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桐也難說是吃驚還是不吃驚,京城貴婦日子不好過,這她是知道,但鬧到了「帶著孩子去死」這一步終究也還少見。
不過三少夫人此來是為了訴苦,難免也有所誇大,她忙扶住三少夫人款款勸說,「哪有那麼大事,你先放寬心,別再哭了,多損傷孩子呢。」
如此勸了一會,三少夫人也就徐徐收住了眼淚,握住善桐手,抽抽噎噎地道,「我就是心裡真不服氣,苦得很!我是掏心挖肺對他好,奈何他卻是從不領情……我、我……」
說著,便將自己故事訴說了出來。善桐事前也瞭解過她出身,心底多少也有數了。這位三少夫人,其實人是很有福氣,當年說親時候,皇上還沒有登基,林三少也就是個尋常公侯庶子罷了。因他雖然和當時太子有一定親戚關係,但畢竟沒帶著血脈,誰也沒想到皇上這樣重情,他為人又哦放蕩不羈,他們家就隨便給說了一戶六品小官人家嫡女,論門第也算是門當戶對了。可沒想到才成了親沒多久,林三少就起來了,看皇上意思,這一輩子都要捧著他、抬舉著他。因此三少夫人娘家是一點都不硬氣,恐怕還指著三少夫人巴結好了相公,給娘家多帶來一點利益呢。要想給她做主,那是再別提了。林三少自己也荒唐,姨娘通房一個接一個往屋裡摟,三少夫人好歹才管住了他錢袋子,可究竟未能管住他手,前陣子不是又摟進了一個姨娘麼,他們家光是排上號姨娘現就有十個了,就這還不算姨娘身邊通房大丫頭們——要這樣說來,林三少夫人日子也確是不大好過。
「我這還算是運氣好了。」三少夫人越說越是生氣,「這麼多人,簡直連避子湯都熬不過來,我時常見不到他,也不知道他哪個姨娘屋子裡歇。就一直擔心有誰仗著寵愛,私底下把湯藥給倒了,這要是庶長子生前頭,我們娘倆日子可還怎麼過?皇后娘娘倒是向著我,連皇上都說了幾次,他只是不聽,還埋怨我把這事告訴到宮裡,累得他皇上跟前丟了面子。」
兩相比較之下,善桐日子是要比她愜意得多了。三少夫人說起來又要掉眼淚。「家裡嫂子們也都不提了,就是平時往來那些朋友家女眷,有一個算一個,當我不知道呢,私底下是又笑話我管不住男人,又笑話我愛吃醋……我呸!我就愛吃醋怎麼著了吧,分明是我相公,我兒子都還沒生一個呢,又不是不會生!就這樣風流起來,等將來還不知道怎麼樣呢。平日裡往來這些太太、奶奶裡,也就只有平國公世子夫人能對我說幾句軟和話了,她人好,背地裡不笑話我,可也不能給我出多少主意……」
雖說平時沒有多少往來,但善桐卻很肯定,這位世子夫人那絕對是厲害人物。她不笑話三少夫人,正是她過人之處,不過不給她出主意這句話落善桐耳朵裡,自然也不免令她有幾分凜然。她不動聲色,又再慢慢套問下來,也覺得三少夫人面臨情況實棘手。丈夫風流,婆婆不是親生,管不了也無心去管,公公裝聾作啞。幾乎是能約束丈夫元素均極為匱乏,除非皇上管束——可皇上也不會認真為了這事和林三少爺翻臉不是?難怪許家少夫人也沒話說了,除非能拴住男人心,不然這個情況,三少夫人還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兩人交好,三少夫人她是實苦悶到了極處,估計也是想找個不會笑話她人來訴訴苦,善桐來說,卻是半推半就,也多少是有些看上了三少夫人身份。只是聽三少夫人這麼一訴苦,她也是大覺同情,便為三少夫人出謀劃策道,「為今之計,其實和誰訴苦都沒有用了,一個養母一個生母早都去世,餘下人說什麼,三少爺不也當個耳旁風?還是先抓住三少爺心是正經。」
三少夫人抹了抹眼眶,「我也這樣想,可旁人又都教我,等兒子落了地那就好了。姨娘們……只要無所出,終究是不足為患。」
只要無所出這幾個字,她咬得很輕,又看了善桐一眼,似乎是試探善桐態度,又似乎是自己都拿不準自己想法。
這話也確不能說錯,看三少夫人神色,估計怕也是覺得要對身懷六甲姨娘動手腳並不難。善桐也知道京城這種地方,不要說一個姨娘了,就是她小四房堂姐妹,還不是說去世就去世了?沒準這些太太奶奶們眼底,別人命根本也就不算是命了。她也無意和三少夫人去爭,只道,「我就先和你說說我怎麼想吧……這道理也不能說錯,要是你上頭公婆將夫君管得嚴實一點呢,你又辦得妥當隱蔽,那處置掉一兩個有身孕姨娘,甚至就是孩子襁褓裡夭折了……過上幾年,等嫡子大了,日子也就好過得多了。可你現並不是這樣,姨娘都上十號了,家裡也不管,說那什麼一點,要是三少爺誠心要作踐你,只怕早都不知弄大多少肚子了。這樣看,他面上不大乎你,心裡其實還是疼你。」
京城這些夫妻跟前,似乎提個『喜歡』都有幾分掉價,這倒有和西北不同了,西北風氣倒都是坦坦蕩蕩,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倒是京城,為了個賢惠名頭,喜歡也要說成不喜歡。三少夫人也未能免俗,她面上飄出了一線紅暈,顯得有幾分羞澀,幾乎不可置信。「他這還疼我?不疼我了,那還不知道要怎麼作踐我呢……」
確和含沁比起來,要說林三少爺疼愛三少夫人,簡直是睜著眼說瞎話,但這時候不這麼說,難道還真說實話?善桐不免又給三少夫人妥妥帖帖地分析了一番,力證三少爺還是疼她,直把三少夫人說得眉開眼笑了,才又問她,「你自己私心裡揣摩,三少爺性子是精明些還是老實些,平時你說話,他聽得進去聽不進去呢?」
「都說他糊塗,其實照我平時看,他有主意得很。」三少夫人沉吟了一下,竟給了一個善桐沒想到回答。「朝中事,我覺得他也不是看不懂,他就是懶得摻和。反正這個身份,再怎麼往上走也就是這樣了……其實心裡他是要比我懂得多了。我們一起,他……他老嫌我笨。」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又似乎為自己辯解,「其實院子裡那些姨娘,我看懂得他人也不多。他就是喜歡她們聲色技藝,再貪個鮮……這我又學不來!」
其實問題如何,三少夫人自己都看得清楚。夫妻兩個沒什麼話說,三少夫人又老吃醋、愛告狀,令自己善妒名聲傳開了,三少爺自然和她離心,會讓三少夫人來生嫡長子,其實都已經是三少爺本人掌得住弦了。善桐沉吟片刻,便老實道。「三嫂,我實話說,既然你自度是鬥不過相公,那也就不必斗了。倒是把妒忌心收起來……就是忍不住也要忍,壓不住也要壓,先讓三少爺願意和你一塊了,你再慢慢揣摩他喜好,他愛聽戲,你也就做個戲迷,愛下棋,你也就隨著下起來。夫強妻弱,委屈些也顧不得了。尤其這妒忌名聲,可不能再傳了。別人背地裡笑話你,你不意,可姑爺聽了別人話,心裡哪能高興呢?等姑爺和你貼了心,你再藉機好好勸諫,那時候沒準就好了。」
這說都是貼心話,三少夫人也聽得很入神,又自感慨道,「這些話其實也不是沒人和我說,不知怎麼,就是你和我說,我聽得進去……」
「那是因為咱們都一樣妒忌,」善桐不禁一笑。「我和我們家那位撂了話,他敢讓一個女人進門,我抱著女兒就回西北,反正我自己有錢,改嫁也好出關也好,再不見他了。」
話說出口,又覺得有點失言。三少夫人看著她,眼底全是羨慕,半天才慢慢地說。「你們楊家女兒有福氣,小桂統領那是疼你。要這麼說,我們家那位怕還巴不得呢……」
人比人,比死人。就說兩個人出身,這也是沒得比,善桐別不說,八萬兩陪嫁身,一輩子花用那是足夠了。還有娘家兄弟照看著,就是獨立出去也不是不能過活,三少夫人如何能和她比?善桐無心一句話,倒招惹三少夫人這樣感慨,她很是過意不去,忙道,「其實個人個人苦吧,我就不敢給我嬸嬸氣受,比不得你,你說人家背後說你,見了面還不是要笑嘻嘻地和你拉手?誰讓你皇后跟前有體面呢!我就不一樣了,誰拿我當回事啊!」
三少夫人不禁露出笑容,「也就是虛熱鬧吧,反正,成也是這層親戚,敗也是這層親戚。皇上看他是好,連帶著後宮幾個后妃看我也都不錯。我倒是難得兩個娘娘跟前都有些臉面。」
別看三少夫人和她抱怨起三少爺來,好像自己林家日子都過不下去了。這女人說話是要打折扣來聽,尤其是懷孕女人,情緒上來了什麼話說不出口?只看三少夫人現懷著三少爺頭胎,家動作就給婆婆臉色看,於兩宮間周旋得左右逢源,有底氣說出『兩個娘娘跟前都有些臉面』,便可知道她對於政治絕非自己謙虛得那樣一無所知,至少還是很能和三少爺保持一致,來個悶聲大發財。善桐忙又順著她恭維了兩句,處處自貶,「我比不上你地方可多了去了。」
又說,「你看,就因為頭胎是女兒,連娘家都催。比不得你揣了個男孩,底氣自然足了——」
這種話雖然有點肉麻,但孕婦實愛聽,三少夫人越聽善桐難處,臉上悲苦之色也就越淡,等善桐說完了,她和善桐說話態度已經很隨意了。「你你嬸嬸跟前也是尷尬,小桂統領出身不好,本事越大,你們倆關係就越難相處,還有日後他們家承嗣媳婦,你也要好生掂量著呢。」
要和一個人拉近關係,單單捧她自然不夠,可聽她單方面訴了苦,也不算是建立起真正交情,唯有和現這樣互相吐過了苦水,兩個人看著對方才就覺得親切了。善桐靠窗子邊上,一邊望著窗外街景,一邊歎息道,「難相處也就是這幾個月了,日後我們京裡,我倒想著越少回去越好。三個女人一台戲,大宅子裡熱鬧可多了去了,一點都不讓人省心。」
她頓了頓,又發自內心地有了幾分惆悵,「可京城這個樣子,又覺得也住得不開心!西北時候,想上街帶一頂帷帽,有是人敢騎馬出去,就是不騎馬,路上高高挑起簾子來看看風光也是好。哪裡和京城一樣,就是出門,也是從一個院子到另一個院子。這麼住久了,覺得人心都要越住越狹窄。」
三少夫人自小京城長大,聽到西北風氣,簡直像是聽故事。她不期然站善桐身邊,因道,「我都習慣了!這幾年來我也很少出京——不出京他都這樣子,一出京還得了?偶然這裡站站,看看外頭景色也就罷了。來得次數多了,連店招牌我都背下來。你看,這是米店、香燭店,藥鋪,綢緞鋪……」
一邊說,一邊不禁噗嗤一笑,有點不好意思地指著一間黑洞洞門臉,「還有這個,從前不知道,還問人呢。人也不告訴我,後來才知道,這是專……專賣那些上不得檯面玩意兒作坊,還兼賣春宮畫兒,好笑就開寺院後門對角,據說生意還很興隆!」
這笑話個中含義實促狹,善桐也笑了,「你怎麼這麼清楚,後來是誰告訴你呢?」
「我不和你說了!」三少夫人紅著臉啐了她一口,又忍不住附耳道,「真有些玩意,很能助興,你、你回去問問你姑爺,沒準他知道呢……」
正說著,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便又抽身出去,嚷著,「也該下去吃飯了。」便進了淨房。善桐自己站窗前,還看不夠那人來人往景色,她真恨不得自己能變作個男兒,到這廣闊天地間走走——不比三少夫人這只籠中鳥,善桐畢竟是曾外頭飛過!
可這想望畢竟也只能是想望了,她還有幾分戀戀不捨,三少夫人從淨房出來了她也沒回頭,看了半天,仔細地分辨著街上每一個行人,有擔南北時鮮貨郎,有進大護國寺香客,有下館子食客,還有——
善桐訝異地瞪大了眼睛,目送著一個眉目依稀可見,看得出十分清俊少年進了春宮作坊,一時還有些不可置信,半日才搖了搖頭,回身和三少夫人道,「有意思,居然有個小太監進那個沒招牌鋪子裡去!」
三少夫人莞爾一笑,「你這就是外鄉人了不是?那起混賬老烏鴉,玩得比一般人瘋……哎呀,都是骯髒事,不多說了!你要想知道,問你們家那位去!」
善桐也知道這話多半是不大登得上大雅之堂,也不敢再問,便和三少夫人親親熱熱地攜手用飯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