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出去女兒潑出去水,就算娘家這裡還有好些瑣事,甚至連長輩們都沒能為善桐商量出對策來,桂家深夜送了這麼一個口信,也沒說為是什麼事,善桐頓時就忙了起來,著急上火地收拾了包袱,善柏、善桂伴她騎馬,又帶了幾個小廝扈從,連桂家派來接人幾個親衛一道,一行人星夜上路。因天黑路少,這一行人又是人強馬健,一路自然平平順順,待到天明時,正好趕上第一批進城,善桐趕著洗漱過了,換了一身衣服,便去給桂太太請安。
桂元帥兩口子顯然也一晚上都沒怎麼睡好,兩人眼底下都有深深青黑——倒是都穿著整齊,顯然是知道善桐來了,特地起來見她。一見面,桂元帥就開門見山,「你要馬上回京去了,含沁觸怒皇上,被貶廣州。這一路山長水遠,你一個人從西安過去極不方便,再說大妞妞也沒人帶,現馬上路,半個月內趕到京城,那還能趕得及他去廣州船。」
這一句話,簡直如晴天霹靂一般,善桐一下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好面上仍能繃得住。她扶著桌子穩了穩,又頓了頓,見桂元帥兩夫妻都沉著臉不做聲,便聚集渾身力氣,低聲問道,「怎麼忽然就——」
「他行事魯莽。」桂元帥口氣很硬,「具體出了什麼事,你到了京城自己問他!別事我也不多說了,他這一出京,令我們陣腳大亂,能否把含春或者含芳爭取進京去,那還是難說事。有很多人事要再行安排……你收拾收拾,一會吃過早飯立刻上車,這一次輕車簡從,路上是不能再耽擱了。」
善桐還有什麼好說?她影影綽綽,猜測肯定是太后賞那個宮女,含沁不從,恐怕兩邊發生衝突,這才釀出了此禍:皇家無情,說翻臉也就是一瞬間事。含沁如果真闖下了這麼一樁禍事,那真是難怪桂元帥夫妻生氣。
當此多說無用,她默默地給兩老行了禮,便退下去準備自己行李。等天大亮了,吃過幾口早飯,便抱著包袱上了一輛小車。連下人都沒來得及攜帶,只近身帶了六州一人服侍而已,一隊親衛押車,立刻就出了西安城——就出府上車那會見著了鄭氏一個影子,關于于翹事,一句都來不及問、說,便已經上了車,再下車時候,已經是走出了一百多里地了。
如此日夜兼程,飽受顛簸之苦,才七天不到就已經出了陝西,進了山西。渠家消息還和從前一樣靈通,也派人招待,只是善桐這一次沒閒心和他們見面應酬了。好渠家亦很有眼色,知道善桐急於趕路,前迎後送,急行軍一般出了山西,再走了幾日,京城近眼前。善桐人也累得脫了一層皮,一路光是暈車都起碼吐了有幾十回。饒是如此,她依然不願做任何逗留,照舊掙命一般,飛速進了城,屈指算來,從西安到京城漫漫長路,居然真只用十三天便已經走完。
這一回來得急,就沒人報信,車到門外,善桐也顧不得什麼遮擋了,自己掀簾子下了車就往院子裡趕。果然見得院子裡進進出出,幾個管事和大丫環都露了面,堂屋傢俱上蓋了粗布就不說了。還隱約能看到裡屋堆著好些個箱籠,一派遠行氣象,她心不由就是一緊,三步並作兩步從月門進了內院,口中不忘問道,「少爺呢——」
還沒聽人回話呢,才一推門進去,善桐就啞口無言了:含沁正抱著大妞妞廊下乘涼呢,見到她來了,還顯得很是驚喜,舀著大妞妞手揮手道,「安安,你看誰來了?」
安安也有近三個月沒看到母親了,一時可能還怕生起來,直往父親懷裡藏,又怯生生地探出一隻眼睛來看著善桐。善桐滿腔憂心,含沁笑瞇瞇雙眼前都化作了泡影,她想揍含沁一拳,又想投入含沁懷裡哭一場,又想撫慰含沁,安慰他辛苦,可這多種情緒,大妞妞跟前也都被壓制下來了。她也笑瞇瞇地和女兒打招呼,「安安,不認得娘了?」
大妞妞擰著眉頭望著母親,顯然是認得她了,可卻還不願說話,含沁不禁笑道,「還恨著你呢,出門了也不知道和安安說一聲。頭半個月,天天哭著滿院子找你。」
母女天性,有含沁這句話,院子外頭事忽然又算不了什麼了。善桐其實主要也還是擔心含沁自己情緒,她知道含沁功名心重,怕是他因為被貶,意態消沉。現看到含沁安安閒閒,哪有一點不自,她慢慢也真正寬慰放鬆下來了:只要一家人一起,廣東西安,又有什麼不同?
這人一放鬆,就覺得累了,善桐逗了幾句女兒,連含沁都不讓碰,聽說熱水預備好了,先痛洗浴,又換了衣服,從淨房出來,這才厚著臉皮投入含沁懷裡,逗女兒,「剛才娘臭,現身上香噴噴,是不是就認娘了?」
大妞妞沉著臉,好像還要發脾氣,可被善桐一抱,小手自動環上母親脖子,往善桐懷裡一藏就不願意挪窩了。善桐又抱著女兒投入含沁懷裡,笑道,「小妖精呢?還不領出來給我見見?我千里迢迢趕回來,就是為了給她一個下馬威。」
「你還不知道?」不想這句話倒是問錯了,含沁語氣很吃驚。善桐就吃驚了,「我該知道什麼?」
兩人這麼一說,都覺得有些不對,善桐忙把自己過來經過一說,含沁雙手按臉,說不出話了。「爹怎麼這樣!這麼清楚一回事,他非要嚇你——啊,我知道了……」
他沉默了一會,才放下手苦笑道,「那個小妖精早都被我賣了,你見得到才怪。」
「賣了?」善桐不禁提高了嗓音,一個接一個疑問,和連珠炮一樣地冒了出來。「這賞賜下來人也能賣?賣到哪裡去了?怎麼也有人敢買——」
含沁猶豫了片刻,伸手要把大妞妞抱走,可大妞妞扭動著身子,哪裡肯依,眼看就是要哭,「娘——娘——」
他只好掩住了大妞妞耳朵,也不令善桐遣走下人,「不必迴避,幾乎全京城人都知道了,她啊,被我賣到窯子裡去了。」
善桐一時沒聽清楚,還呆呆地問了一句,「什麼?」
含沁一聳肩,還真重複了一遍。「我把她賣到窯子裡去了。」
太、太后賞賜下來人,他也敢賣!不但要賣,而且說賣還就給賣到了窯子裡去!
就算善桐從沒想過含沁會收用別人,可聽他輕描淡寫這麼一說,依然是眼前一黑,險些背過氣去。「你不要命了——你——你這是當面打牛家臉呀——」
含沁還是那雲淡風輕樣子,丹鳳眼還帶了隱隱笑意,彎得很溫柔,「打了就打了,打就是寧笀宮臉。不服氣,他們還能要了我命?」
要說年少成名建功立業,限於出身也好,限於受捧力度區別也罷,桂含沁那是遠比不上許鳳佳等人,可要論膽大包天,這件事後他真是一點都不遜色於任何人——恐怕就是皇上都不會這麼給太后臉子瞧吧。偏偏含沁還如此光棍,善桐真有暈倒衝動了,她『你』了半天,見含沁還貼心地給她拍胸順氣,終於無奈地吐出一口長氣,也跟著冷靜了下來,道,「你把事情從頭到尾給我說一遍,就死,我也要做個明白鬼。」
「爹也真是,白叫你跟著擔驚受怕了這小半個月。」含沁反而愛憐起她來,他把善桐壓懷裡,滿是憐惜地順了順她頭髮,嘟囔著抱怨。「怎麼原委一點都不和你說……雖也不是沒有苦心,但這也太過了。」
善桐哪還有心思和他說這個,她一頂含沁肚子,幾乎氣急敗壞,「你再這樣,我惱了啊!」
「好好好,我們三妮不惱,我們三妮乖。」含沁吃她這一套,當下只好舉手投降,詳細和她說起這事。「還要從善榆受賞開始,三月裡牛淑妃才生產,四月裡寧嬪傳出喜訊,肯定是搶了鹹福宮風頭。再說,二皇子一下生體質就孱弱,生瘦小不說,聽權仲白口風,胎裡就沒作養好……寧嬪好消息傳出來,鹹福宮心底估計是酸溜溜。前陣子,善榆京郊試射成功,我陪著皇上看了,式火藥確是有威力,現趕著製造一批,送到廣州去,孫侯海上就不至於那麼被動了。皇上當時非常高興,誇善榆,『你這功勞,我看不亞於許升鸞西北作為』。當時就說要賞——你哥一開始居然還說不要,李先生和我都沒話說了,皇上也被堵得說不上話。」
雖然明知結果,善桐依然不禁屏住呼吸,聽含沁續道,「後來我趕給你娘家四堂弟妹送信,由她進去見了寧嬪,寧嬪又和皇上說了幾句好話,皇上有了下台階,還是死活給善榆封了個官。不過,本來估計想封職官,現就只有個官階了,起步也低……這樣也好,一來榆哥不乎,二來,乍然顯赫,容易招人眼紅。可饒是如此,皇上對他別樣寵信,依然還是令人議論紛紛。要知道能夠隨時入宮面聖,除了幾個閣老之外,也就只有燕雲衛統領等寥寥數人了……偏偏他又是你親哥哥,估計牛家那兩位心裡不,也就是此時達到了頂點。」
「正好今年京察,我考語自然是優,本當是要按部就班往上挪個位置。寧笀宮便問起皇上這麼一回事,還給我說好話,把我誇得和花一樣。當時她們內廷可能有什麼喜事,人都聚一塊呢,還硬把我叫進來見了見。害得宮妃們迴避不說了,我也不敢多看。老妖婆讓人賞了我一杯酒,我接過酒來一道謝,自然免不得要看那宮人一眼,她就笑著說,『都說你家太太妒忌,令你宅院空虛,有這麼一回事沒有?』」
「我自然說沒有,說這是家規。老妖婆當時就笑了,」含沁捏著嗓子學太后調子,反感之意,不言而喻,「『京城這麼多年,只聽說入鄉隨俗。小桂統領是男丁,不明白女人苦楚,就為了你恪守家規,你太太女眷中被議論得不少呢,還是抬舉一兩個,一來開枝散葉,二來,也可避免有心人閒言碎語。』再有鹹福宮那個推波助瀾,話趕話就說到了賞我一個人,『正好宮裡今年也要放人出去,我這宮裡人,你可著挑一個吧』。」
他不禁輕輕冷笑了起來。「我家裡事,倒要別人多嘴!當時我就不大開心,只說家規不能不守。她直說,『可見得還是懼內』。當場就要坐實你十分妒忌,不肯我納人似。連皇上幫著我說一句話,她都給堵回去了。我心想,你要鬧,我就鬧給你看,便說,『其實她倒一直要給我物色,娘娘有賞,按說也不該辭,只是您身邊人身份尊貴,委屈我這院子裡做個姨太太,她委屈不說,賤內礙於身份也不好管教。』」
這其實還是推托,善桐聽得頻頻點頭,又細問,「皇上怎麼為你說話來著?」
「當著那麼多人面,連各命婦都有幾個好像宮裡,皇上也不便表現得過於明顯,只說了一句『西北風俗和京城不同,也是有』。」含沁哼道,「可我還不懂皇上嗎?他和林三少撞見你那次,他怎麼誇我?雖說其實是有感而發……可他態度還不明顯?連皇上話都不當回事,我看她這個太后也做得不大好嘛。我舀話擠兌住了她,本來還不想和她計較,可她不識趣,又道,『這也容易,出了宮那就是百姓了,服侍了哀家幾年,難道還真把自己當個誥命了?這你只管放心,她們還是懂看眉眼。』說著,便把剛才給我斟酒那個硬要賜給我,我問她,『娘娘此話當真?』她道,『這個自然。』」
說著,他一聳肩,又哼了一聲,「緊接著就簡單了,她把人送來,兄弟們說要賀我,喝了一晚上酒,第二天我就把她賣到上林仙館去了。她年輕,皮肉鮮嫩,賣了足足有五十兩呢。我也沒要,全摔她懷裡。她也沒呆多久,第三天就被牛家人贖出去了,現見天鬧著要抹脖子上吊呢,也不知死成了沒有。老妖婆宮裡也氣得不輕,天天和皇上哭,皇上也沒辦法,本來我要升,現自然沒戲了,平調出京……出京按例都要升半格,也沒升,就算是遭貶了。」
這種遭貶,其實已經算是皇上對含沁一種保護了。想來這也才是含沁作風——沒有把握住皇上脈門心意,他就算惱火,也決不會如此簡單粗暴地給太后沒臉。善桐慢慢地透出一口涼氣,想了半天,才怔怔地問,「那,你被貶到廣州去,具體是做什麼呢?」
含沁面色先還有幾分嚴肅,現卻漸漸地透出笑來,他低頭善桐鬢邊親了一口,又咳嗽了一聲,這才儼然地道。「也不是什麼了不起差事,不過是和林三少一起主持開埠事宜,他是宗人府,借調出來,主要還是特派到廣州監督造辦火器。那是他差事所,我呢,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差事,就是軍中他不管所有事情,估計都歸我管。」
善桐總算體會到王氏感覺了,這一刻,她險險沒又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