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十一月,京城年味就濃起來了。除了德勝門、朝陽門內外集市一下翻倍熱鬧,就連達官貴人們也都多了走動腳步,趕年節前夕,有互相打發人送山珍海味,有命人回老家送年禮,有緊著辦喜事,也有一幫得閒太太、奶奶們乘沒進臘月抓緊賞雪。雖然天氣冷了,但眾人出門次數還比秋收後多,倒是含沁這時候有了閒——到了年尾,天氣寒冷,侍衛們當值完了也只想回家鑽沙,就沒有多少遊樂興致了。桂家如今也正是安然看熱鬧時候,沒有多少事要他出面打點關係,平時下了值他就直接回家,和善桐一道吃了晚飯,再鑽進東廂房裡逗逗大妞妞,孩子漸漸懂事,也就依戀父親了。
倒是善桐要比平時加忙碌:如今不同往日,有了皇后那件桂花披風加持,人人都爭著和小桂太太結交。除了往常幾位親友之外,多是一面之緣人家給下帖子,有些她可以不必應酬,但有些聚會那是必須親身過去。好比閣老府閣老太太叫她,那除非是進宮,不然真是再忙都要過去應酬一番。
朝廷裡鬧得厲害,兩黨相持不下已經有段日子了,兩邊人馬四處拉幫結派,互相攻訐,什麼話都說出來。把如今朝廷鬧得亂哄哄人人自危,可身處颶風中心,閣老太太倒是悠閒得很。這一次是年前姑奶奶回娘家省親,又趕上閣老太太小生日,人倒是齊全,善桐進來,一屋子都是熟人不熟人都露了笑臉,招呼聲此起彼伏,「小桂太太來了!」風頭差一點還要壓過和她一同進來許世子夫人。
就算再疲倦,善桐自然也不能怠慢了這些貴婦人,她露出笑容,人群裡周旋了片刻,又自然要祝閣老太太安康福壽。閣老太太望著她,一把握住她手,眼神又有幾分迷離了。就是孫夫人都有幾分感慨,「你這一走進來,春風得意樣子……和五妹是有幾分像。」
其實硬說她像個未曾謀面逝者,善桐是次次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才好,好孫夫人也就是這麼一說,就又壓低了聲音問她,「前回進宮去,你瞧著娘娘心緒如何?」
同封子繡聯手,這一招棋其實不能說走錯,封子繡也確是把牛琦玉進宮一條線都挖出來了。這個錯非借助燕雲衛力量,是不容易做到。可宮中找不到牛琦玉,這就怪不得誰,只能怪皇后比不過太后本事了。因此孫夫人就不像皇后那樣嫉恨封子繡『他是皇后還是我是皇后』,只關心皇后情緒別走了岔子。她也量和善桐錯開日子進宮,兩人分別寬慰貴人,會比一起進宮效用大些。
善桐歎了口氣,「這都已經是第六個月了……再幾個月,孩子都要落地啦。那位把鹹福宮護得風雨不透,什麼事都是影影綽綽,娘娘也就漸漸死心了。上回進去見她,她說已經是孩子落地後事情了。」
孫夫人沉吟著點了點頭,還沒說什麼,四少奶奶已經過來笑道,「就是你們好,一見面就拉著手說話。二姐看著比疼七妹還疼她呢。」
孫夫人也笑了,「我瞧著她就想到五妹,也和娘一樣,都格外疼她一點兒。」
這也就是現成借口,善桐沒當真,四少奶奶卻有點吃醋,私底下來擰善桐,兩個人站角落嘻哈了一會,見閣老太太從裡間出來,四少奶奶一下就站正了也不敢再鬧騰,大家各自入席。秦太太問七娘子道,「你婆婆怎麼沒來?」
七娘子笑道,「她還小湯山呢,怕是要進了臘月才回來。那邊有溫泉,冬天住得舒服。」
正說著,善桐也想起來要買莊子事,便道,「上回我們借了鄭家莊子過中秋,真是舒服,這幾個月留心著,市面上卻不見小湯山那一帶小莊子賣。」秦太太便道,「就是這麼說,現小湯山一帶土地還是比較荒涼,要麼買地自己建吧,又覺得煩瑣,花費也大。所以那一帶莊子都是零零落落,人也不多,我看孫家也沒有莊子那邊。」
眾人便說起小湯山、玉泉山等京郊一帶別墅好壞來,閣老太太道,「依我說,香山也不壞,上回九哥過去玩,還進權家莊園裡玩了一圈,讚不絕口呢。」
「那是御賜。」敏大奶奶歐陽氏說,「自然是踵事增華,漂亮得不得了了。權神醫隨常都不京裡住,寧可住香山,據說就是為了侍弄那裡頭草藥。」
一時又有人道,「他近還是城裡,皇上身上不好,離不得他。」
從含沁消息來看,皇上『身上不好』,心情也不好,已經是有幾個月時間了。自從封錦和孫家合作告一段落——弄明白牛琦玉是真進了宮,恐怕也真六月侍了寢之後,含沁就沒見他進過御苑。善桐得閒自己想想,也覺得個中聯繫,真是奧妙不可言傳。
只是這種事,當著大傢伙面,肯定都是表現得懵然無知,尤其七娘子又是封錦血緣上表妹,善桐面上只繃得緊,可她左右看了看,秦太太、閣老太太、孫夫人,臉上都是似笑非笑,好像全都心中有數,就是七娘子,眼神一閃一閃,唇邊笑意帶了幾分神秘,似乎也不像是一無所知樣子。善桐心裡倒好笑起來:大家各有門路,對皇家事,全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倒是敏大奶奶似乎沒明白裡頭玄機,左看看右看看,咧嘴一笑也不多問,又問七娘子,「近家裡人都還好?」
善桐雖然和七娘子沒見幾面,但卻已經很熟悉她作風了。這個清秀溫婉少年貴婦,從來對著人,唇角都帶了微微笑,雖明知是客氣,但笑得就是情真意切,令人生不出惡感來。倒不比那一等人,雖然也笑著,可卻明明白白叫人知道,她是敷衍你。她笑也是帶了情緒,見到不熟悉、彼此關係冷漠,便淡,若是見到親友,就微微加深,同自己這樣帶了善意,卻並還不大熟悉,卻要笑得甜一點。就像是剛才那大家心知肚明卻不說穿時,她笑就帶了幾分神秘,情緒傳遞出來了,卻又乾乾淨淨,不懂人看去,不露絲毫痕跡。
現,對著敏大奶奶,她又露出了這神神秘秘笑來,輕聲細語地道,「都好,太夫人身子好,夫人身子好,幾個嫂子也都好。我們大嫂還惦記著要拉我去上香呢,就是近我忙,她只好自己去了。」
善桐心中不由驀地一動,她一下就想到了國公府內見聞……像七娘子這樣心細如髮人,也許能瞞得過她事情,本來就並不多,當時和敏大奶奶聚會究竟是哪一位,說不定她心裡也很有數,只是還為她們保守了這個秘密。
都是有夫君人了!還做這樣事,不覺得心虧嗎?她倒有幾分不解了,只一時自然不便詢問。便又和孫夫人等談笑了起來,等一時院子裡上了戲,各太太奶奶嗑瓜子看戲了,四少奶奶又把她拉過去道,「幾時沒見你,婆婆讓我問問你,寧嬪宮中好不好呢。二姐進宮雖然也看她,但心力肯定還要放娘娘那裡,倒比不得你,只是她自家人。」
「現寧嬪多當紅,你還不知道?」善桐不禁就笑了。「皇上三不五時把她叫出去解悶兒,宮裡還有誰有這樣得寵過?這麼當紅,她又會做人,自然是好啦……」
正說著,便向四少奶奶身邊一位風韻猶存中年婦人點了點頭,那婦人見她客氣,也含笑衝她微微點了點頭。又衝四少奶奶使了個眼色,便回身走遠了,四少奶奶悄聲笑道,「這是寧嬪生母……我們家七姨娘。前幾回你過來,都沒怎麼見到我們家姨娘……我們家規矩大,姨娘不讓隨便出來見客。」
天下做母親,不論身份高低貴賤,掛念子女心真是再沒有任何不同。七姨娘這個身份,其實沒資格出來應酬,她就硬是要過來,不過是為了多從一個宮中也算當紅人口中聽到寧嬪安好幾個字。善桐點頭道,「可惜你們平時也不大進宮,不然,她也不必問人了。」
「我們身份不尷不尬,終究不算正經親戚,寧嬪從前不得寵時候,娘也不愛進去。」四少奶奶道,「現得寵了,也許進去得會勤一點兒……」
正說著,敏大奶奶也過來和善桐打招呼說話,她還是那樣明利落,「知道你現有了體面,巴結你人是只會多不會少,我也就沒上門。你要是家居得了空,想要出門坐坐走走,就別忘了我。」
善桐忙笑道,「哪裡是我有體面,那是家裡有體面,我們沾家裡光罷了。」
又道,「現也確是忙,過了年,還要忙堂兄婚事。」
大家正說著閒話,閣老太太又叫善桐過去,握著她手問,「大妞妞怎麼沒來?這也一歲了,起了大名沒有?」
不管是不是移情作用,京城結識這□朋友之中,孫夫人多是利益交換攜手同盟,皇后是看重她人脈特殊,能為自己所用;四少奶奶、敏大奶奶這樣,一來是親戚,二來也是家居無聊少人說話,七娘子又實還不熟,唯獨只有三少夫人、閣老太太,是看重善桐這個人,比看重她身份多。善桐對她倒是存了幾分好感,因笑道,「天氣冷,就沒讓過來——起了大名呢,叫桂壽安。」
閣老太太嘴角微微抽搐,正要說話時,善桐忙補了一句,「是她叔祖父幫著起,我們也不好說什麼。」
桂元帥親自賜名,小夫妻也確是沒辦法,閣老太太不多說什麼了。只道,「很該也一塊帶來,今天延平和四郎、五郎三個外孫都來了,大妞妞喜歡誰啊,我親自做媒,給你們定個娃娃親。」
眾人有聽見都笑了,直呼,「這也是一段佳話。」善桐沒當真——開玩笑,這過門就是宗婦,哪是閣老太太隨便一句話就能做主,只笑道,「才一歲,您就看得這樣遠了,我們不如您老人家站得高,高瞻遠矚。」
四少奶奶接口笑道,「就是,再說,這大妞妞就一個,外孫卻有三個,是給誰好呢?孩子們怕不要打起來了。」
大家都笑了,外頭又有人進來傳話:幾個少爺要進來給閣老太太敬酒。
沒出閣外姓女眷們紛紛迴避,善桐等人算是同姓,又出閣了,便原地坐著不動。等四個堂兄弟進來了,善桐只看小那個——這才是閣老府獨苗苗善久,前頭三個,其實都是他們家二房男丁了。
善久和七娘子是雙生姐弟,長得確也像。只是七娘子是秀麗溫婉,四少爺就是俊美矜貴。和姐姐一樣,他也是一臉機靈相,但又和姐姐不同,這機靈相裡沒透了安詳,反倒有幾分少年青澀,非要比方來說,七娘子有時候一言一行,比中年人還老道,幾乎有些老年人滄桑,令人捉摸不透深淺,有時竟能忘了她年紀。可四少爺就顯得很青蔥,縱有森嚴家教培養出好品味,也蓋不住那勃勃青春氣息……談不上誰好誰不好,但是要比七娘子顯得淺了點了。
四人分別敬過酒了,又來敬親眷們。孫夫人把四少爺叫到身邊,笑著握住他手,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四少爺也和姐姐很親近,兩姐弟低聲談笑間,深厚情誼展露無遺。倒是和七娘子,只是彼此一望,再微微一笑,七娘子就把酒給喝了,兩人連話都沒有多說。
善桐若有所悟,再去看閣老太太時,見她雖然和大少爺說話,眼神卻盯準了四少爺不放,她心裡就明白了:什麼嫡母親厚……多半那還是看四少爺面子上,從堂伯母以往隻言片語來看,閣老太太和七娘子之間心病,恐怕其實不少。
礙於堂伯母,她還是全心應酬閣老太太,不敢多搭理七娘子,等眾人散席時,善桐就想著和七娘子一道走,埋怨她,「你這兩本書,真是給壞了。我們家那個呆子哥哥竟著了迷,看得半懂不懂,還異想天開,願到泰西去求學!倒鬧得我們人仰馬翻,光勸他打消念頭,都費了不少工夫。」
七娘子眼神一閃一閃,唇邊又躍上了神秘笑意,她顯得很無辜,「這我也沒想到不是……你今兒也不早說,等什麼時候有空來看我了,我再聽你仔細說吧。」
便當真要和善桐訂約會,態度一下似乎又熱絡了起來。善桐不禁又是一頭霧水——榆哥去泰西,對她又不可能有什麼好處,可要不是因為這個,七娘子這麼熱情做什麼?她道,「和福壽公主約好了,過幾天要進宮去,嗣後應當就無事了,到時候給你送信兒。」
兩邊定了准話,便各自分手,善桐回去又給宗人府遞了話,過了幾天,她進宮去給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