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沒認出來,善桐也就是周濟些盤纏,頂多再將這堂客帶到附近鎮子上,遠一點帶到西安,其餘事她也不至於再管了。
可現分辨出了於翹身份,鄭姑娘和她肯定不能不管——都不是這樣人,但該怎麼管,兩個人又都沒有主意。低聲商量了一番,因夜已經深了,善桐便道,「還是先睡一晚上再說吧。」
她又有點猶豫了:今晚她和鄭姑娘睡一個帳篷,這是沒床位了,下人們自然也有自己地方,挪個空位給於翹是不難,但那又不符合她身份。要另支一頂帳篷嘛,折騰費事不說了,誰去睡呢?她是不放心把於翹和鄭姑娘留一塊。對於翹行為,她不便評價,其實也有幾分理解。可理解歸理解,她要把鄭姑娘也拐帶出走了,那就是善桐所不能容忍了。
還是許於翹自己也懂事,見兩人出來了,她站起身道,「你們也不用特別待我,現還談什麼身份呢?我早都已經不乎這些了。夜深該睡了,能得個容身之處,就感你們大恩大德啦。」
鄭姑娘簡直都有點眼淚汪汪,卻未能否認許於翹話。善桐也鬆了口氣,就勢便令六丑將她領下去,「怎麼說都是客人,還要小心招待。」
六丑影影綽綽,多少也猜出了一點,眨巴著眼睛,對許於翹就客氣了許多。善桐和鄭姑娘一道又睡了下去,可兩個人誰都沒有睡意,過了許久,鄭姑娘才夢囈一樣地說,「她雖稱不上是個絕世美人,但從前也清秀漂亮、姿色上佳,現真是風塵僕僕,連臉都粗了……」
言下惋惜驚詫依然相當濃厚,善桐也不禁跟著歎了口氣,「她走了這條路,從前榮華富貴那是都得全放下了。也算是她有膽量……我就是奇了,她那位心上人究竟是誰,竟能和她私底下見面勾搭出這麼多事來。我看你們京城人避諱得多嚴啊,除非成了親,不然,就是表親都不能隨意見面。她這年紀了,肯定有幾年見不著外人,究竟會是和誰私奔呢?」
鄭姑娘也想不通,「確是難以見到外人,這幾年來我也就是屏風後頭見過些——」
她有點害羞,住了嘴不說,善桐笑道,「噢,是見了些來相女婿公子們。」
不過,現去問於翹,肯定是問不清,善桐實也不敢問。第二天早上,她又將於翹請進來一道用早飯,飯桌上便問她,「可定了日後如何行止沒有,是繼續往西走呢,還是回去京城?」
經過一個晚上休息,於翹看起來又有些大家小姐樣子了。只是那細嫩肌膚、矜持神色,便不是一般人家能養出來——可千金小姐之中,她又不算特別特出。善桐也不知道究竟是誰那樣喜歡她,又能和她有接觸機會,以至於培養了這麼深沉感情,可以將她從平國公府裡偷出來,再撮弄到了西北。
「如是方便。」於翹顯然是拿定了主意,「還是跟著您們走一段路,我知道扶風縣有他一個親戚,到了扶風便去投奔,便再不麻煩了。」
這樣倒是彼此兩便,善桐也鬆了口氣,倒是鄭姑娘有幾分憂慮,切切道,「可要小心些,那親戚人可靠不可靠?」
這關懷之情,顯然是發自真心,於翹臉上也現出一絲笑意,「這一幫子親戚呀,把兄弟呀,都聽他話,京城就是這樣……他本事不小,你別為我擔心了。
」
能讓一個大家小姐說出『他本事不小』,可見本事確是不小。善桐見鄭姑娘還欲再往下問,便以眼神止住,又令人出去傳話,清出自己馬車來給於翹用,自己便同鄭姑娘一車,因見於翹帶衣服不多,又問她細軟可曾喪失。於翹回說沒有,她就只安排著給了些衣物,大家梳洗一番,便預備著上路了。
這天下了雨,一地泥濘,車很難走,到了近晚時分,總算尋到一處高地打尖。善桐今晚便安排帳篷,自己和於翹一起住,令六丑去陪鄭姑娘睡。於翹先是謙讓,道自己和下人睡就行了,見善桐堅持,便望著她笑道,「其實你不必擔心,這荒郊野地,我能跑到哪去,我也不會和鄭姐姐亂說。她和我不一樣……她夫婿好。」
「你也放心吧,我不會亂問。」善桐藉機也道,「這件事,出了扶風我就當不記得了,小嫂子也是一樣。我們不會把你送回去。」
於翹頓時鬆了一口氣,因時間還早,兩人對坐著也是無聊,善桐終於忍不住問她,「你們家怎麼說也是名門大戶,我雖不記得你說了是哪戶人家,但怎麼也不至於有你說得那樣不堪吧——」
「你們是嫡女。」於翹臉上頓時就像是又刷了一層寒霜,但她態度卻也還依舊坦然,或許,這荒山野嶺裡,她也需要通過傾訴來穩定她情緒。「家裡就壞極了也有限。我就不一樣了,一個姨娘養親哥哥親嫂子給促成婚事。就因為他們族裡鹽商出身,有錢,又剛出了個狀元。」
她這麼一說,善桐自然想到丑狀元范智虹,含沁也是給她學過:這麼個且胖且黑且丑狀元,大秦一百多年裡也實罕見。她一下沒話說了,見於翹神色冷淡,便不禁道,「那換作是我,我也……」
於翹神色稍霽,垂下頭輕聲道,「你們心都好,沒把我綁回去……這要是綁回去了,我肯定活不成。就父親捨不得,親嫂子也一定要把我給封了口,那個女人,心毒得很!什麼事都敢做,我……我其實挺怕她,要不然,我也不跑了,我肯定和她鬧,鬧了不成,再說!」
她親嫂子,那就是許家五少夫人了,這個善桐還是記得。她和許家幾個少夫人都沒什麼接觸,聽於翹這樣說起來,她也不好接話,只說,「是不太好,再好親事,也得問了你願意不願意是不是?」
兩邊把話說開了,也就漸漸熟稔了起來。善桐還是有些好奇——也是放不下心來,正要問問於翹她那位能耐究竟有多大,怎麼人京城還能及時把消息給送到扶風縣去:按她和鄭姑娘推算,三月裡好像還聽說她和妹妹去別家做客。估計也就是堪堪剛逃出來,沒有一定本事,是沒法這麼迅速地把消息一路傳達下去。
可還沒開口呢,外頭僕婦便進來道,「三少爺問堂少奶奶,這位奶奶是到了前頭就同我們分手不是?如不是,又是如何?」
善桐才剛要回話呢,帳篷外頭就響起桂含芳聲音,「算了,你們說不清。我直接問她。」
說著,便問善桐,「四弟妹,我能進來不能?」
自從含沁去了京城,一家子有意無意都模糊兩房界限,平時叔叔爹爹隨便叫,連含沁都是有:名為兩房,其實說到底,仍舊還是一房。進了西北,一家子也沒這麼多忌諱,善桐便掀簾子出了外間,道,「什麼事啊三哥,白天也不問。」
「你白天一整天和娘子一車,我不好過來!」桂含芳有點冤,便進了帳篷同善桐商量,「現這幾天多雨,裝嫁妝那十多輛車真是走不動,連人也要等著他們一道,麻煩得很,且又受苦。我想著,前頭就是延安了,我今天派人過去報信了,那裡就有我們人,索性這樣,你帶上小嫂子,還有一些丫頭婆子陪嫁,喜娘,一路先過去西安,我們後頭押著嫁妝慢慢走。可要是這樣,你得問准了小嫂子,你也知道這山路難走,要翻下去一車兩車,她見到了知道是翻下去,要先走了,還以為我貪她呢。」
這顧慮很現實也很老成,善桐抿唇笑道,「你說得對,是該問問。」
桂含芳又道,「是了,還有就是你們那個堂客,你待她倒是挺好,我意思,別令她和你一道起居,誰知道什麼地方來呢?到前頭延安,男客我就全放下了,堂客你看著怎麼說?」
「三哥倒還管得挺多。」善桐有點好笑,壓低了聲音。「人家就裡頭呢……這事我有分寸。她跟著我們一路到西安,你再派個人送她到扶風縣去投靠一下。一個人孤身上路,同行人都不了,也難為她,能幫幫一把吧。」
桂含芳滿不乎地道。「含沁不,那我當然得兜著事啦,免得日後見了他不好交代。這人什麼身份弟妹你問了沒有?可別是下三濫——」
帳篷就這麼薄薄一層,他一個男人嗓音又大,善桐知道底細,不禁大感尷尬:桂含芳人是好人,就是有時候還是年輕了點,仗著自己身份,一般人跟前有點大家公子味道。說起話來就不太忌諱了,幫了人還不落好。
她正要打岔時,只聽得簾子忽一聲,於翹已經沉著臉出了裡間,俏面含霜,連聲音都像是帶了刺。「三公子,我清清白白一個女兒家,當不起你猜疑。你只看著我像那樣人麼?人路上,誰沒有個難處,惡語傷人六月寒,試問三公子聽過這話沒有?」
這一番話把桂含芳說得都沒話答了,他眨著眼睛,詫異地望著許於翹,半天才磕磕絆絆地道,「我——我——」
一邊說,一邊上下打量於翹,於翹回身就摔簾子進去了,一句話也未曾多說。善桐大傷腦筋,索性令桂含芳,「出去說吧。」
又命僕婦們,「好生服侍,無事不許多話。」
其實含芳顧慮也有道理,兩人出了帳篷,善桐便解釋道,「說起來也算是鄭家遠親……」
「口齒那麼伶俐,又是京裡口音,看起來和個千金小姐一樣,耳墜子雖然小,但玉質看了就不凡。」桂含芳打斷了她話,壓低了聲音道,「一般人家閨女,可沒有這樣,要不是一般人家閨女,怎麼出門連個車都沒有,就只是騎馬?」
他粗起來真粗,細起來也真細,善桐大為頭疼,只能強詞奪理地道,「咱們嬸嬸出門不也騎馬嗎,反正,這人身世我們是知道,也頂可憐,去扶風縣投親,能幫幫一把,別事你也別多管了,我有分寸。」
桂含芳眼神連閃,顯然是起了疑心,他不住回頭顧盼帳篷,沉默了一會,又嘿嘿一笑,道,「京城姑娘,嘴皮子真利索。行,那我不問了。」
說著,就從身上摸了一封信出來給善桐。「同她一道走那幾個人,身上帶著銀兩也都還,就是沉甸甸,我看她一個人還拎不動,就沒給捧過來。先放我這裡,等到了西安我令人兌出銀票來給她也是一樣,還有這封信也還,你交給她吧。」
善桐鬆了一口氣,接過信來隨手捏手裡,又問含芳,「你來京城這幾天,我也忙著,總沒問你,善喜怎麼樣?這一向還好吧?你陪著她回娘家沒有?要回去了,可有見到我祖母她們一家子?」
含芳默然片刻,才低聲道,「她去天水了,家裡辦喜事,天水也要開席,娘就令她過去,我這上京打個來回……算起來,也有小半年沒見到她。」
提到善喜,他語調就很平靜。善桐聽耳朵裡總覺得有些不對味,卻也不好再細問了:把善喜打發到天水去,恐怕辦喜事是借口,令她和鄭姑娘彼此別打照臉是真,看來,善喜這半年沒少折騰,是抱了有要和二嫂一較短長念頭。
「過門了就是你媳婦了。」她還是為善喜說了幾句不鹹不淡公道話。「可要好好待人家,要老成年成年見不到面,她當時何必嫁你呢?」
桂含芳也歎了口氣。
「你不知道!」他沮喪地說。「我經過村子裡,上門見丈母娘,她哥哥……」
他似乎一下醒覺過來,想起了善楠身份,便收口不再說了。善桐也不問,又叮囑他,「送我們人手可以不必太多,嫁妝呢,值錢金銀首飾可說得上是價值連城了。你們護送時候千萬小心,不但要防人打劫,也絕不能令細軟出了事。」
含芳也道,「所以令你問問娘子,娘子要不放心,首飾由她抱走也好。」
兩人商議一番,含芳便回身出去,善桐低下頭心不焉地打量著手裡信——要說她不好奇許於翹心上人是何方神聖,那也是假。不過,帳篷外黑,她也看不出所以然來,等掀簾子進了帳篷,就著燈光這才看清楚了:於翹倒沒騙人,這信封薄,透過燈光,隱約還能看見「母親大人親啟」幾個字,外頭卻沒寫收信人地址姓名,只寫了竹報平安四個字,一併一個花得看不清筆畫落款而已。善桐將信遞給於翹,略略說了說原委,於翹便收進懷裡,還有一絲歉意,「剛才衝撞了三爺……」
善桐影影綽綽,只覺得那落款很是熟悉,真挖空了腦袋想呢,因忙笑道,「沒什麼,沒什麼,他就那個性子,說話不看場合,所以我們有時候有些事也不和他說——」
她本意是令於翹放心,明白自己不至於把她身世告訴出去,可話才出口,腦中靈機一動,電光火石之間,竟是現出了一個一色一樣落款來,竟是嚇得善桐啊地一聲,驚呼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