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莫問當年(1)

  齊王被陳謹匆匆喚出府時,子時的更鼓剛剛敲過,王府外繁華街市中,商舖多已關張,但青樓酒肆上,猶有笙簫聲夾雜著笑謔語,隨著九月底的寒風隱隱傳來。

  市井小民的生活,自然也有著它的風致,只要朝廷不下令宵禁,便永遠有這樣笙歌徹夜的所在。因為皇帝催得急,定棠驅馬疾馳,市中無人,不需清道,饒是如此,到達宮門前時,也已經過了一刻有餘。早已有內侍在宮門口迎候,此時看見他,上前傳旨道:「二殿下不必下馬了,陛下叫二殿下速速過去。」定棠得了這道旨意,越發心神不安,也不及細問,便驅馬逕自入宮禁。馬蹄踏在白玉御道上,於這靜謐深夜,響動大得駭人。夜間承職的內侍宮人,偷偷張望,俱不知道究竟出了何等大事,竟得許人策馬入宮。待定棠於永安門外翻身下馬時,這才發覺手腳早已凍僵了,勉強被門外值守的內侍扶下馬來,待雙腳沾地時還是不由打了個趔趄。

  永安門外的內侍亦奉命守候在此,此刻連忙將他引入晏安宮中。皇帝見他進來,早已披衣站起,還未等他行禮,便開口斥道:「你跪下!」定棠不明就裡,匆匆看了皇帝一眼,見他臉上神情也不知是急是怒,不敢多言,連忙撩袍跪倒。皇帝也無心再顧及其他,劈頭斥責道:「你若還未糊塗到極處,朕問你的話,就務必如實回答。」定棠一愣,答道:「是。」皇帝問道:「八月十五的那件事,是你嫁禍給太子的?」皇帝復又提及此事,定棠心下不由狠狠一窒,愣了小半刻,方道:「臣冤枉!」皇帝冷眼看了他半晌,將手中的卷宗狠狠地甩到他臉上,咬牙道:「你自己看吧。」

  定棠半邊臉被劈得發木,此時也顧不得許多,忙哆嗦著手將卷宗從地上拾起,匆匆看完,臉色早已轉青,兀自半日才回過神來,慌忙分辯道:「陛下,張陸正這麼小人,已在朝堂上當著天下ren mian,將太子給他的密令拿了出來,此刻卻翻口復舌,誣賴到臣身上。這定是太子和他一早就設計好的,張陸正目無君父,大逆不道,求陛下定要明察,還臣清白。」皇帝高聲冷笑一聲,道:「朕有你們這樣的好兒子、好臣子,還要明察些什麼?你也不必再扯上太子,扯不扯上他,朕這次都救不了你了。」定棠大驚,問道:「陛下何出此言?臣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是不是有誰又同陛下說了什麼?」皇帝別過臉去,向前踱了幾步,坐下道:「朕已經派人叫顧逢恩回長州了。」定棠聞言,如五雷貫頂一般,向前膝行了幾步,問道:「陛下這是為何?」

  皇帝咬牙道:「朕當日問你,你不肯說實話,今日問你,你還是不說。朕已然告誡過你,太子是你的親弟弟,叫你顧念著一絲半分的手足之情,結果只是東風射馬耳,你一心只想著早日扳倒他,還給張陸正寫了一紙婚書,如今叫人家捏在手裡,一口死死咬定了你。這是朕的過失朕怎麼早就沒有發覺,你是如此愚不可及的東西!」定棠又急又怕,用手背匆匆擦了一把眼角,對皇帝哭道:「臣糊塗,但太子寫的那張……」皇帝不待他說完,暴怒道:「太子的那張字條上,可有明白提到李柏舟的名字嗎?可有明白說要冤死李柏舟一家嗎?朕告訴你,從張家抄出來的,也都是這種語焉不詳的東西。他如今只要在殿上一喊冤,說這不過他們私底下洩憤的言語,你死無葬身之地!」

  定棠已經嚇傻了,聽了這話,才知道箇中的利害,一時再無法可想,只得上前抱住皇帝雙腿哭道:「兒該死,還求爹爹保全。」皇帝嫌惡地掙開他,起身指他道:「朕最後再問你一遍,中秋的事情是不是你所為?你好好想清楚了是想死還是想活,再回話吧。」定棠原本不是糊塗人,只是今夜的事情太過突然,順著皇帝的意思想了半日,才忽然明瞭此事的前因後果,一時只覺手足都酸軟無力,喃喃道:「原來是顧思林……是太子和顧思林一道,將陛下和臣都騙了。」一面奮力膝行到皇帝腳邊,連連叩首道:「臣罪該萬死,還望陛下念及父子之情,念在母親的面上,饒了臣這一次吧。」

  皇帝低頭看著這個兒子,心中忽覺失望到了極點,道:「你起來吧。朕饒不饒你還在其次,只看太子和顧思林饒不饒得了你了。顧思林敢這麼做,定是一早已經部署周密,成竹在胸,只等著你入甕了。若是顧逢恩還來得及回去,長州無事的話,你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若是長州出了事情,朕也沒有辦法,你就好自為之吧。」

  定棠還待哭喊分說,皇帝已冷面吩咐道:「朕看不得這個,將齊王送回去,叫他這幾日裡,都不許再出府門一步。」兩旁內侍答應著,早已上前來將定棠架出了殿去,走出老遠,猶聽見他哭嚷著叫陛下的聲音。皇帝手扶几案慢慢坐下,忽覺肋下疼得厲害,再看眼前燈燭,也模糊成一團,剛剛疑心是頭腦又昏漲了,想以手去壓,可那隻手卻逕自到了眼角,拭了一把方知道,原來竟是眼中淚下。他呆呆坐了半晌,方吩咐道:「去叫王慎,叫他把太子送過來。」一旁的內侍沒有聽清,奓起膽子問道:「陛下,是要將太子殿下請過來嗎?」皇帝點頭道:「不拘去哪裡找副鐐銬,再尋條馬鞭過來,預備在外頭。」

  定權這幾日睡覺不分晝夜,此刻剛剛睡熟,阿寶卻更加警覺,一聽見門外有腳步聲,忙翻身起來,行至外室略看了一眼,見滿院儘是提著燈籠的內使,忙喚醒定權道:「殿下,外頭有人來了。」方說著,王慎已經逕自入內,不及見禮,便傳旨道:「殿下,陛下傳喚殿下即刻入宮。」聖旨於此時下達,定權登時睡意全無,望了他一眼,小心問道:「這麼晚了,可知是什麼事情?」王慎道:「臣一直都在宗正寺內,宮內的事情也不清楚。殿下不必憂心,陛下有旨,是要臣親自護送殿下到晏安宮去的。」定權一瞬間轉過四五個念頭,思想即便是長州出事了,也斷沒有這麼快便會報進京城,想不出是什麼事由,道:「我先換身衣服,再去見駕。」王慎急道:「殿下,這個時候還講究這些?」一面提了榻邊的一件團領襴袍,想是他睡前換下的,手忙腳亂地幫他穿上,道:「殿下快移駕吧,陛下還在等著呢。」

  阿寶見二人雖都不多說,卻皆神情慌張,便挓挲著手默默站在一旁,也不敢多話。定權急步出了門去,忽然回首望了她一眼,只見她正定定地望向自己,便輕輕點了點頭,這才抬腳離去。

  宗正寺外,一副肩輿早已在等候,吳龐德滿面笑容,舉手讓道:「請殿下登輿。」定權狐疑地問道:「這不是御用的嗎?」王慎道:「這也是陛下吩咐下的,殿下無須多慮,快請登輿。」定權心下愈發疑惑,但也不及再問,只得上了肩輿,由四人抬著,由宗正寺直到永安門外。

  下輿時,一路尾隨的王慎早已趕上前來,跟隨他走到晏安殿外玉階上時,見左右無人,突然於他耳邊低語道:「聽說適才齊王是哭著叫人給架回去的,殿下回話前可都要想明白。」定權看了他一眼,忽而想起中秋他勸自己跪求之事,心中一凜,一念瞬時閃過,咬了咬牙,問道:「你一早也是知道的?」王慎低頭道:「臣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要為了殿下好。」定權歎了口氣,也不再追問,對一內侍道:「去向陛下通報,就說我在殿外候宣。」內侍答道:「陛下有旨,殿下來了,直入便是。」一面幫他開了殿門,將他引進殿內。

  時隔一月,定權重又踏進這堂皇宮室,被明亮燈燭一耀,心中竟然咯登了一下。皇帝見他欲行禮,制止道:「不必了,過來吧。」他的神情已經疲憊至極,臉色卻比往常要溫和了許多。定權方在思想,卻又聽他說道:「你晚上想必並沒有吃好,朕現在也餓了,叫御膳房準備了些夜宵,你就陪著朕再吃一些吧。」定權低低答應道:「是。」隨皇帝到膳桌旁坐下,見桌上所擺的依舊是自己素來愛吃的幾樣東西,不由抬頭望了皇帝一眼。

  皇帝也正在看他,此時亦笑道:「坐下吧。」定權謝恩坐定,親自盛了一碗燕窩粥奉給皇帝。皇帝接過,溫言道:「太子揀喜歡的也多吃些。」皇帝喚他前來,絕不是為了一餐晚膳,定權忽而一時也不願多作他想,只答了一句:「謝陛下。」接過羹匙,慢慢將一碗粥喝盡,又吃了半隻宮點。皇帝默默看著他吃粥,自己也用了兩三匙,見他放手,才問道:「吃好了嗎?」定權點點頭,道:「是。」皇帝在燈下又細細打量了他半晌,方道:「三哥兒,朕有話要跟你說。」

《鶴唳華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