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善桐倒是很老實,連善榆、四老爺都不曾出去定西亂逛,只是家中安穩閒坐:善桐,她本是女兒家,這個大軍營裡四處走動,未免不便。到時候讓二老爺知道了,肯定又要落下埋怨。善榆同四老爺,則是四老爺唯恐桂含春遣人來報信時候,自己出去閒逛了誤事。天氣又冷,要是有誰受了風寒那也不好,因此雖然到了定西,但接連七八天,善桐看到也就是井口大小天空,連城牆邊邊都沒有沾上。
她這一次出來倉促,肯定是沒帶書本隨身,桂太太又是個將門淑媛,雖然也不是不認字,但顯然對讀書寫字沒有太大興趣,屋內除了兵器,竟是一無所有,善桐得了閒就和丫頭們聊天,她多了個心眼,也不多問桂家事,免得又被婢女們打趣,只是圍繞著前線軍情打轉,幾天下來這才知道,都說定西是前線,其實定西本身府城根本也還距離前線有一段路了,真正大本營還要臨洮何家山一帶,那一處才是兩軍交戰鋒線所,現已經堅壁清野,除了軍士之外,沒有任何民夫商戶入住。像定西這樣始終還有商家經營、邊民繁衍城市,之所以成為北地軍事重心之一,主要還是因為邊軍輪流換防回來整頓,會定西一帶落腳。
「老帥去年一年,倒有七八個月何家山呆著。」那服侍善桐入浴婢女忍冬是嘴,一邊蹲廚房邊上削蘿蔔,一邊就和善桐嘮嗑起來,「何家山那邊還好是有洮河,要不然連水都喝不上。不過那邊也亂,打得很厲害,幾年前剛開始打時候,北戎那群韃靼還妄想攻下何家山長驅直入,把整個陝西都打下來。現是我們出去掃蕩他們……不過聽老爺身邊親兵說,韃靼主力還,這一時半會怕是也打不出什麼結果來,老爺著急得很。幾次都跑到武威去找許家公爺商量,現是許公爺過來了,只盼著阿彌陀佛,能打一場大勝仗就好了。」
底下人陷於身份,見事只能見到眼前三分,這些事聽善桐耳朵裡,就多了幾分別意味:西北糧草供應跟上了,兩位將帥再沒有了延誤戰情借口,而後方肯定是盼望著一場大勝,皇長子可還虎視眈眈地一邊等著呢。為了打通西北糧道,東宮黨肯定沒有少做工夫……也難怪兩位老帥都這樣著急了,這小半年來雖然也說得上是捷報頻傳,但韃靼實力還是沒有受到根本損傷……
「也是將門虎子。」忍冬年紀畢竟也不大,說起少將軍們事,是眉飛色舞,「家裡幾個少爺就不說了,許家打從大少爺算起——真是個小諸葛!三少爺、四少爺,也是兩員萬人敵虎將。都說世子六少爺是個嫡子,難免嬌貴了些,不想作戰起來也是勇猛得不得了,左手刀法赫赫有名,手裡已經留下了十多條韃靼人頭顱了。還有衛家麒山少爺,也是我們太太看著長大——」
如數家珍地說了七八個將二代,卻怎麼都不提桂家,話說到一半,又停下來笑瞇瞇地看著善桐。
以善桐現城府,又哪裡不明白她是逗著自己問桂家事?只是這忍冬聽口齒,和桂太太也是極熟稔,她度桂太太心思,這應當是她放定西服侍桂老爺心腹。只是因為桂老爺住軍營裡,她不便進出,這才小院內棲身。善桐雖然也好奇桂家幾個少爺軍功,但卻決計不想給桂太太留下『私下打聽少爺私事』印象,因此只笑道,「也不知道現桂世伯人何家山還是定西呢,就怕小神醫都不進定西城門了,直接就去何家山……」
忍冬倒沒有介意善桐話頭,她很是有幾分感慨,「孝女也見得多了,像您這樣又能幹又大膽小姑娘,敢陪著哥哥千里求醫來,真還是第一個。小神醫其實也這院子裡住過呢,是個好人,您就放心吧,他不喜歡是自我作踐,作踐了一身富貴病上等人。可您和您哥哥這樣實心人,小神醫是決不會回絕!」
善桐禁不住露出一個笑來,她把頭擱膝蓋上,又抬起眼望著天,輕聲道,「借您吉言吧!」
頓了頓,又忍不住將心事露出了一點,「其實一面是等得心急,一面也是怕……」
話說到一半,只聽得吱呀一響,楊四爺開門進來,身後還跟了桂含春、桂含芳,並一個善桐並未見過青年,見到善桐蹲坐門檻上,楊四爺忙就對那青年道,「侄女兒無狀,得罪世侄了——」
善桐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這一位也一定是桂家子弟兵,因見三人盔甲上都滿是塵土血跡,便不言聲起身站到一邊,只是福了福身,便算是招呼過了。倒是忍冬早就堆滿了笑迎上前去,利索地接過了桂含春手中頭盔,笑道,「三位少爺是過來洗澡吧?這就去燒暖房預備熱水!」一邊說,一邊又衝善桐微微一點頭,便轉身出了屋子。
聽了忍冬這樣說話,善桐哪裡猜不出來,眼前這位眉宇和桂含春、桂含芳頗多相似之處青年,便是桂家長子桂含欣了。只是因為這三個人是過來洗澡,多少有些不便相見,她正要迴避出去時,含芳倒是叫住了她,笑嘻嘻地道,「三世妹,一年多沒見,見了也不招呼一聲!」
他和衛麒山這對難兄難弟,倒是頗多相似之處,兩人眉宇間都有一股天然煞氣,只是衛麒山因為眉清目秀,天然有一股江南文士貴公子病弱態度,這股煞氣就顯得陰狠。桂含芳卻是一臉滿不乎紈褲樣子,這煞氣中還混合了霸道。此時盔甲上又有一片暗紅血漬,一般大家小姐,看了總要大皺其眉,桂含芳一邊說,一邊還有意晃到陽光底下,唯恐善桐看不清楚——這邊桂含春已經蹙起眉頭,溫言道,「含芳,一身塵土,又是長輩面前,你仔細失儀——」
楊四爺就只好呵呵地笑,張開口要說什麼,又說不上來,善桐望了他一眼,心底歎了口氣:四叔平時場面上應酬倒還不至於這樣,此時情況特殊,這幾個桂家少年雖然和他差了輩,但身份尊卑是顯而易見,自己一家又有求於桂家,應對之間,難免就現出侷促來了……
「桂三哥好。」她乾脆利落地回了桂含芳一句,又看了他一眼,想到桂含芳和桂含沁其實是一樣年紀,如今他都混上陣去了,將來只要大秦能勝,論功行賞,軍功少不了他。可含沁卻只能辦些運送糧草、巡邏後方瑣事,心中倒是一陣為含沁不平,便略帶了詫異地道,「咦,如今桂三哥一身武藝,竟是已經用來殺敵了?真好得很。」
這句話暗藏鋒銳,敲打就是桂含芳和衛麒山一道四處惹事往事,桂含芳倒被她說得很下不來台,一陣訕訕然。楊四爺還沒回過味來,那邊桂含春眉眼已經彎了起來,就連桂家大少爺都多看了善桐一眼,笑道,「楊三姑娘好銳利詞鋒!」
一開口,就是嘎崩脆西北土腔——或者因為桂含芳是子,得到母親格外嬌養,或者是因為天生做派不同,桂家這兩個大些兒子,都是樸素剛健,什麼煞氣外露,那是沒有事,不知道人,簡直要當他們是尋常兵卒了。桂含春為人要溫和一些,還要照顧善桐是個女娃,說話時難免軟了幾分,桂含欣竟要比他爽十倍,也不管善桐一個未出閣女兒家方便不方便和他直接對話,一邊堂前坐下,一邊就道,「本來是不該冒昧過來打擾,不過定西軍營裡要洗澡不大方便,方才衝殺一路,身上又粘了不少血跡塵土!我沒過門娘子又要來看我,只得貿然登門了。四老爺、三姑娘,得罪勿怪!」
哪有這樣大剌剌地就把自己上門委曲端到檯面上來……四老爺連聲說,「不要緊,這本來就是桂家地方。」那邊善桐已經忍不住瞅了桂含春一眼,眼色裡不禁帶了幾分詢問,桂含春含笑點了點頭,又輕聲對桂含欣道,「大哥,三妞是京城來,和咱們西北做派還不大一樣,你仔細嚇著她了。」
桂含欣滿不意,掃了弟弟一眼,「也不是我嘴上沒把門兒,知道慕容氏要來,心裡就歡喜得逢人就說。她要過來,自然是安排到這裡住下穩妥,人又不懂事,少不得要三姑娘多照顧,這不是就勢就挑明了說?也省得不知道怎麼開口!」
非但是挑破了桂含春擔憂,那位慕容姑娘人還沒到呢,就已經當著別人面說自己未婚妻『人又不懂事』……善桐簡直都有幾分哭笑不得,她總算明白桂太太為什麼許他娶慕容家姑娘了:這個性子要撐起桂家將來,著實是懸了一點兒。
含春、含芳兄弟面上也都帶了幾絲無奈,桂含春才道,「就是這樣,也等洗過一身塵埃,再緩著開口吧——」那邊院門一響,一個做長隨打扮小廝兒疾步進了院子,直入堂屋,桂含春霍地一聲就站起身來,急道,「是子殷兄有了消息?」
他雖然不是楊家人,但面上焦急與關切真不像是作假,善桐看眼底,心中先是一暖,緊接著又醒悟過來,頓時多了幾分著急,望著那小廝兒等著下文。那小廝喘了半日氣,斷斷續續地道,「是、是進了定西!不過城門處,問得大帥何家山,連城門都沒進就直接撥馬出去了……要攔都沒有攔住!」
桂含春眉頭一皺,掃了兄弟們一眼,斷然道,「四世叔備馬,咱們今晚必須追到何家山去,不然到了何家山,恐怕子殷兄行蹤又飄忽了,見過父親會不會私自出關,真是難說事!」
善桐也顧不得再好奇那慕容氏姑娘了,說了一聲「我去找大哥」,便回身奔出了屋子,跨院裡找到榆哥時,他還蹲地上,手裡拿了個算盤,面前又擺了個沙盤,喃喃地不知算什麼,善桐來不及一聲,先草草拾掇出了一個包袱,又自己去換了男兒們衣服,那邊忍冬也幫著手收拾了行裝,馬牽到院子裡等著,善桐翻身上馬時,桂含芳又和桂含春一道出來,桂含春口中道,「你留這看住大哥……別跟著我了。」
桂含芳掃了善桐一眼,有意就放大了聲音,「十二個時辰沒睡——」
話音沒落,桂含春面色一板,通身溫和氣質頓時一變,一股濃烈得幾乎有若實質,一望即知是血海中磨練而出煞氣自然而然噴薄而出,桂含芳頓時為他所懾,不敢說話。善桐心中卻已經難受起來,怯生生地叫了一聲「桂二哥」,咬著唇又說不下去了。
此時楊四爺已經帶了善榆從裡邊院子出來,桂含春也不多說,沖善桐點了點頭,道了聲,「別怕,我心中有數。」又瞪了含芳一眼,冷聲道,「聽話,再頂嘴,你自己知道厲害。進去看著老大,別讓他又闖禍,事情辦差了,自己找我領罰。」
當著桂太太面,都是一臉吊兒郎當含芳,此時卻和榆哥見了二老爺一樣老實,他束手侍立,低沉地應了一聲,乘著桂含春不注意時候,才抬起頭來狠狠地剜了善桐一眼。善桐心裡愧疚得很,轉開頭不敢看他,過了一會,等人馬到齊,便隨著桂含春一道出了院子,一路放馬狂奔。
從定西府城到何家山,其實也就是小半天路,要不然桂家三位少爺也不能說回就回,一行人心急著要趕上權仲白,一路連馬力都不曾珍惜,縱馬狂奔之下,不到兩個時辰就進了何家山,遠遠就只看見連天土黃色帳篷井然有序,順著蒼白原木紮成柵欄,或是做了一字,或是做了井字,處處可見服飾各異兵士來回走動,隱隱還能聽見震天軍號聲。雖說整個西北都受到戰火波及,但其實到了此時,善桐才算是真見識到了前線景象。
若是平時,她自然是恨不得多看幾眼,此時卻是心急如焚,雖然心中不斷自我安慰:到了何家山還怕他跑了?但又真怕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小神醫又再銷聲匿跡。立馬上看著桂含春跳下馬來,和幾個兵士對答了幾句,見他對自己點了點頭,心下大鬆了一口氣,這才覺得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出了一脊背細細冷汗。
有桂含春前,眾人自然是一路暢行無阻,他帶領下很近了一頂中軍大帳,善桐因熟悉鐵衛一些,見這中軍大帳附近來往巡邏兵士,雖然也是一臉身經百戰凶悍樣子,但面目間多少帶了幾分淳樸,服飾也有不同,便知道這應當是桂元帥親衛了。果然到得大帳前頭,桂含春翻身下馬,並不進去,而是貼著帳篷聽了一刻,面上便多了幾許釋然,又給善桐打了眼色,一行人均下馬來帳外靜候。
也不知過了多久,善桐只覺得雙腳都凍得漸漸麻木時,帳簾一掀,一個二十出頭,風神如玉,簡直望之不似俗世中人翩翩貴公子一貓腰就鑽了出來,他身著一襲白狐氅衣,一邊走,一邊掃了眾人一眼,桂含春忙迎上去笑道,「子殷兄!」
善桐這才知道,這就是累得他們一家三人輾轉三地,千里求醫,威名赫赫小神醫權仲白了。她幾乎是屏著呼吸,望住了權仲白都不敢動彈,心下來來回回只想著一句話:原來清朗峻立、通脫華美這八個字,天底下居然還有人可以集於一身!
下一刻,她這片刻驚艷,又立時被權仲白簡簡單單七個字給打破了。
「現沒心思扶脈。」權仲白面上帶了一絲歉然微笑,他又掃了眾人一眼,雖然竟無一語鄙薄,但不知怎地,那拒人於千里之外尊貴清高,居然幾乎深深地烙了善桐心裡。
她一下緊蹙起眉頭,就要說話時,權仲白已經舉步向前,竟是連一點遊說機會都沒留出來。她正欲追上權仲白,可還沒提步,這貴公子腳步又是一頓,他往回退了一步,目注善榆,輕聲道,「小兄弟,你抬起頭來?」
我愛小權出場了,雖然按照『不和女主有感情牽扯就不算男配』這個定理他也許不算男配,但我還是好開心,因為我喜歡他xD撒花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