把平時周休二日的生活延長,跟她在一起,我覺得平靜而幸福。
這只是我個人的感覺,我總覺得她沒有跟我同步的快樂,這是我覺得歉疚的地方,她可以為我帶來好多,我能為她做的卻很少。約會的日子,週六她都在上班,偶爾排休,我就開車帶她出去逛逛,但她總是很累的樣子,說寧願在家休息。她平時睡眠不好,放假可以睡上一整天,去練瑜伽、慢跑,我們倆可以一起做的事大概就是慢跑吧。她不下廚,我偶爾會做點東西給她吃,我是努力上網查過食譜練的,但真的是不怎樣吧,美寶吃得清淡,只要買有機蔬菜、豆腐、新鮮的魚、有機糙米,真的是隨便煮一煮,她也吃得很開心。認識她之後我也吃得清淡了,光是體重都少了五公斤。很健康。
大家都喜歡美寶,男人都圍繞著她轉,我也思考過為什麼她會選擇我。我長得算端正,父親公職退休,母親是家庭主婦,有一個妹妹,我們全家人都很喜歡美寶,沒話講,她就是那種帶回家時自己都覺得好驕傲啊的女生。完全沒有漂亮女生的傲氣,吃完飯立刻會幫忙洗碗做家事,陪我爸聊天,連我妹都說,“一朵鮮花插牛頭上”。我就是牛個性、死心眼,從小做什麼都一板一眼的,認定了的事物絕不輕易改變,比如我認定美寶,我就不再看別的女人一眼,連虛擬的女孩我也不看了。打手槍,都用想像的。
這樣的生活是她要的嗎?我常問自己,她很少說自己,總是會談論店裡的客人,沒什麼抱怨,都是些好笑的事。她交了很多朋友,店裡的工讀生也都很乖,見面的時候,她就像微風一樣,除了比較喜歡睡覺,沒什麼問題。我覺得她有點過瘦,不知是什麼原因,她說夜裡睡眠不好,工作壓力大,所以假日要多睡。我知道她弟弟常來找她,有時半夜也會來,因為家裡鬧哄哄,繼父在家裡設麻將間,吸毒的、聚賭的,什麼人都有。她媽整天喝酒麻痺自己,一張臉黃得像隨時會死。交往一年之後我才知道,她弟弟跟她不同父親,她現在的繼父跟她沒血緣關係,據說才四十五歲而已,比她媽媽年輕五歲。這些事有點複雜,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主要是不太在乎,美寶喜歡的人我就喜歡,她想疏遠的人我就疏遠,至於連她都掌握不好距離的人,我就靜觀其變。
大家都叫我大黑,我個子高,皮膚黑,以前有女同事說我長得像織田裕二,我問美寶她也說像,有時她會很溫柔地說“好喜歡你的臉”,我就臉紅了。我對長相這種事不知該怎麼處理,讚美也是,我們家很少有讚美,爸媽都是比較內斂的個性,大概不闖禍就是對的,沒挨罵就是好事。我從小到大,功課、考試、就業,沒一件事讓他們操心。從小到大就是一個人靜靜地看書、聽音樂、打電動,母親是個鋼琴教師,我從小也會彈鋼琴,後來荒廢了,但一直都聽古典音樂,這個部分美寶也很喜歡。他們店裡的音樂都是我帶去的CD,每個月我們倆會去聽一次音樂會,那個時候,大概是美寶感覺最愛我的時刻吧,她對自己沒什麼自信,聽音樂我覺得很自然,喜歡聽的就反覆聽,但她好像認為這是件大事,找了很多書來看,每次去聽音樂會都像上學一樣,所以她進步得很快。我完全不碰流行樂跟爵士樂,店裡的工讀生有個小孟好像搞過樂團,他們對聽團很有興趣,美寶也會跟著去,那樣的日子,我就一個人在她的住處等她回家。
所以後來我知道了,要送她禮物,就送CD,再多也不嫌多的。去年生日,我找了一台舊唱機給她,是我爸媽放在老家堆灰塵二十年了,音質還是很棒,我爸爸很慷慨,把一百多張黑膠也都送她了,這些唱片我有記憶,童年時家裡氣氛最好的時刻就是母親放唱片的時候,客廳裡安安靜靜的,音樂像神一樣降臨。
我跟美寶就是這樣簡單而美好的關係,我不敢說自己多麼瞭解她,也沒把握我可以給她多少幸福,但是,任何問題我都願意跟她一起解決,這是我多次對她重申的。如今我知道她竟背負那麼龐大的債務,獨自面對那麼可怕的勒索,我覺得自責,也感到慚愧,最終,她依然沒有對我敞開自己,我想,是她把我想錯了,她以為像我這樣正常家庭出來的孩子,一切都很順遂,無法理解她背負與承受的世界,其實我理解,或者說,這不需要理解,只要承擔就可以了,但我願意承擔,她卻不給我這個機會。
有時我真希望人是我殺的,如果我有勇氣殺人,我也該有勇氣面對她不愛我的事實。
這是事實,即使她可能會對我說:“不要說我對你的不是愛,這也是一種愛。”
但我知道不是,然而,什麼才是愛呢?其他男人,就是她的愛嗎?她心中真有什麼可以稱為愛的東西嗎?
有時,我會發狂了似的反覆查看那些錄像畫面,即使那些畫面,每一秒都可以讓我發狂,恨不得挖出自己的眼珠,畫質如此清晰,彷彿就在眼前上演。可是我必須看,好像這樣反覆察看,我就能把我失去的美寶叫喚回來,即使,我一直認為那畫面裡的女人不是她,那些神情、動作、眼光、聲音,都不是我所認識的她,到了此時此刻,我也可以從那些貌似她卻不是她的畫面裡,辨認出,某些,我所知道的美寶。真正的美寶隱藏在那些不斷變貌的女人之中,那些彷彿千面女郎,忽而嬌癡、忽而狂野、忽而冷峻、忽而醜怪的臉,總有一分鐘,會是我所認識的她。
沒錯,是我,一個月前我在美寶的房間裡裝了高畫質攝影鏡頭,音像俱全,鏡頭由電腦監控,都接收在我的電腦裡,就是警方查獲的那一套設備,這對我是小case,我還可以遙控監視美寶的電腦、手機,這就是我的專長。
我沒想到自己會變成這樣,原本一切都很順當照著我們希望的節奏,一點一點前進著。我從不懷疑她,甚至到了後期她變得很奇怪的時候,我依然努力不去懷疑,然而懷疑就像天空飄下的種子,一旦落地,生了根就是無法控制地亂生長。
美寶太奇怪了,她好像已經在失控邊緣。她上班的時候,心不在焉,時常被烤箱燙傷;她總是打瞌睡,身上有不知名的傷口,她推說夜裡失眠,有時會絆倒。但是不可能,她運動那麼多年了,體能超好,以前也沒見過她有容易淤青的體質,即使傻笨如我也知道有些部位不可能單靠自己跌倒受傷,那些,一定是性愛的時候弄的,而我不可能造成那種痕跡。
這種懷疑令我心痛,我千百個不願意往那邊想去,但一旦開始,就停止不了,太多跡象,朝著劈腿的方向走,即使我弄不懂,她哪來的時間劈腿,她若想跟別人交往,直接告訴我就可以,我絕不攔她,這點我們交往前就說清楚了。我父親長期外遇,使母親痛苦不堪,我的大學時代整個都在面對這些事,我太清楚這種事會對家庭造成什麼損傷,雖說後來父親回頭了,我母親卻總是惶惶不安,我不願意讓自己過著這種生活。美寶漂亮,有人追求很自然,她若想要其他人,想追求更好、更豐富的生活,我絕不攔阻。但恐怕我這種心思她是不會相信的,她有些很根深蒂固的念頭,都是很老套的,很像連續劇。人跟人之間的感情,她看得很黏稠,或許跟她母親對待她的方式有關。她曾跟我提過,自小,母親要求她任何事,都是“以性命要求”,動不動就是“我要去死”、“你是不是希望我死掉”這類的話。她弟弟也是,成天都是“我快瘋了”、“我已經瘋了”這些恐怖的話語掛嘴邊。我想,美寶腦中已經深植這些你死我活的劇目,她大概認定跟我提出分手,我會自殺吧,這是一種自戀人格,把自己看做世界的重心卻又貶抑自己的能力,非常詭異的。
這種通俗劇的力量如此強大,最後我也落入了這窠臼裡,我大可以明確跟她說,“我懷疑你有外遇,我們分手吧”,放她自由,不讓她活在說謊造假的壓力之下。但為了某種我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或許就是眷戀吧,或許,我也還殘留著對她的佔有,或許我只是捨不得。我會想著,不是那樣,沒有其他人,用這樣的幻想安撫自己,我根本沒有自己想像中理性,這是美寶看得比我透徹的地方。或許她欺騙我,是一種善意,是她唯一可以為我做的。
我已經懷疑很久,後來才決心監視她,雖然我知道這樣做的下場,也只是讓自己難堪痛苦,但卻無法忍住不去探看,結果卻比我想像的更加嚴重。
那個男人,還有美寶的弟弟,以及其他人,這些事我幾乎無法開口說出來。我曾懷疑美寶還有其他男人,但沒想到竟有三個,甚至更多,我不能確定。我只監看了十天不到,她竟可以過著如此複雜的生活,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認識她,你見過她,你不可能將畫面裡呈現的那個淫蕩的女人,那個在床上放浪形骸、做出各種匪夷所思的性愛動作的女人,與我心愛的美寶畫上等號。不,那根本不是她,那簡直是被魔鬼附身了,所以我殺死的並不是美寶,只是那個魔鬼而已。
但我對她所知又有多深呢?我甚至不知道她跟顏俊不是同一個父親的小孩,我也不知在同一個城市裡,距離她住處不到幾公里的地方就住著她那對吸血鬼般的父母,我不知她背負如此沉重的經濟壓力,我不知她弟弟根本是個神經病。
關於她的一切,我所知甚少。
在她店裡的同事,或在樓下大廳的管理員眼中,她只是個尋常的美女吧。我的天啊,我最無法接受的是,其中竟然有一個男人就是那個管理員,就在這短短一周時間,我就見到三個男人出入她的房間,我該在發生的第一天就提著刀衝到她家把她殺了,以免她繼續墮落,只能摔到地獄。我沒有這麼做,我竟如收集資料那樣,耐心地,持續地,繼續收看,我竟還能若無其事,到了週六依然到咖啡店去找她。
那些畫面,我應該早有預感嗎?我該是早有懷疑才會去採購這些設備,裝設這一些監聽查看,可是,我並沒有預感,我本意也只是嫉妒心作祟,只是因為她身上偶爾出現的奇怪淤紫、紅腫,使我納悶。我只是從她最近越來越恍惚,感覺睡眠不足,或心神不寧的狀態,察覺,她該不會是有什麼,瞞著我的事,即使她這麼美,這麼與我不相稱,即使我在其他人眼中不過就是個呆瓜工程師,科技宅男,除了公司的配股,除了科學園區裡還在繳貸款的那個公寓,沒有什麼配得上她的地方。我甚至不夠呆,不夠癡傻,竟還會想到監視她這一招。我作為一個合適的戀人,不可能,作為一個失敗的戀人,卻也不夠格。
但是,在這三年的時光裡,總也有些時候,我真的感覺她愛著我,她身上流露出的氣息,她曾在我懷中展露的笑顏,真有那麼一點可以稱得上“幸福”的成分。然而,在那些錄像畫面裡,無論是早晨來的那個男人,那個中年色情狂,或者,唉,我不想說出口,那個管理員,雖然我必須承認,即使他是個管理員,卻長得穩重,脫掉那身藍色的制服,是一身精壯的肉身,摘掉近視眼鏡,他甚至還有幾分書卷味,他與美寶互動的方式好像他們已是多年好友,我無法描述他們互動的過程裡,那種令人感到心碎的親密。還有,這是最令我心痛的,我看著那個喊著美寶姐姐的男人,顏俊,一張臉俊秀近乎妖異,當他們赤裸躺在被褥裡,兩張絕美的臉彷彿雙胞胎,以一種像是植物般的方式互相攀附、拉扯、延伸,變成像是一株雙生的花,你不能說那是性交,卻也無法說那不是,那樣的畫面卻邪惡得讓人發狂,美麗得令人想哀嚎,那鏡頭裡的愛情滿溢,幾乎流露到畫面之外。
在那些時光,美寶展露的,都是我所沒見過的樣子,我不免會怪罪自己,從來也沒有一分鐘讓她如此癡迷,可以令她變得如此之美。
美寶到底要什麼呢?如果我們都不是她真正所愛,她如此辛苦到底在追求什麼?她原可以過著更好的生活,她可以離開這個混亂的地方,結婚生子,不再需要如此辛勤地工作。以她的條件,她的美貌,她真可以早早就在追求她的男人中,挑選一個條件更好的人,帶給她幸福的生活。我不能相信美寶之所以周旋於這些男人之間是為了追逐慾望,滿足快感,或者什麼變態的想像,她不是這樣的人。我幾乎可以確定,她只是太過悲傷太無助,或者,是因為我們給的愛都不夠好,沒有能力幫助她逃出她所要逃避的,好像有什麼一直在她身後追趕,而她必須透過這每一個來到她身邊的男人索求一點點依靠。我真恨自己從來也沒有看懂,聽懂,沒有理解她真正想要的,只是循著本能,習慣,日復一日地,以為這樣就是愛情,以為我們會結婚,以為,自己的存在可以為她帶來幸福。我憑什麼如此自信?光就我完全不理解她這點,我沒有資格說愛她。
你問我恨她嗎?是否恨得如此把她殺了?我不想脫罪,我寧願要一個簡單的答案,對,是我殺的,我就像一個尋常的、嫉妒的情人,在發現美寶與其他人的不軌之後,與她爭論,盛怒,或為了報復,殺了她。
是這樣的。盛怒之下勒死她,幫她化妝、換上新衣,擺成洋娃娃的形狀,那件衣服是我買給她的,我家裡還有收據。這場死亡就是我們的婚禮。
畫面是我錄的,看過那樣的畫面,殺人很合理吧。
為什麼最後兩周沒有監視畫面?是我洗掉的嗎?洗掉也能從電腦裡救回來吧,沒畫面是因為我跟美寶見過面之後,就決定不再監視她,我知道就可以了,我不忍再去探問她的私密生活,我愛她,即使她不愛我,即使她愛很多人使我痛苦,但我沒辦法不愛她。我把錄像設備關掉,但器材來不及拆掉,美寶說要跟我分手,我更沒機會去拆設備,就一直留著,沒想到美寶就死了。我恨自己為何不繼續監看,那麼我就可以把殺她的人找出來,然而,這世界有許多事都不從人願,至今我都不知道,往後我也沒機會問她,到底為什麼,必須要跟那些人上床。
但倘若可以選擇,只要她還活著,我寧願什麼也不干涉她,要分手也沒關係,只要她仍活著,我會竭盡所能讓她快樂,即使那會讓我失去她,我願意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