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好似一條蜿蜒小溪,曲曲折折緩緩流淌,一不留神,就流過了一整個春夏秋冬,又到了花開處處,鳥鳴聲聲春天。
經過昭明二十一年、二十二年糧荒,昭明二十三年連番大戰,雖說連日來捷報頻傳,似乎戰爭已經到了尾聲,但畢竟受到損害元氣,並不是一天兩天可以恢復得了。今年春季裡,西北大地上時常可以見到刺眼灰褐色:那是主人或者外出投親,或者因故殞命而拋下荒地,並沒能乘著這罕見地風調雨順春天耕作,令田地回復以往一片蔥綠。
到了這時候,大家大族底蘊就看得出來了,整個陝西也就是寶雞、西安一帶,受到戰亂影響較小,不比寶雞往西,已經是連綿焦土,連農戶都不剩幾名。鳳鳴府這個春天卻是綠意處處,隨處可以見到佃戶們田間勞作。而又有誰不知道,這鳳鳴府土地,十成裡倒有七成都寶雞楊家名下呢?
諸大奶奶自從出了函谷關,便覺得西北這些年來實是多災多難、命運多舛,著實擔心起了家中親朋。直到過了西安進入寶雞地界,望見了滿目綠,心頭才漸漸鬆了下來,居然還順著馬車顛簸節奏打了個小盹兒,待得車行漸漸緩慢下來,才猛地一點頭,徐徐醒轉過來。又掀起簾子嬌聲問,「燕生,這都走到哪兒了,怎麼還沒到啊?」
諸大少爺便從馬上彎下腰來,微微笑道,「你再睡一會兒不妨事,前頭有兵士運糧要過,咱們得慢點兒走,免得反而堵住了路。」
運糧、運兵,雖說自從去年冬天開始,北戎終於支持不住,開始節節敗退,但大秦並未鳴金收兵,反而是接連前犯,現前線早已經不善喜境內,甚至連甘肅這條狹窄河西走廊,都有大部分全落入了秦兵掌握之中。帥營也從定西一帶,前遷了八百里不止,這收復失土,固然是令天下振奮大好事。但對諸大奶奶來說,打從西安出來,一天路走了兩天,全是因為時不時要給軍隊讓道,就是再好耐心也都將將要耗了,她唇兒一翹,不禁就和諸大少爺抱怨,「越打越前,這糧食也就越送越遠,難怪爹越來越瘦,看著足足老了十歲!這千鈞擔子是都壓了他一個人肩上,略出差錯,就是砍頭大罪,可就是事事做好了,也不見得有什麼功勞。怪道沒人和他爭這個糧道位置——是實心傻瓜蛋,才肯去做糧道呢。」
事關岳父聲譽,諸大少爺不能不出聲了,「五十歲不到就是從二品地方大員,去年是連著升了兩級……朝廷待岳父,已算不薄啦。」
這還不是因為楊家內有小四房大爺隱隱蔭庇助力,外有自己公公諸總兵朝中上下打點,母親陝西把桂家老九房哄得開開心心,自己京城也沒有閒著,時常到國公府上拜訪……要不然,就是有天大功勞,還不是要被許、桂兩家人全都昧去?爹能升上半級,都算是老帥們慷慨了。
畢竟是出門外,有些話也懶得細說,諸大奶奶微微一哼,便也放下了這個話題,而是同夫婿念叨,「也不知道妞妞兒如今生得多高了,長大了沒有,梧哥、榆哥今年也都是可以下場年紀了,榆哥要是治好了結巴,我看拿個秀才是沒有二話……」
出嫁至今已經四年,前幾年西北亂成了一鍋粥,連通消息都困難,也就是到了這一兩年間,才漸漸和娘家恢復通信。這一番回家省親,大奶奶自然是著急上火,恨不得肋生雙翅,能一下飛過這十幾里路,飛回村子裡去。和諸大少爺有一搭沒一搭,說了好半個時辰話,等前頭運糧民夫隊過完了,一行人頓時放開馬速,不過一個時辰,便已經遠遠望見了楊家村輪廓——夕陽西下,岐山一角遠遠看去,似乎不過是一塊大青石,而建築多而密集楊家村被村牆一圍,夕陽下瞇眼看過去,倒像是一座小小城池,很有幾分森然味道。諸大奶奶歸心似箭,一時間真恨不得從車裡出來,上了丈夫馬,和並肩飛馳過去。
好容易到了河邊,過橋時諸大奶奶還道,「看,扶手上有好些刀劍痕!這都是從前所沒有——」
話才說了半句,她一下就掀起了簾子,又驚又喜地道,「哎呀,那不是梧哥嗎!傻孩子,橋頭等多久了!——長高了,是個大小伙子了!」
話還沒有說完,諸大少爺已經撥馬迎了過去,高聲招呼了起來。歡聲笑語頓時點綴了寂靜黃昏,橋頭灑下了一串又一串由足音、蹄音、話音、笑音混一塊兒熱鬧。諸大奶奶村口下了車,一把就挽住了弟弟胳膊,就著夕陽仔細地相了相,她滿意地道,「真長大了,三弟,很有些玉樹臨風味道了——怎麼沒見榆哥,三妞?」
善梧今年也確算是個大小伙子了,剛滿十六歲,已經開始二次發身,身形要比大奶奶遠嫁時躥高了足足幾個頭,他和生母頗有幾分相似,面容清俊中,又帶了分精緻嫵媚,雖然年紀大了,但並不大有西北漢子颯爽憨厚,反倒很像是京城中那些個淡眉淡眼富家子弟,氣質也帶了冷清。雖然此時見到姐姐,已經是滿面歡笑,但依然隱隱給人以清高出塵之感。
他聞聽得姐姐詢問,便道,「大哥自從前年去了定西,就再沒回來,一直跟權神醫身邊持續針灸,上個月剛捎了封信,說是也動身回來了。恐怕這幾天也能到家了吧!至於三妞,她說自己年紀到了,也不好隨意出來拋頭露面,便院子裡等姐姐了。」
「哦!」諸大奶奶不禁精神一振,「好,能針灸必定就是可以治。聽說已經幾乎不結巴了,我們榆木疙瘩也有開竅一天——還有三妞妞,多大人,才剛成年沒有一年兩年,也就學著講究起來了?」
梧哥不禁莞爾,「喝,姐你是不知道,打從何家山回來,就好像換了一個人。心也不野了,也不愛騎馬了,成天就窩屋子裡,和善櫻一道刺繡呀,同隔房善喜一道讀書練字呀,貞靜得就好像南邊大家小姐一樣。就是娘和祖母都嚇了老大一跳,直說出去見識一番世面,倒是把妞妞兒給歷練得老成得多了。現雖然才十四歲,可看著就和小大人一樣,幾乎是從不行差踏錯。家裡事,好些都是她幫著祖母打點呢。」
早就看出來三妞是個可造之才,雖說善桂、善柏並善檀幾兄弟,都已經由大伯安排,進京中讀書,兩個嬸嬸這兩年倒是都回了村裡服侍祖母,三個兒媳婦一邊呢,祖母誰都不挑,挑卻是妞妞過來幫忙,肯定還是存了歷練她意思。看來,還是想為善桐物色個詩禮傳家大戶人家,讓她出門做當家主母……也好,善桐那性子,做個二兒媳婦、三兒媳婦,肯定和大嫂犯相,倒確是塊當家主母材料。
諸大奶奶心不焉地思忖了一會兒,便又露出笑來,補了一句,「櫻娘呢?也是個大姑娘了吧?」
「都大了,櫻娘也出落得和花骨朵一樣,都說滿村裡除了三妞,也就是櫻娘出挑了。」善梧一邊領路,一邊就和諸大奶奶如數家珍。「現家裡兄弟們,檀哥、榕哥、桂哥、柏哥、楠哥都京城,姐妹們也就是二姐姐大伯母身邊,大家也都平安,萬幸我們家這一次雖然經過一點風波,大體也都還保全了。就是可惜了四妹身體弱……沒有熬過去。」
諸大奶奶面色一整,忙和丈夫道,「拜見過長輩,我們也去四妹靈前拈一柱香。」
她又換出笑容來,欣賞地看了梧哥一眼,「祖母身子好?娘身體好?三叔、四叔都還好?」如此一路問,善梧一路答,總不過都好兩個字——又反過來問二老爺『爹西安還好吧?』,一行人邊走邊說,已經進了小五房祖屋所巷子,一路自然不乏招呼聲。諸大少爺夫婦也都一一認真問好,等近了門前,才要推門而入時,吱呀呀一聲,一個俏生生小姑娘已經推開門來,歡喜地招呼了起來,「大姐!」
諸大奶奶頓時眼前一亮,她欣賞地望著眼前這個柳眼梅腮,娉娉婷婷,柳條兒一樣纖弱小姑娘——「櫻娘真是大了!」
一邊忍不住就握住了她肩膀,輕輕一擁,一轉身王氏早已經掀起簾子,幾步出了屋就向著女兒來了,雖說雙唇緊抿,但眼眶邊上卻無疑已經掛起了淚珠兒,大奶奶看見,眼角頓時也是一酸,才要行禮,早被王氏扶了起來。母女倆頭碰了頭,要說話時,又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已經一聲接一聲地低低啜泣了起來,多虧周圍人勸解住了,又進了裡屋拜見祖母並叔嬸等人,大家彼此行了好一段禮,這才坐下說話。諸大奶奶又遊目四顧,牽掛之情溢於言表,「三妞妞人呢?怎麼不見!」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太太和王氏面上都掛起一絲笑意,才要說話時,只聽得屋外腳步悉索,節奏卻依然不疾不徐,不片晌,便有一位少女轉進屋內,掀簾子進來笑道,「大姐大姐夫,方才有事出去,沒能門口候著,真是失禮了!」
諸大奶奶哪會和她計較這麼多?她幾乎是失態地半站起了身子,又是驚喜,又是欣賞地望著善桐,半晌才道,「我們家三妞是真大啦——」
話尤未已,不知為何,忽然又有些心酸,她眼睛又紅了。
楊家打從老太太馬氏起,一家人長相都不算太差。就是長相相對平庸一些四太太蕭氏,也是眉清目秀,氣質文靜。一家子小輩,是個個賞心悅目。打從諸大奶奶自己開始,往下幾個妹妹,都算得上中上姿色。善桐小時候也是白裡透紅,一雙桃花眼又生得好,朦朦朧朧,似乎總含了笑意,略微眨一眨,便能眨得人會心一笑,打從心底發生憐愛。可沒想到這四年不見,她居然脫胎換骨,長成了這麼一個令人驚艷豆蔻少女。就說那一雙眼,雖然依然還是笑意彎彎,朦朦朧朧,可眼神裡似乎就帶了電,略微一眨動,就算是諸大奶奶,都有些麻麻癢癢,別說眼波流轉,似笑非笑略帶羞澀時風流態度了。
唇瓣是無須蔻丹口脂,已經是天然一段櫻紅,不論是笑也好,抿緊也罷,看著都似乎帶了一層水光。膚色不用說,光滑得好像剝過殼雞蛋,又似乎是才點過鹵嫩豆腐,稍微一點,似乎就會哆哆嗦嗦。她就只是站當地這麼一笑一招呼,就把身邊善櫻比成了一個再尋常不過圓臉小姑娘,什麼柳眼梅腮娉娉婷婷,善桐一笑之下,已經全不是個兒了。
就算是諸大奶奶,也不免要心中略帶妒忌地想了一句,「就算是我,恐怕也未必比妹妹生得好看。」這才發自內心地欣賞起了妹妹姿態,又把她拉進懷裡,緊緊抱住了,幾乎是呻吟地說了一聲,「姐姐真想死我們三妞了!」
這才鬆開手來,令善桐拜見姐夫。眾人這才分主次坐下說話,老太太挑頭,就問起了諸燕生一路上走來見聞。
諸家當年究竟還是外出避禍,大部分族人河北老家落腳,一些近支宗親也有跟到江南去找諸總兵。大奶奶跟著丈夫,大少爺進了京中國子監武學讀書,小兩口便京城置辦了產業,也有模有樣地過起了自己日子。兩年前大奶奶生了個大胖小子,喜訊傳到江南,非但諸總兵喜之不,連老太爺、老太太都要抱曾孫,小郎君過了週歲生日,便被送到江南,養了曾祖父母膝下。到如今倒是還沒見過母族一家,這一次回來,大奶奶本來要帶他一道回來拜見,無奈西北戰事連綿多年,她一來是吃不準家裡境況如何,二來也聽說道路阻塞難行,帶個孩子難免不便,也就只好留待下次有緣了。
「打得好!」三老爺、四老爺沒多久就和諸燕生談起了西北軍事。「現已經打到西域裡面去了,達延汗幾乎是要被打散架啦。不過消息不便,也不知道西邊現是怎麼個小局勢……」
老太太見太陽都要下山了,便吩咐張姑姑擺飯,王氏、慕容氏等媳婦們忙都起身親自端菜捧碗,諸大奶奶是歸寧女兒,自然不用跟著服侍,她心下還是惦記著善桐,便拉了拉她衣袖,悄聲問道,「喂,你剛才死哪去了,姐姐回來,都不門口等著?」
善桐面上頓時又飛起了一點紅暈,她咬著唇,睨了姐姐一眼,又看得諸大奶奶心裡一陣感慨,才悄聲細語。「我等來著呢!就是——就是我等了等,肚子不巧疼起來……去一趟淨房,這不就——」
饒是諸大奶奶出嫁以來,越發心思細膩深沉,也不禁瞪大了眼,瞪著妹妹,無語了好半日,才笑倒妹妹身上,「三妞妞啊三妞妞,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是出脫成天下第一美人,你也還是那個著三不著兩三妞妞!」
話雖如此,可等吃過晚飯,同母親燈下細細敘話時,諸大奶奶還是主動提起了妹妹婚事。「我看三妞已經發身長成,是個姑娘家了,恐怕她婚事,也不好再耽擱下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