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福壽公主知道了自己也許將要嫁到西北消息,善桐就成了她歡迎客人。
善桐也不知道她明白不明白,桂家其實就是促成和親聲音之一,就算公主知道,她也未曾表現出來。就連皇后都不提這個,只感慨,「你為人好!」也就成全公主,次次善桐進宮,總要把公主請來和她說說話。
分明是金枝玉葉,幾年後卻要到大漠苦寒之地度日。雖然身為達延汗哈屯,她自然也是錦衣玉食,不會受多少罪,但小女兒家,只怕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善桐平時聽公主身邊人說起來,當年福安公主,「聽說自己要被嫁過去,嚇得飯都吃不下了,第二年大病一場,反而高興起來,直說死也要死宮裡。可不就是……病勢漸漸沉重,沒幾年就沒了。」
相形之下,雖然福壽公主平素還孱弱一點,聽到消息也嚇得不輕,但她到底是要比姐姐要強,可能自己也就是哭了幾天,便開始多方打聽西北信息,為自己日後生活做起準備。聽善桐說起北疆天氣冷,現她已經開始自己學著裁棉襖,做皮衣了。和善桐她很少說心裡話,只一次私底下提起來,「就實過不下去了,那也要死帳篷裡。不能和姐姐一樣落笑話,千古多少公主嫁過去,為什麼我就不行。」
其實要說起來,和親嫁出去還多半都是宗室女,像這樣金枝玉葉真正過去結親,還是少見。要怪也只能怪當時先帝許得起點太高,直接把福安公主許出去了,現要再討價還價,也沒這麼空間。善桐望著她微微笑了笑,低聲道,「放心吧,到了那一步,沒有人日子是過不下去,說不定你還覺得比宮裡日子舒坦自,也是難說事。」
不過,見福壽公主經過洗禮,反而堅強起來,她也漸漸說些羅春身邊真事給她聽。不想福壽公主是早就知道了羅春身邊早有妻室,「早姐姐要嫁出去那時候,就聽說他有兩房正妻,還有數也數不清美人妾室,看中哪個就搶哪個,不喜歡了就隨便賞賜給人。那時候我還小,也不知道賞賜給人是做什麼去,聽了宮人們這樣傳說,便問姐姐,姐姐嚇得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連自己這樣一面之緣,羅春有機會了都要索要,說他不風流,那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善桐也不和福壽公主客氣,只道,「您是大秦公主,金枝玉葉,就是比不過兩位原來哈屯,按哈布日可汗性格,待您也決不會差。這一點大可放心,其實同京中駙馬比,也就差個可汗可以隨意納美……這個,倒是天下烏鴉一般黑,就是駙馬們,偷偷摸摸納小星,也不是沒有。」
福壽公主也笑了,「小桂嫂子是說義寧祖姑家那一位吧——」
她和善桐漸漸熟慣,人也健談多了,拉著善桐手又說了幾句閒話,見天色晚了,這才依依不捨地道,「這次進宮你先來見我,真是領了你情了。知道你還要到別地兒應酬,臘月、年節又忙,二月裡好歹來看看我……我同嫂子們還不一樣,手頭沒多少東西賞你……」
福壽公主母親當年也就是個嬪位,現依附太后太妃居住,長公主本人似乎也不大受哥哥寵愛,要拿出多少鎮得住善桐賞賜來,那也為難她了。
善桐忙道,「我也不為這個來呀,要這樣說你就見外了。」
福壽公主便望著她笑了笑,低聲說,「我知道,你是心好……我心裡很感激你……」
可她不知道,善桐怕聽見她說這個,她忙搖了搖手,「別說了,折煞我啦。再這樣說,我以後不來了。」
福壽公主嚇得忙閉口不說,摀住嘴眼巴巴地看著善桐,竟似乎是怕善桐當真不來了。善桐越發覺得她可憐可愛,又露出笑來哄了她幾句,一併拜見太嬪——因今次進宮,正巧撞見太子進後宮探視母親,善桐便沒進坤寧宮,一徑先入福壽公主這裡,此時料著太子該走了,便同福壽長公主母女告辭,又過坤寧宮去。
她時點掐得巧,果然太子正從坤寧宮出來,兩邊倒是撞了個正著,善桐忙要行禮,太子諭免,還和和氣氣地同善桐搭話,「天氣這樣冷,難為桂統領還外受凍值宿。可謂是戰戰兢兢、恪職守了。」
小小年紀,就知道體恤臣下,這個太子身份是這裡。善桐含笑道,「這都是他應當做,殿下言重了。」
正說著,她腳邊忽然落下一物,發出啪地一聲,眾人都垂頭看去——卻是個荷包,恐怕因天氣冷,凍斷了穗兒,這才掉地上。善桐身邊中人宮人還沒說話呢,太子身邊一個小中人就彎□來,拾起了荷包恭恭敬敬交到善桐手上,善桐伸手拿過,笑著道了一聲謝,自然而然,便和他雙目相對。
這一眼過去,她猛地就是一怔,回想片刻,又不禁大驚。只這些年來風風雨雨,也歷練出了喜怒不形於色本領,面上卻是絲毫不露,不過頓了頓,便強忍心中驚濤駭浪,轉身同太子笑道,「讓您見笑了。」
「尋常事。」太子也沖那小中人滿意地一點頭,又和善桐寒暄幾句,兩邊就客客氣氣地分了手。善桐一路走一路出神,進了坤寧宮,都還是身邊大宮人輕輕咳嗽了一聲,她這才回過魂來給皇后行禮。
這大半年來,善桐進宮次數幾乎比孫夫人還多,皇后自然也不會介意這一點點失禮,反而還笑道,「福壽那裡受氣了?臉色這樣沉重。」
要往常,善桐必定心中暗凜——這算是給皇后臉子看了。不知道人,還以為她心裡有多不舒暢呢,竟然敢冒犯上位者。但此時她心裡實是亂得慌,又晃了晃神,這才一咬牙關,勉強擠出一個笑來,輕聲道,「是剛才東宮跟前失禮了——」
便隨口將方纔那件小事道出,又說,「還虧得他身邊一個清秀小中人圓場,也不知他姓名,不然,回頭倒要讓含沁去謝謝他。」
含沁畢竟是皇上寵臣,肯討好東宮,皇后自然受用,她微微一笑,「你也客氣了,中人們干難道不就是這事兒?」
一邊說,一邊卻又回想了片刻,才問身邊人道,「小桂太太說是他隨常帶身邊那個小機靈?叫什麼來著?」
看起來,皇后對太子身邊從人也不大熟悉——太子分宮居住已有幾年,皇后能把手插到他宮裡,那是肯定事,但東宮畢竟位居前廷,詳細人事,也不是她後宮能完全掌控。
善桐心直往下沉去,她再四回想,都肯定自己絕沒有看錯、記錯,再一想到太子那虛弱神色,一併那位小中人清秀眉宇,就有一陣陣眩暈感襲來。皇后身邊一個大宮女笑著回了話,她幾乎未能聽清,還是皇后指著她笑道,「茶花,我記得他是認你做了姑姑吧?」
那大宮人茶花便微笑道,「娘娘心細如髮,小如意和我是同鄉嘛。」
善桐倒是認得茶花——這是皇后心腹宮人之一,幾次密談,都是她身邊服侍茶水。她心頭一縮,頓時將所有情緒全都壓到心底,面上若無其事,又笑道,「等他何時能出宮去,讓含沁請他吃飯。」
「你這就太客氣了,一個閹人,能受得住桂統領請?又不是連公公……」皇后不免也笑了,她語氣加和緩。「就是連公公,平時謹言慎行,也從來都不和大臣們來往。」
她一面說,一面輕輕地揮了揮手,眾人便都退了下去。善桐知道這是要談琦玉了,不過距離她上次入宮到現,似乎琦玉一事也根本沒有線索,果然皇后帶來也不是什麼好消息:天寒地凍,太后借口子嗣要緊,令牛淑妃宮中休養,今年年節各種祭祖、開春大典,就不要出來露面了。
隨著時日過去,皇后再提到這事,就沒有從前那樣氣急敗壞了。就像是善桐和孫夫人多番規勸一樣,輸一招並不要緊,大把機會扳回來,要是贏得太難看,反而失去意義。
「我也不讓她們安生,三不五時噓寒問暖,總是要找點事出來。」皇后就微微翹起唇角,「我想她還是太后那裡藏著居多,鹹福宮不是我去地方,可給母后請安,那是名正言順,打發人往鹹福宮送東西,也是我應當做……這樣東躲西藏驚弓之鳥一樣日子,她要還能坐得穩胎,生個男孩,我也就服了她了。」
善桐又勸慰皇后幾句,便相機為寧嬪說話,「就生了也不打緊,和東宮差了十歲,都要隔了一輩兒了。倒是寧嬪要能給淑妃娘娘那位添個弟弟妹妹,那就熱鬧了。」
皇后會意地一笑,「你說得對,孩子還是越多越熱鬧……」
她和氣地拍了拍善桐手,一時又問,「這一回過來這麼晚,還去看寧嬪嗎?」
管和皇后已經越來越熟悉,可每次和她說話,善桐總是要打點了十二萬分精神,卻每每還要為皇后多疑給鬧得戰戰兢兢,她搖了搖頭,肯定是要和寧嬪撇清關係。「寧嬪現紅得很,幾回過去都撲了空,想著她現也未必有空應酬我,這一次就不過去了。」
皇后唇邊笑意這才有了幾分真誠,「她也是難做人……嫂子也和我說,現她忙起來,連親二姐都招呼得不大周到了……倒是我跟前,還是和從前一樣恭順。」
不是寧嬪難做人,是孫夫人和善桐一樣,都切准了皇后性子。善桐露出微笑,和皇后又應酬了幾句,便道,「臘月不進宮了,春月裡再得空進宮給娘娘請安吧。」
皇后猶道,「大年初一你們不是都要進來嗎?」
她一時又笑了,「倒是忘了,小桂統領品級不到,你還不用虛應故事,進來走這一遭兒。還能家好好安生過年,好事。」
善桐也覺得不必三四就起來往宮裡趕,簡直是一份好年節大禮,只沒想到皇后還能體諒到這裡,她也笑了,「黑洞洞冷颼颼,我懶,不用受這份罪,倒寧願含沁一輩子升不上去了。」
把皇后逗得笑出聲了,「這話你和姑爺說去,看小桂統領不捶你。」兩人又說笑了幾句,皇后命人換了茶,自己低頭徐徐地吹了吹水面,又不經意地道,「聽說這幾個月,牛家私底下是焦頭爛額。我模糊聽了幾句……說是西北一帶,又查出他們家往外走私了,可有這件事沒有?」
「侯爺去了南邊。」善桐微笑道,「不然,這件事您們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說來也好笑,這還要從肖總督查走私事說起了……」
她隱去牛家栽贓一節,只說面上看得到:羅春秋後劫掠商隊,許多黑商隊不走官道,死了都沒人知道。這一次因有活人逃出來,事情倒鬧大了,一查之下,反而牽連到了肖總督自己。燕雲衛再往下追查,枝枝蔓蔓,這商隊許多證據都直指牛家。檯面上皇上是不動聲色,牛家人也若無其事,檯面下他們有多焦頭爛額,那就不用說了。
皇后也不禁頻頻點頭,又歎道,「怪道還是要和親呢,這個羅春,實是讓人不安心。就不打仗,這樣小打小鬧,都嚇退了多少想往西北做生意商家。」
又瞥了善桐一眼,笑道,「也是巧,剛好就是牛家商隊留了個活口兒,不然,他們家幹得齷齪事,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為人所知。」
善桐心中一凜,知道這一疑也是理所應當,她半傾了身子,推心置腹地道,「娘娘明鑒,從前也有活口逃出來,可背後商家稍微一經打點,自然封口。但是牛家人……這個口,那就是封不住了。」
皇后恍然大悟,點頭道,「是,是我想左了。」
又不禁歎道,「這主意確實好,牛家也合該受些教訓了……你們不愧是西北大族,做起事來雷厲風行,倒是狠狠給他們家一點厲害。也讓他們知道癡心妄想,總做些過分圖謀,縱能得意一時,將來總是要被踩下去。」
兩人又談了幾句,善桐便告辭出宮,她特地吩咐車伕,「從大護國寺繞回去吧。」
等車行到了大護國寺時,她甚至還冒著忌諱開了窗子,久久地凝視著街景,陷入了沉思之中。
大家都怎麼過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