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我就明確地告訴過謝益,我不喜歡他。但是他似乎接受不了我的回答,或許,他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話。
高二那年的六月,韓日世界盃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一天中午,謝益把我叫出教室,又一次對我表白。
「對不起。」我只留下這三個字,就要回教室,謝益卻一把拉住了我的手,把我拖到了走廊到底的小陽台上。
他氣勢洶洶地問我:「肖郁靜,你是不是喜歡顧銘夕?」
我抿著嘴唇,沉默地看他。
他說:「我就知道你喜歡顧銘夕!那天叫你來我家看球,你不肯來,我說顧銘夕也會來,你就同意了!肖郁靜,你天天坐在顧銘夕身邊,難道還不知道他喜歡螃蟹嗎?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歡螃蟹!你會不知道嗎?!你醒醒吧!他不會喜歡你的!」
我冷冷地看他:「謝益,你知不知道你很無聊?」
他一臉憤懣地瞪著我,漂亮的眼睛裡滿是怒火。
我轉身要走,他一把拉住了我,將我拉去了他的懷裡。
然後,他吻了我。
2004年的聖誕節,我在北京,謝益給我打電話,說他和龐倩去Z城找了顧銘夕。那時候,顧銘夕已經與我們失去了聯繫。
「沒找到,是嗎?」我問。
他「嗯」了一聲,給我講了他和龐倩打聽到的事。
顧銘夕休學了。
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顧銘夕喜歡螃蟹那麼多年,他失了蹤,螃蟹才算是明白了自己的心。」謝益的情緒有些低落,「Jodie,如果有一天,我也失了蹤,你會不會突然醒悟過來,噢,原來我喜歡謝益。」
我真的很不想傷害他,但是我必須要說實話:「Sorry,不會。」
謝益在電話那邊沉默許久,最後低低地笑了一聲,說:「我知道了。」
兩個月後,他給我發郵件,附件是一張合影,他和一個可愛的亞裔女孩在迪士尼遊玩。謝益說,這個女孩是他的女朋友。
可是,他的戀愛談得並不順利,這段感情只維繫了半年,謝益和女友就和平分手。
後來,他又談過兩個女朋友,那時候我已經到了美國留學,他從美西飛到美東來看我,令我身邊的人都誤會他是我的男友。
我足夠鐵石心腸,對於謝益的私生活,從不作任何評述。
我沒有立場,只是將他當老友對待。
這些年來,我一直按部就班地照著自己的計劃往前走,考上國內最好的大學,選擇一個喜歡的專業,去國外的優秀學府深造,我一步都沒有踏偏,並且打定主意,讀書期間不談戀愛。
算起來,我已經有四年沒回國了,爸爸媽媽倒是來紐約小住過。這一次春節聚餐時,我碰到了久未見面的親戚朋友,他們都說我變化很大,變得漂亮了,時髦了,有女人味了。其實,我只是留起了長髮,學會了化妝,並且懂得如何選購適合自己的衣服。
我覺得他們都誤會了,似乎覺得以前的我很個性,很特立獨行,是那種與眾不同的女孩。事實上,我和大家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已經二十七歲了,如果完全不打扮自己,大概就會成為別人眼裡的科學怪人。
回到E市後,吳旻給我打電話,說高中同學要聚餐。剛巧那天我家裡也有聚餐,就推辭說不去了。
我和吳旻念高中時交流並不多,一起到北京念大學後,關係反倒親近了起來。他是個很純粹、很簡單的人,醉心於學術研究,在美國時,我時常與他在網上聊天,已經成為了不錯的朋友。
吳旻說,這一次的聚餐顧銘夕也會來,大家已經八年沒見到他了,希望我盡可能地參加。
我想了想,說,好,把時間地點給我吧。
掛下電話,我坐在桌前發了會兒呆,居然,已經過了八年了。
我記憶裡的顧銘夕,還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我和他坐在靠窗的課桌邊,午後溫暖的陽光灑進教室,令我昏昏欲睡。我趴在桌上小寐片刻,眼睛越過手臂看向身邊的他,陽光披灑在他的肩頭,空氣裡有無數塵埃在飛舞,他濃密的黑髮在強光下泛出健康的光澤,我能看到他修長又優美的脖子,後頸處雪白的襯衫衣領,還有皮膚上小小的絨毛,鬢邊滑落的汗珠。
午休時間,天氣悶熱,教室裡的吊扇嘩嘩地轉著,儘管我們這個角落幾乎扇不到一點風,我的心裡卻還是一片平靜。
顧銘夕從來不午睡,大概是和他的身體情況有關,大家都在休息,他卻依舊在做題。
我看著他的側臉,看著他臉上那細微的表情,微微擰起的濃眉,輕緩地眨動著的眼睛,挺直的鼻樑,還有那雙薄薄的唇。
有時候,汗水滑下臉頰,他感覺到了,會側低下頭聳動著肩膀擦去,殘肩扭動時,他的空衣袖就會大幅度地晃動起來。
他會不著痕跡地往我這裡看一眼,也許是不想讓我看到他略顯狼狽的動作,所以,每當這時,我都會閉上眼睛,裝作在睡覺。
這樣的一幕場景一直都刻在我的腦海裡,每到夏天,我總是會記起那潮濕的午後,汗水浸透衣衫,渾身黏黏膩膩。
我也曾經這樣偷偷地看著一個男孩,在我十八歲的年紀。
手機鈴音突然響了起來,我接起電話,居然是林偉祺。
「Jodie,有沒有打擾你?」他問。
「沒有,有什麼事嗎?」
「阿喵生病了。」林偉祺的語氣裡滿是歉意,「可能是突然換了環境,它有些受驚,外加我給它吃了一點其他牌子的貓糧,所以,它似乎得了急性腸胃炎。」
「要緊嗎?」我問,我養阿喵快兩年了,它還沒生過嚴重的病。
「有些嘔吐,還有些腹瀉,不過我給它用了藥,暫時沒什麼問題。」林偉祺說,「我覺得,還是應該打個電話和你說一下,對不起,沒能好好地照顧阿喵,不過我會爭取在你回來之前,讓它恢復健康。」
我想了想,說:「Virgil,不用勉強,我相信你已經很好地照顧我的貓了,萬一,我是說萬一,它病情惡化,死了,你也不用太過意不去,我不會怪你的。」
林偉祺似乎有些無語:「Jodie,阿喵只是得了腸胃炎。」
「你會打這個電話給我,說明情況還是有些嚴重的,對嗎?」我說,「Virgil,盡你最大的努力去醫治它吧,如果阿喵要死了,你幫我和它說一句,我愛它。不過要用中文說,它已經聽不懂英語了。」
林偉祺愣了一會兒,問:「Jodie,你有男朋友嗎?」
「嗯?」
「你要是有男朋友,他怎麼能受得了你的怪脾氣?」
「那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
我說:「幸好沒有,如果你有女朋友,她怎麼能受得了你的爆脾氣?」
林偉祺:「……」
結束通話,我竟然有些不開心,因為林偉祺說我是怪脾氣。
我承認我不是那種左右逢源的人,哪怕是現在,在我工作的機構中,我和同事們的關係也不親近。她們聚餐,去酒吧喝一杯,我很少會參加,寧可回到我的小屋抱著阿喵看書。
但是現實總是會稍稍地磨平人的稜角,我並不想成為人們心目中的怪咖,事實上,我一直覺得自己就是個普通女人,只是有些社交無能。
幾天後,我去參加高中同學聚餐,沒想到路上堵車,我竟然遲到了。
推開包廂的門,裡面很是熱鬧,那一桌子人在看到我後,一下子都安靜了下來。我笑著說:「怎麼啦,不認得我啦?」
他們都站了起來,記憶裡那些年輕稚嫩的臉龐,現在都有了一些變化,我看到了顧銘夕,他穿一身米色襯衫,下著黑色西褲和黑色皮鞋,成熟英俊,已經不是我記憶裡那個穿著白色襯衫的少年模樣了。他與時尚靚麗的龐倩站在一起,非常登對。
我也看到了謝益,依舊是個閃閃發光的公子哥兒形象,餐桌上,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我說:「謝益,挺久沒見了,你好嗎?」
他愣了一下,隨即就笑了起來,說:「挺好的,你呢?」
我說:「我也挺好的,就是課題有點忙。」
此後,再也無話。
(4)
謝益一杯接一杯地喝紅酒,聚餐結束,他毫無懸念地喝醉了,我決定送他回家,並且和他談談。
在酒店門外,謝益抱著樹幹大吐特吐,龐倩貼心地為他買來一瓶水,我回過頭,看到顧銘夕站在不遠處。
寒風中,他穿著一件短款的灰色大衣,整個人透著一股沉穩的氣息,接觸到我的目光後,他微微一笑。趁著龐倩在謝益身邊,我走到顧銘夕面前,冰涼的風一陣一陣地吹過,我們彼此對視,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最後,還是他打破沉默,問:「你博士畢業後,打算回國發展嗎?」
我搖頭:「我估計,近十年,我都不會回國工作了。」
他眉頭微皺,似乎在斟酌語句,開口道:「剛才聽你和吳旻在聊天,抱歉,我現在英語不是很好,我好像聽到……你們在聊假肢?」
這方面的話題,我幾乎都是用英語和吳旻溝通的,因為不想讓在座的其他人聽明白。我抬頭看著顧銘夕的眼睛,沒有躲藏,平靜地回答他:「是的,我跟著我的導師在研究智能假肢,主要是上肢假肢。因為現在的下肢假肢已經很先進、很完善,對人體的代償效果非常好,但是上肢假肢還遠遠達不到代償人類手臂的程度。」
他笑了,一點也沒有因為這個敏感的話題而不開心,說:「本來就是這樣的,手和腳,功能不同,很難比較。」
「我們的研究已經取得了不錯的進展。」我簡單地為他解釋,「未來的幾年,也許就會有所突破。到時候,在人的大腦內植入一個小芯片,戴上上肢假肢後,人就能感知並控制假肢,再配合上臂殘肢留存的肌肉和神經,進而全面地操控假肢。我們設想到的最好的情況,就是人類可以依靠上肢假肢完全地自理生活。」
顧銘夕笑道:「就像機器人那樣?」
我想了想,聳聳肩,點頭:「沒錯,就像機器人那樣。」
他大概是因為喝了酒,面上突然露出一絲頑皮的表情:「我小時候,一直想要兩隻這樣的機器手臂,後來知道這不可能實現,我還沮喪了很久。」
「現在沒什麼是不可能的了。」我鬼使神差地說,「顧銘夕,如果……我是說如果,你需要這方面的幫助,可以給我打電話,或者發郵件。」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乾,簡直難以相信這是我說出來的話。我繼續說,「你的情況適合配肌電假肢,一開始可能會不太適應,但是經過訓練,假肢可以幫助你做很多事。」
他點頭:「我知道,我曾經瞭解過。謝謝你,肖郁靜,不過……我不打算配假肢了。」
我沒有去問他為什麼,因為我知道答案。
也許假肢這個東西,對顧銘夕來說會是一種負擔,但是我相信,對更多肢殘人士來說,他們會需要我們的幫助,尤其是那些年幼、貧困又殘疾的孩子,我堅信我們的事業可以改變他們的命運。
我立下志向走這條路時,是2003年的冬天,我在北京念大一,爸爸給我打電話,告訴我,辛巴死了。
那本該馳騁在非洲大草原上的獅子王,最後卻孤獨地老死在動物園裡。
當時,我就想到了顧銘夕,在知道辛巴死訊不久前,我和顧銘夕剛通過電話,是龐倩拜託汪松給我的號碼。
電話裡的顧銘夕情緒很低落,我知道,他一定是碰到了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