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屋裡人倒都是一怔——老太太正和善檀對坐著嘮嗑呢,張姑姑一邊伺候著煙袋。這本來是極居家極親切場面,桂含沁送人進來,一時寒暄也不打緊,可要留下吃飯,不說別,老太太先得滅了水煙袋,張姑姑也得多安排兩個菜……
這都還是輕,西北人好客,無非是折騰一點也不算什麼。可桂含沁又不是一個人來,還有那樣多同伴,單他一個這裡吃飯,算什麼意思?
善桐也不是全不知事孩子了,怎麼還這樣貿然留客?
善檀不禁就略帶憂慮地看了祖母一眼,心中為小堂妹擔憂起來:這話說錯,倒是把場面說得尷尬了,祖母現不說,沒準私底下又要說三妞一頓……
卻不想老太太一點惱意都沒有,初驚訝過後,儼然已經恢復了鎮定,她不緊不慢地又吹出了一口煙,淡淡地問桂含沁。「留下來吃一口,方便不方便?」
桂含沁本來正吃驚地望著善桐,好像還沒回過神來,聽老太太這麼一問,他一下正了臉色,恭敬地道,「回姨婆話,方便。」
老太太就看了張姑姑一眼,張姑姑立刻站起身來,將仙鶴嘴煙袋遞給善桐,自己退出了屋子。善檀也笑著站起身來,將炕邊自己位置讓給了桂含沁。自己向善桐打了個詢問眼色,見善桐微微點頭,他心裡有數了:這親戚關係,恐怕還真不是隨口亂攀。
老太太許久都沒有說話,兩個孫兒孫女也都不曾開腔,桂含沁是一臉嚴肅,盤坐炕邊出神。屋內一時倒是靜得不得了,過了一會,一袋煙吸完了,老太太徐徐地吐出後一個煙圈,又用下巴點了點南窗,善桐便會意地擱了煙袋,開窗放了半屋子煙氣。又回身拿起美人拳來給祖母捶著腿兒,老太太愜意地享受了一會,才半瞇著眼睛問,「你原是哪房兒子呀?」
桂含沁一直是迷迷登登沒睡醒樣子,剛才耷拉著丹鳳眼出神,像是已經迷糊過去了。此時一掀眼皮,善桐才看出這少年眼底精光四射,哪裡是要睡著了,根本精神健旺得不得了。他欠了欠身子,恭恭敬敬卻又不卑不亢地道,「回姨婆話,我本來是老九房老四。」
老九房老四,那就是桂含春嫡親弟弟了。可——善桐一邊捶腿,一邊打量桂含沁表情,桂含沁卻是一臉平靜如水,一反剛才口若懸河,只是答了這話,便又垂目不語。
老太太似乎也沒有料到這個答案,她嗯了一聲,略帶詫異地道,「老九房?這行事可有幾分霸道了啊?」
這話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問桂含沁。聽得善桐是一頭霧水,她圓睜雙眼望著桂含沁,可桂含沁卻一眼都不望向她,也不搭老太太話。老太太又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怎麼入繼進去,說說看?」
桂含沁頓了頓,低聲道,「當時先父母過世之前,惦記著香火無人承繼。因與叔父、叔母一向交好,便過繼了我來,繼承十八房香火。」
善桐猛地想起來,當時他自報家門時,並沒有提到自己出身。和桂含春對話似乎也沒有明確地叫過某哥某弟……她不由得就蹙起了眉頭,心中一下想到了十三房情形。
老九房不但是宗房,而且是強勢桂家派系。這樣過繼一個兒子進絕嗣支房,其實極有仗勢欺人嫌疑……原來桂家老九房行事,也根本都不像外頭說那樣公正嚴明?
難怪祖母要奇怪了,再說,這過繼出去是要繼承香火,怎麼會過繼桂含沁呢?他現才十三歲,什麼時候才能娶妻生子啊,就算長子不能過繼,怎麼都該過繼桂二哥吧!
她一邊想,一邊又聽老太太自言自語,「真真去世也有七八年了吧?當時就聽說為了給她治病,家裡是什麼田土都變賣了,就剩一個定海千戶所世襲副千戶——沒想到還把你老九房金枝玉葉過繼出來,就為了這樣一個世襲五品……」
她自嘲地笑了笑,「嘿嘿,五品,確,五品也不低了!我老婆子也不能看不起五品,還是世襲,不容易,不容易。」
桂含沁似乎並沒有聽出老太太話裡譏刺,他欠了欠身子,「確,因先父母體弱多病,因此除了這五品職每年錢米以外,家中進項,確不多。」
這一刻,他語氣和做派倒是和桂含春有了幾分相似,都透了沉穩,透了不卑不亢。老太太倒對他有了幾分另眼相看,又定睛打量了桂含沁一番,她忽然問,「那你是西安養大,還是天水老家長大?」
桂含沁一掀眼皮,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是天水老家,我們桂家只有老九房常年住西安。含沁既然已經過繼到十八房,就是十八房人,無事時自然是住天水。」
老太太神色就緩和開了,「好,住天水,也可以時常給你爹娘掃墓上墳,四時八節,也不至於斷了祭祀。」
沒等桂含沁答話,她又有了些疑惑,「可你這一向也沒住西安,這一次借糧他們怎麼又把你帶來了?」
這一下,桂含沁臉上有了些笑影子,「回姨婆話,我身上畢竟帶了五品官嘛……」
老太太怔了怔,一時間還沒回過味來,倒是善桐明白得早一語道破,「祖母,扯虎皮拉大旗嘛,旗子越大那當然越好嘍。」她這才哈哈大笑,連連拍著大腿,興味十足地道,「有意思,你父——你叔父是著急成什麼樣子了,連你這個五品官,都拿出來嚇人了。」
話沒說完,她又怔住了一會,尋思了許久,才緩緩地道,「嗯,你生母也捨得把你那麼小就過給十八房?你回天水時候,也就是兩三歲吧?」
桂含沁頓了頓,他揉了揉鼻子——這動作還帶了一點未褪稚氣,又調整了一下坐姿,才慢慢道。「老九房叔母倒不是我生母,我是庶出,生母兩歲時過世,待得母親彌留時才過繼進十八房。」
一邊說,他一邊慢慢抬起頭來,迎視著老太太,神色坦然,不見一點忐忑之色。
老太太臉色卻一下變得極為難看。就是善桐和善檀,一時都是滿臉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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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過繼事,因為牽扯到利益一般不小,所以有形無形忌諱很多。宗房插手本來就不應該,還是拿個庶子過繼進來,實是有欺人太甚嫌疑。如果這樣事楊家村出現,宗房脊樑骨都能被人戳斷了,威信自此蕩然無存,也不是不可能事。
這道理連善桐都明白,宗房講就是公允,哪有這樣不要臉地往自家摟東西。就是要過繼,怎麼也得用嫡子過繼,用庶子過繼成嫡子繼承香火,這雖然似乎並不犯國法,也許也不犯桂家自己族規,但話說出去,總是太不好聽……
她忽然間似乎就明白了桂含沁所說那句話意思,明白了他為什麼那樣不要臉,為什麼把賠不是看做是清爽簡單一件事兒。
見祖母神色越來越沉,桂含沁卻還是泰然自若似乎並不明白老人家不,善桐心裡一下又多了一重擔心:嫡庶之分,祖母似乎一向都看得很重,雖然她對三叔倒是很好,但——
她不禁細想,便脫口而出,「從小就被過繼出去,又要到天水長大……含沁哥身邊都是誰照顧?」
她本來還很生疏地叫桂含沁為世兄或者臭小子,此時卻脫口而出,喚了一聲含沁哥。
桂含沁神色一動,他慢慢地道,「是由先母身邊陪嫁,當年叫做四紅,現換作紅媽媽一位老媽媽帶大。家境不大寬裕,養不起太多下人,除了紅媽媽外,家裡也沒有太多使喚人了。」
老太太神色又漸漸地寬和了下來,善檀藉機道,「祖母,恐怕可以擺飯了。」
這邊把話題岔開,剛好張姑姑也進來擺方桌,老太太遲疑了一會,又看了桂含沁幾眼,見他眼觀鼻鼻觀心,似乎對自己任何反應都已經有所準備。心下倒不由得一凜。
小小年紀進退得宜,深知世故不說,靈活至此,卻又能靜得下來,甚至還不乏傲氣。此子將來或者受身份所累,無法開創太大局面,但守成是綽綽有餘了。
怎麼說都是五品功名,親爹又是桂老帥……
「從前事,不說了!」她淡淡地道,「四紅自小伺候你母親身邊,是兩輩子老人了。你要多尊重她些,這一次回到天水,就說我身邊王嬤嬤惦記她了,讓她有空過來楊家村走走親戚!」
見桂含沁神色坦然,並不因這句話有所惶恐,她暗暗點頭,又給善檀使了個眼色。善檀忙笑道,「吃飯吃飯,祖母——您別一見表弟,就板起臉來訓他。」
善桐見祖母話頭活動,忙拉著老太太問,「從前沒提起來居然不知道,居然您還有個表姨孫呢,哎呀,這輩分可把我鬧糊塗啦。」
「你們親戚也不算遠!」老太太藉機下台,起身坐到桌前,讓桂含沁自己對面坐了,孫子孫女左右打橫陪坐,一邊道,「他去世母親真真是我四侄女。不過當年那場大亂後沒有多久,含沁外祖父外祖母都去世了。」
老太太出身馬家本來也是名門望族,只是當時北戎大舉入侵,燒殺擄掠屠了好幾個村子,又擄走不少漢人為奴,馬家雖然有人逃得生天,但多人就此失去了消息。老太太自己哥哥嫂嫂死於那一役眾人倒都是聽說過。提到此事,眾人神色都不禁一暗,老太太喝了小半杯酒,才續道,「真真那時候才剛到十歲,唉,我這個當姑姑也不爭氣,自己也難沒能幫到侄女……她是被她哥哥養大,沒想到一轉眼去世已經八年。含沁唯獨僅剩那個舅舅,五年前去西域做買賣一去也不曾回來——他一走沒有多久,北戎割裂商道封了路,連音信都斷絕了,也不知道他人是否平安……」
當時生活西北邊民,哪一個家史說來都充滿血淚,眾人反倒也漸漸習慣,彼此唏噓了一番,桂含沁便首先舉杯道,「今日來楊家村反而認了親人,因母親去世得早,鳳翔和天水究竟也有一段路。雖說知道有個姨婆楊家村,一直也沒能聯繫問好,是姨孫不是,姨孫先罰一杯,再敬姨婆一杯,當認親了!」
此時此刻,他臉上倒又泛起了那嬉皮笑臉油滑無謂表情,不等老太太說話,自己一揚手一杯已經落肚,又雙膝落地,給老太太磕了個頭,恭敬地道,「姨孫見過姨婆,含沁自小孤苦,日後還要請姨婆多多教誨照顧!」
以他年紀,喝酒居然這般爽,行事作風實是乾淨利落。只可惜,匪氣還是重了……
可不論如何,也是桂家一房之主,不說別,大姑娘婚事……
老太太心底無數想法一閃即逝,她唇邊罕見地露出了笑意,彎下腰親自扶起桂含沁,道,「喝了這杯酒,姨婆就把你當自己人了!你大表舅安徽,二表舅就定西,也不知道你見過沒有——沒見過日後引見!三表舅、四表舅都家,一會兒吃完飯大家進來從容拜見改口——」
一邊說,一邊指了指善檀、善桐,道,「現都先改口了,且叫著再說!」
桂含沁頓時就又滿上了酒,起身敬善檀,「表弟見過大表哥!」
善檀也不客氣,坐著受了含沁禮,見含沁喝得爽,一仰脖子也是一飲而。老太太見他喝酒爽,眉頭一挑倒也有幾分得意,善桐本來正轉著眼珠子出神來著,等桂含沁含笑給她斟了一杯酒,才跳起來道,「哎呀,表哥,是我來敬你才對嘛——」
她忙搶過酒壺為桂含沁滿滿倒了一杯酒,一邊倒,一邊笑道,「嗯,斟得滿一些,表哥多喝些!」等斟滿了才響起來,一拍腦門呆呆地道,「可,可我不喝酒……」
打從老太太起,連穩重善檀,都被妞妞兒逗得大笑起來。屋內氣氛頓時滿是寧馨歡,桂含沁一邊揉著肚子,一邊擦著眼淚,他笑著說,「不要緊,那我喝一杯,表妹喝一口。」
他又端著杯子看了善桐一眼,衝她眨了眨眼,低聲道,「來,表哥謝謝表妹了!」
一邊說,一邊已經是一飲而。善桐連停都來不及叫,桂含沁已經翻過杯子,示意自己沒有養魚。小姑娘急得手足無措,看看祖母又看看桂含沁,一咬牙道,「這不喝完也太失禮了……祖母——」
「西北兒女,怎麼能不喝酒?」老太太不以為意,「橫豎也是果酒,甜絲絲沒什麼勁兒,你喝一杯吧。」
善桐於是深吸一口氣,又端起酒杯,一下滿滿地飲了一杯,咂了咂嘴還沒有回過味來,剛笑道,「甜甜蠻好喝嘛!」
話音剛落,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已經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