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含沁修長身影出現山下時,善桐自然已經坐到了自己慣常位置上,她努力端出一張寧靜臉來,卻是心亂如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騙得過含沁。甚至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要奔下山去,躲開含沁,再也不見自己這位表哥了。甚至連含沁跨進亭中,笑著問她,「幹嘛,一個人坐這裡發呆,你是怕凍不死你?」善桐一時都答不上話來,她呆呆地望著含沁,覺得眼睛都跟不上腦子了,張了張口,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含沁卻誤會了她態度,他一下探過身來,端正了面色,嚴肅地道,「怎麼了,是家裡出了什麼事?你別急,什麼天大事不能緩下來說?你吸口氣——」
或許是誤以為善桐已經急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聲音格外緩和,又透了些慣常親暱玩笑意味,就好像從前無數次亭中相會時,天熱他開善桐玩笑「這裡喂蚊子?」,天冷還是開善桐玩笑,「這站著吃風?」。竟是一樣妥帖,一樣親切,一樣熟悉……
不知為何,善桐一下就超脫鎮靜了下來,她就好像剛從一杯烈酒裡緩過勁兒,頭腦雖然還有些暈眩,但思緒已經開始活躍。又好像有什麼人探進了自己皮囊裡,牽動著她唇皮說話,而善桐自己反而變成了一個旁觀者。她聽見自己輕聲問,「桂二哥還好嗎?他人哪裡?」
含沁頓時釋然下來,他懶洋洋地靠到自己慣坐位置上,並指成槍比著善桐,撅起嘴噗地一聲,像是用槍打她,「你個小妮子,連我都被你騙著了。」
這才又回復了往常慵懶,掏出隨身小刀,有一搭沒一搭地桌面上亂畫,一邊說,「嗯,還挺好。正準備起身去京城,也就是這幾天事了……你們小四房大爺入閣消息,也傳到村子裡了吧?」
這善桐倒是還沒聽說,她微微一怔,輕聲追問。「有這回事?」
「剛下調令,我從天水出來時候也是才收到信。」含沁也明白小五房這邊,幾房兄弟都出門外,消息肯定不大靈通,便為善桐解釋。「那邊意思,似乎是權家也有意思說他們家七姑娘做權神醫續絃。我們桂家再好,也比不上他們權家是京城名門望族,權神醫又有出息。再說二哥還破了相了……再說,這件事越發說破了,要是小四房大爺退休回老家,那肯定是說給桂家。但現進京入閣就不一樣了,十有**,不過是順水應酬一下我們,免得吊了這麼久,輕飄飄又說一聲不要了。二哥跑完這一趟回來,應該不久就是自由身,再加上你們小四房一家和許家結了親。聽說現許家和牛家生分得很厲害……十有**,你們是要和桂家重熱乎起來,到時候上門一提,一拍即合事。你別擔心,等過了國喪,這門親事就準成了。」
他這長篇大套地分析局勢,一套一套地都透著道理,極是寬慰人心。就是細加尋思,也覺得斷無不成道理,善桐卻全沒有往心裡去。她嗯了一聲,便又輕聲確認,「這麼說,桂二哥要到明年開春才回來啦?」
見含沁點了點頭,善桐不知怎麼,竟一點也沒有訝異著急,她輕輕地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反倒是含沁納罕起來,善桐跟前又晃了晃手指,稀奇道,「怪了,平時你不是總纏著我東問西問,恨不得把天下事都問出來。連我米鋪買賣都問得細細緻致,怎麼今兒你吃啞藥了?還是就想我陪著你這裡吃風啊?」
善桐看了他一眼,半真半假地說,「那我就是要你陪著我吃風呢?你陪我不陪?」
含沁抱起手臂,略帶不解地看了善桐一眼,先還笑,「三妮,你發什麼瘋?」
可後來見善桐神色肅穆,這笑聲漸漸地也變小了,他斜睨著善桐,果然陪著她也沉下臉來,端坐著不動。兩人居然就這麼默對著坐了許久,含沁才從懷中掏出個表來看了看時間,道,「雖然你伯母不,可你也不能一出門就是一天吧?難道真要這吃一下午風?傻妮子,你以為你不會生病?」
說著,見善桐依然不言不動,他猶豫了一下,便小心地來推善桐肩頭,好像碰她一下,會要了自己命似,手伸到了半空中,又慢了下來,一點點地向善桐肩頭接近。善桐看著他這滑稽樣子,看著他從半撩起眼皮底下接近著自己那份狡黠和小心,不知為什麼忽然一陣鼻酸,她趕忙深吸了一口氣,將這酸澀又壓了下去,沒等含沁碰到自己,便輕聲問,「要是……」
含沁一下就收回了手,驀地又坐直了身子,小心翼翼、謹謹慎慎地觀察著善桐神色,他素來慵懶隨興,似乎什麼事都沒法令他緊繃起來,可如今他畢竟也感覺到了一些什麼,終於露出了凝重表情。可畢竟平時憊懶慣了,這表情掛那清秀而瘦削臉上,竟帶了幾分滑稽,善桐看眼裡,不禁又扯了扯唇角,才輕聲道。「要是桂二哥還是和楊七娘說了親,小四房還是看上了他做女婿,你說,他會怎麼辦呢?」
含沁又露出了恍然大悟神色,他笑嘻嘻地揮了揮手,安慰善桐。「你又何必去想那麼多,」他說,「這明擺著事,人家是閣老家千金小姐,嫡女身份。我二哥雖好,可卻是內秀,外頭看來,又是個嫡次子,又是破了相,就是身份也不如權神醫高貴。你當楊家七姑娘有你慧眼,一眼就能看出我二哥好來?這門親事,必定是不成。」
「可要是成了呢?」善桐便執拗地追問,「要是楊棋她就是看上了桂二哥,小四房就是願意和桂家結親,看不上權家呢?」
含沁面上笑意便消失了,他憂慮地看著善桐,咬著唇低聲道,「那,二哥必定會力打消七姑娘念頭。」
他頓了頓,又道,「你放心,以二哥為人,一定會力而為,是決不會有負於你。如若終究不成……那也一定是他無計可施,連後一點辦法都想過了,這才——」
善桐點了點頭,了無笑意。「我信二哥人品。」她慢慢地說,「雖說不算今年那一眼,我已經有三四年沒見他,可我還是信他人品。我就想知道……桂含沁,你想讓我喜歡上你,為什麼不直接來和我說呢?」
含沁面色刷地一下就變了蒼白,他幾乎是反射性地要站起身來,但善桐比他站得還,她顏色肅穆,慢慢地搖了搖頭,輕聲道,「我想不通……你為了什麼,你為什麼這麼佈置呢?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佈置?我什麼都想不明白,桂含沁,你能告訴我,你為了什麼?」
含沁猛地又被她話語鎮住,這張歡而欣悅,慵懶而調皮面孔,第一次露出了如許深沉睿智神色,他張大眼望著善桐,掂量地、不安地、深思地,似乎沉吟著該如何回答善桐這一番答話,但善桐已經受夠了謊言,見含沁不答,她便重又坐下,將手擺到桌面上,端端正正地擺出了談判似姿勢,自己開口道。「仔細想想,從一開始見面,你就有意將我和二哥送做一堆。嘻嘻哈哈間,推波助瀾,似乎很熱心促成這門親事。」
「當然,這也不是沒有別解釋。」她緩緩地道。「你親戚不多,和老九房關係也尷尬,我要是能嫁進桂家,對你來說是親上加親,再加上二哥媳婦,肯定是老九房主母,以後兩房來往,自然會加親密。對你好處,那是不用說。」
「一開始沒想那麼多,也就沒意你話,就覺得你對我好,雖然咱們不是血親,卻比一般血親還要親近。你待我總是特別體貼,特別親切,咱們倆一塊,我就什麼都能說,什麼都想說。後來……」她輕聲說,「我年紀大了,有些不該有小心思了,我第一個想到了你,告訴了你,你當時和我說那一番話,我現還記心裡。你讓我再別和桂二哥見面了,連私底下都不能,免得事情不成傳揚出去,壞了我名聲。有什麼事,你自然會居中傳話。」
含沁又露出了輕微訝色,他輕輕地挪動了一下姿勢,似乎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似,忍不住伸手就摀住了胸口,然而他卻也坐了下來,以一種反常,克己冷靜,靜聽著善桐續道,「你待我好呀,我從沒想過你會有什麼心眼對我,我就信了。此後幾年我都真沒見到二哥,沒聽到他消息,沒見過他面,我都忘了二哥長相了。其實現想想,也挺好玩,面都見不到,我還說什麼喜歡呢?長相都忘記了,聲音也不記得了,連他整個人心底都成了一團模模糊糊影子,要是再有三四年見不到面,這份喜歡也終究就會這樣淡忘了吧?」
她注視著含沁,越看越是篤定,越說聲音越輕。「但你呢,這幾年來我能見到男丁也就只有你了,我總有個由頭要見你,明知現我都十五六歲了,我不該私底下和男丁隨便說話了。我是官家女兒,我有我禮教大防要守。可我和桂二哥之間約定,吊住不但是二哥,還是我。我得跟進桂家婚事,我得惦念二哥近況,我說過話不能隨便不算數,我就一直要溜出來見你,這些年來,我們見面次數多得我都記不清了……每一次你都送我東西,費心思淘來小玩意兒,珍貴難得吃食……就連天癸來潮時候,我身邊人都是你。」
她不禁自嘲地一笑。「我也真是瞎了眼了,我怎麼一直都沒看明白,原來不知不覺間,我熟悉少年郎,親近少年郎,其實不是桂二哥,卻已經是你了呢。」
「你又待我這樣好,又這麼熱心幫忙我和二哥婚事,我一直以為你是把我當作了親妹妹來看待。可現想想,又似乎不是如此,我要是有個親妹妹,我可絕不會第一面就想著把她和別人湊成一對,這種事有違禮教,也不知多難操辦,」善桐輕聲說,越分析越篤定。「萬一不成,彼此傷心不說,並且後果極難收拾……這個道理我從前不明白,是因為我還小,可你不可能不明白啊。含沁,你這麼做,圖是什麼呢?你每回石板下摸摸索索,刻了那麼個妮字,是為了什麼呢?你明明能看到我來,可卻並不停手,故作看不到樣子,是有意要勾引我問,勾引得我有一天彎□來瞧嗎?你把你心意遮掩得好嗎?一點都不好,我遲早有一天會明白過來,你……」
她有點說不下去了,掩藏了許久淚意,竟一瞬間就要決堤。「你這樣又吊著我,又不許我和桂二哥見面,你這樣把你變成我一生裡親密一個同輩,你,你是想讓我喜歡上你?你是怕沒有了桂二哥,年紀稍長幾歲,我就要守男女大防,再不能和你說話,久而久之,兩個人也就漸行漸遠?」
她胡亂地猜測,然而不知怎麼回事,這話出了口,似乎就是不證自明答案。善桐連含沁神色都不願看,她頓了頓,努力維持著冷靜繼續問。「可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你就沒想過,也許我和二哥婚事就那麼順順當當地成就了下來,你一番苦心終究成了空?」
她沒給含沁回答時間,就又沙啞地問,「就算是現這樣,就算我明白了你心意,你就不怕我終究還是喜歡二哥,還是一心要嫁入桂家?」
「就算我發覺了你心意,這才也明白我真正中意人是你,可你想過沒有。我們家如今位居二品,我娘為人你難道不清楚,她對你喜歡不喜歡,你看不出來?你又憑什麼那麼肯定,我會冒著和家人鬧翻危險,一定要嫁給你,做你娘子……」她淚水終究盈滿了眼眶。「到了那一天,我可是什麼都沒有了,桂含沁,就算一切成真,就算什麼都依著你所能想到好安排來辦,我真能嫁到你家,你娶到也是個和家人決裂,一無所有娘子。你可得不到我爹娘半點幫助,說不定我陪嫁,還沒有你米鋪一年出息來得多,你家裡人丁稀少,沒人幫扶,應當要娶個對你有用,有幫助妻子,而不是一個廢人,一個沒爹沒娘野孩子……你、你不明白這點嗎?」
一片朦朧中,她似乎見到含沁輕輕地點了點頭,他看著也似乎要哭了,緊緊地抿著薄唇,卻依然是一語不發。善桐只好哽咽著問完了橫亙心頭大疑惑,「那,那你又為什麼要這樣處心積慮地安排呢,沁表哥,你……你是為了什麼,費這麼大心機!」
長長寂靜,幾乎將她眼淚都要凍住,而後,她聽見了桂含沁輕輕歎息聲,他傾過身來,輕柔地拭去了善桐眼裡淚水,輕而堅定地問。「你還不明白嗎?楊善桐,我就是為了你啊。」
善桐再忍不住,她猛地推開了含沁,雙手一疊,頓時伏桌上,無聲地痛哭了起來。
不應該說大家到底想到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