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善榆的事這麼一打岔,含沁所說帶善桐找桂含春玩的事兒,自然是成了泡影。大家在露天裡站了一會,善桐是又無聊又冷,也根本聽不懂男孩子們口中說的都是什麼,她索性死活把哥哥拉回了祖屋,早已經聽得入迷的兩個少將軍自然也跟了進來。兩人稍微給老太太請過安,就跟著善榆進了三房的院子,也不知道做什麼去了,善桐又無聊下來,她也懶得跟去湊熱鬧——祖母又是一臉的睏倦,正歪在炕頭和母親密話,不讓她進去。思前想後只得進了十三房的院子,去找善喜玩兒。
善桐幾次到十三房來,都覺得這院子裡冷冷清清的,有一股難言的頹唐味道,尤其是海鵬叔那空空洞洞的咳嗽聲,更是讓人心裡說不出的難受。因此她雖然和善喜投緣,但卻不大願意進十三房的門。沒想到這一次推門而入時,十三房院子裡卻已經是張紅掛綠一派的新年氣象,上房內只是偶爾傳來一聲咳嗽,卻再沒有了從前的動靜。海鵬嬸帶了一臉的笑,站在屋門口支使兩個丫鬟,「酸菜也拿出來,一會兒讓他們開窯子再拿些菜——」
見善桐來了,她眼神一亮,笑瞇瞇地用眼睛向善桐打了個招呼,又逕自忙活了起來。善桐反而覺得這樣的招呼要格外貼心得多。她咧嘴一笑,也用眼睛向海鵬嬸打了個招呼,便進了內院。
善喜正伏案看書,她臉上的憂鬱之色,似乎也在不知不覺間消散了開來,善桐透過窗子看進去時,只覺得善喜雙手支頤,臉上的神色一片寧恰。她一時間倒不忍進去侵擾,不想善喜無意間一回頭,見到她來,早綻開笑容,隔著窗子招了招手,讓善桐進去。
「昨兒說要找我借書看。」善桐一進屋子,善喜就笑吟吟地道,「借到哪裡去了?我留神聽著外頭的動靜,想著你一出門我就能聽著你的聲音,沒想到聽了半天,你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善桐就紅了臉笑道,「我昨晚喝了酒,醉了!就沒出門,在祖屋過了一夜來著。」
兩個小姑娘湊在一起,自然要嘰裡呱啦地說說昨晚喝酒的事,善喜聽得笑聲連連,小臉上難得地帶起了紅暈:「一碗酒就醉了你了?沒出息!我都能喝兩三碗呢,在西北不會喝酒,真正冷的那幾天你都沒法出門。」
善桐越發慚愧,忙又岔開話題,將桂含沁認親的事告訴給善喜知道,善喜自然是連番感慨,又和善桐說了些當年兵荒馬亂時楊家村的故事。兩個小姑娘湊在一起,話自然是越說越多,善桐又說了自己帶許鳳佳去小四房的事。聽得善喜只是連聲道,「我怎麼覺得你這一天比別人一輩子故事還多?你平時是不是什麼事不幹,就光顧著四處去招惹麻煩,經歷這些個事情了?」
善桐被她說得倒有幾分心虛,望著善喜手頭的書本,不分青紅皂白便奪來道,「從今兒起,我也要多讀書了!」
一邊說,一邊一疊聲地催善喜,「還有什麼書你是要借給我看的——哎呀,我的包袱皮又沒有帶來,要不你這裡有什麼能包書的東西——」
善喜托著腮看她在屋裡轉了半天,這才從炕邊的小桌子上搬下了一個小包袱,笑盈盈地道,「在這呢,三姑娘,都給您預備好啦。」
善桐這才訕訕地坐回了炕邊,一時間卻也不說話,只是垂著頭撥弄起了桌布上的流蘇。善喜也不著急說話,她拿過書愛惜地平整了又平整,這才抬起眼來問善桐,「你到底有什麼心事呀,怎麼今兒鬧得這樣坐立不安的。」
想到西北缺糧父親身在甘肅不知道忙成什麼樣子,想到諸家村已經被馬匪圍攻,楊家村來年要是遇到這樣的境況可該怎麼辦,想到祖母和母親之間又一次有了分歧,一個看中諸家一個看中桂家,似乎隨時有鬧大的可能,想到姐姐本人似乎不喜歡諸公子,可聽含沁的意思,桂二哥雖然很好,但要嫁進他家也不容易。想到含沁誤會了母親要把自己說給桂二哥又不是大姐,想到許鳳佳和榆哥之間的對比……
無數心事流過了心頭,善桐是恨不得把它全說出來,好減一減心中那說不出的不得勁兒。可是看著善喜的面孔,她又把話咽進了肚子裡。
雖然還沒有人教導過善桐這一點,但她自己早已明白,有些事,就是再要好的朋友也都不能說的。
「我就是奇怪。」她隨口道,「你說這些人呢,諸大哥、桂二哥、含沁表哥還有那個許鳳佳,到底有什麼好的?族裡的那些姐姐,是恨不得用眼睛把他們吃下去。我看長得也就是那樣,怎麼就那麼多人喜歡呢!你說這喜歡,又到底是什麼感覺呀?」
善喜要比善桐還更小,說到這種事,還要比善桐更加茫然。一時間竟不能答,兩個人對視了一會,也不知怎麼回事,都哈哈大笑起來。善喜道,「我也不知道,那些個臭烘烘的野小子有什麼好喜歡不喜歡的。反正年紀到了就嫁人唄,喜歡不喜歡的,好像也沒什麼用。」
這話雖然聽著的確在理,可善桐卻覺得事實又似乎並不是這樣,她托著下巴,一會想到諸燕生,一會想到桂含春,一時間只覺得兩人似乎的確各有優劣,但無論如何從姐姐的眼光來看,也該更喜歡桂含春才對——可又有些隱約的心虛,她覺得自己這樣想,或許是因為……因為含沁表哥說得對,自己是,是有幾分喜歡桂含春……
可喜歡,又究竟是什麼樣的感受呢?
善桐就犯了難了,她在心裡將自己見過的小子們都拎出來挨個兒排了排,又試著用大人們的眼光去想了想。覺得也許許鳳佳才是那個最應該被最多人喜歡的:出身高長得好,除了傲慢些也沒有別的不是……
想到他蹲□和榆哥說話的那一幕,她又默默地糾正了自己的看法。
其實這個人,也不是很傲氣……
可這就是喜歡了麼?似乎也並非如此,如果這就算是喜歡了,那她得喜歡上諸大哥、桂二哥甚至還有含沁表哥。這只是覺得他身為天之驕子,卻還能體貼榆哥,人挺不錯。
這……應該不是喜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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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不論是借糧還是婚事,似乎都不約而同地被眾人所遺忘,王氏當天和老太太密斟了一個下午,到了晚上卻根本不提此事。楊家村裡的老老少少也似乎都根本沒把糧食的事放在心裡,原因倒也很簡單:雖然這個臘月實在是太多事了,但過了大年二十三那就是年,沒人在臘月裡借糧,也根本沒人會在臘月裡開倉,肯定是要到了新年才能提這借糧的事。族長也已經放出話來了,大年初七,族裡是要議一回事的。
天大地大,也趕不上過年的大,雖說事情不多,這幾天借糧使者也都不再四處登門拜訪,只是在客院中安靜度日。除了桂含沁不時到小五房給老太太請個安,桂含春和許鳳佳竟是盡量閉門不出,倒是善榆時不時會找許鳳佳說說話,這兩個人儘管性格迥異身份也有相當差距,無形間卻似乎有了些淡淡的情誼,這件事落在老太太耳朵裡,都令她老人家嘖嘖稱奇了一番。
善桐前陣子可著勁前後折騰,這一向也安靜了幾分,每日裡除了給祖母請安之外,就是看善喜借給她的幾本書,她似乎發現了書本的魅力,雖然這些書紙面也都泛黃了,卻也看得起勁。善榴說了她幾次,讓她專心學一學刺繡,見善桐還當耳旁風,母親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不再管。索性也拿了幾本書來陪妹妹一起看,兩姐妹一個在炕頭一個在炕尾,各自專心看書,倒也成了小五房一景。
到了臘月二十六,這一天是約定了祭祖的日子,楊家村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祖祠前頭,眾人雖然貧富不等,但都盡量打扮齊整,由族長帶領,各分男女前後祭祀。因為要按排行順著來一批批地祭祀,小五房一家人以老太太為首,女眷們都聚在祖祠後院裡等著,百八十人都聚在當地,實在是氣悶得厲害。善榴站了一會兒,有些胸悶,見長輩們都圍繞在祖母身邊,自忖今日自然沒有外人,都是女眷也可以隨意行事,便問妹妹,「要不要出去散散悶,透透氣?」
善桐比善榴更矮,當然更受不得人堆裡的惡味,她點點頭,丟了一句,「姐姐等一等。」便奮力往人堆裡擠去,沒有多久,就從人堆裡牽出了善喜。
因為善桂善櫻都體弱沒來,善喜一來,屋內再沒有別的熟人了,善榴便帶著兩個小姑娘出了屋子,在祖祠後院門前站著,她愜意地呼吸了幾口帶著涼意的空氣,才要說話,善桐忽然笑道,「哎呀,你看,他們在外頭過年,不用祭祖。這麼冷的天呢,打起馬球來了。」
祖祠後頭就是岐山,因這一帶山勢平緩些,寬敞的空地很多。善榴定睛望去,果然見到三四個少年郎正打馬在空地中來回穿梭,還有些年長的兵士也混在一起玩樂,雖然隔得遠,只能模糊看見面目,但笑聲卻是早已經鑽進了耳中。
她還沒有說話,善喜已經興致勃勃地道,「妞妞姐,快和我說誰是誰?」
善桐瞇著眼看了半日,只認出了許鳳佳來,「你看那個穿得最花哨的就是國公府的世子爺,哼……打個球,還穿那樣花花綠綠的,真是京城來的!」
餘下桂含春、含沁兩兄弟,因為都在馬上看不出身高,穿的衣服又很像,她分辨不出來了。至於第四個身著青衣縱馬奔馳,笑聲爽朗的那個,更是好像第一次見到,努力地看了許久,還是善榴淡淡地道,「那是諸公子吧?沒想到他們倒是搭上話了。」
善桐一時沒有想到,聽善榴點破,這才恍然大悟,「是呀,我倒沒有想到,他們這麼快就搭上話了。」
她踮著腳尖看了半晌,終於認出了桂含春,頓時就興沖沖地推了推姐姐,「你看你看,大花馬上那個就是桂二哥!」
善榴只是漫應,她似乎並未留意到遠方的少年們,反倒是看著岐山的景色出了神。善喜看了看善榴,她若有所思地偏過頭想了想,又自一笑,拉著善桐問,「剩下那個就是你的含沁表哥了?噯,他不是才十三歲嗎,怎麼還騎了一頭大黑馬呀。」
善桐自己其實也會騎馬,看到這些人在馬上顧盼自豪的樣子,早已經技癢起來,她摩拳擦掌地道,「嗯,等開了春,我們騎馬的時候,我也要騎這麼高大的馬兒,娘不是說我大了,是大姑娘了?大姑娘就得騎大馬!」
真是童言童語,善榴收回心思,扶著門低頭看向妹妹,微微一笑,輕聲道,「我回頭告訴娘,看她不罰你。騎個小馬也罷了,那麼高大的馬兒,摔下來是玩的?」
兩人一邊說,只聽得善喜驚呼一聲,都抬頭看時,卻是那小小的馬球,似乎被桂含沁打出了高高的弧度,竟是往這裡飛了過來,大有要落到宗祠屋瓦上的勢頭。
這可不是什麼小事,尤其是現在正在祭祖,驚擾了儀式又是一場紛爭。善榴不禁發急起來,倒在心中埋怨起了含沁魯莽,不想那馬球到了半空中急劇下墜,落下地又滾了滾,距離宗祠也還有十幾步路。善桐早躥出去拾球在手,也是撐腰道,「表哥好不當心啊,要是落進院子裡可怎麼辦呢?等他來,我好好數落他了,再把球還給他,你們說好不好?」
善喜早藏到了善榴身後,只露出眼睛望著打馬過來的少年,善榴本有心要迴避,看到過來的是那匹大花馬,倒也沒動。一時間眾人都靜了下來,院門口倒是落針可聞,只有善桐失望地道,「哎呀,怎麼是桂二哥來了,哼,表哥真是沒意思,有膽打過來,沒敢來拿呢!」
話說到一半,她自己也噎住了沒往下說。而是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又推善榴,用氣音道,「姐,姐,那就是桂二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