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太子遠去,皇帝方問道:「你過去傳旨的時候,太子正在做些什麼?」陳謹想了片刻,道:「臣並沒有看得真切,恍似那個顧孺人正在收整衣物,殿下就出來了。
」皇帝冷哼道:「你還沒有看得真切?」陳謹忙低頭道:「臣確實沒有。」
因為皇帝有了口敕,定權從清遠殿出來,便徑回了延祚宮。細細回想皇帝方纔的話,知道他雖為早朝上自己的言行惱火,於情理上卻也指摘不出大的錯漏來如是便好,畢竟本朝是沒有誅意之罪的。定權嘴角泛起了一抹冷笑,伸手打開案上文具匣,想去取鏜紙用的金刀,一手卻摸到了一件荷包樣的東西,定睛看時,不由愣住了。這是今年自己送給阿寶的端五符袋,她出走去找許昌平之前,連著衣物又一起送進了宮來,自己當時隨手扔在了此處,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其後便忘到了九霄雲外。符袋束口的五色絲線仍舊鮮明奪目,畢竟不是使用硃筆,「風煙」二字的墨色卻微顯陳舊了。這驅災厄、保平安的好口彩,此刻看來,真如一股風、一陣煙一般,射得雙目隱隱酸痛。
那個眉目清秀的少女,捧著自己的手,抬頭笑道:「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卻不敢去揣測。」可是他的心思,她卻到底看得比誰都明白。
你究竟是什麼人?緣何會來到我的身邊?那金鈿明滅的光彩,是你在笑還是我眼花?那頰畔起落的紅雲,是你有心還是我多情?你說給我聽的那些話,到底是偽是實?你袖管中的那線暖意,究竟是幻是真?阿寶啊,脫去朝上的那身衣服,我其實也只是個凡人。棰楚加身,一樣會讓我感到疼痛沒有孤燈的暗夜,一樣會讓我感到害怕滿院殘陽,一樣會讓我感到孤寂觱發朔風,一樣會讓我感到寒冷。神佛並不眷愛於我,亦沒有給我三目慧眼,能看穿這些喧擾世態,紛繁人心。就像此刻,我也一樣會猶豫彷徨,因為我不知該拿你如何。
拖了這麼久,這件事情也該有個了結了,最簡單的那個辦法其實他心中一直都清楚。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個道理,盧先生不知跟他講過多少次。她當時其實是不該跟來的,宮牆外有高空長川,大漠瀚海,鶯聲鶴唳,雪滿群山這片他無緣親近的壯麗江山,她本可以親眼見到,如果那樣,她不知道自己會有多麼羨慕。
定權走到窗前,極目東望,從那裡看不見延祚宮,從這裡一樣也看不見宗正寺,但是就在這宮牆的某個角落裡,有一個人或許還在等候著他回去。定權慢慢捏緊了手中的符袋,食指突然跳躍著作痛,就像那指尖上也生了一顆心一般。
一個內侍忽然趨入向他報道:「殿下,王常侍來了。」定權收回了目光,道:「叫他進來。」王慎隨後便至,行禮後又斥退左右,低聲道:「殿下,顧將軍方才托人帶話來,讓臣轉告殿下,張家的小娘子自盡了。」定權皺眉問道:「什麼張娘子?」王慎歎了口氣,道:「是張陸正張大人的女公子,就是他私下許給齊王的。」定權愣了半晌,一手慢慢扣上了窗格,再一用力,新裱上的厚重綿紙便悄然破裂。他望著那破漏之處,呆呆問道:「怎麼回事?」王慎低聲道:「臣亦不清楚,只聽說張大人和齊王有婚姻之約,此次便從張府中抄出了齊王的婚書,上面的生辰八字正是女公子的這也是二人同謀的鐵證。」定權點點頭,道:「我知道了,孟直這是不想叫我為難。」王慎也只得回答了一句:「是。」定權道:「你去吧,告訴顧將軍,就說本宮已經明白了。把本宮今日早朝上說的話也告訴他。」王慎低頭道:「將軍已經知道了。」定權訝異地望了他一眼,問道:「將軍說什麼了沒有?」王慎道:「將軍只說,殿下英明。」定權輕輕一笑,道:「去吧。」
王慎方欲轉身離去,忽又聞定權問道:「張陸正的女公子今年芳齡,你可知曉?」王慎一愣,答道:「聽說是十五歲。」定權轉過了頭去,許久都沒有再說話,王慎等待半日,便也悄悄退下。
定權於殿內呆立了半晌,忽然輕笑自語道:「有福之人,傷春悲秋,今後一概都免了。」一旁的內侍以為他有話要吩咐,忙趨上前道:「臣有罪,殿下的令旨並沒有聽清。」定權淡淡道:「沒什麼,你去告訴宗正寺卿,叫他將顧娘子送到我這裡來。」那內侍答應著要出去,又聞他道:「你見了顧娘子,跟她說,叫她不必收拾衣服和書,都甩在那裡就是了。」
吳龐德得了太子令旨,自然立刻忙前跑後,親自安排好了輿轎,吩咐將阿寶好生送至東宮。阿寶初次到延祚宮,被內侍引領著進入皇太子的寢殿。他已經重新敷好了藥,正側臥於層層錦茵中,週遭四五個妝金佩玉的內人,或捧茶,或奉水又有四五個身著錦緞的內臣,正恭謹地侍立待命。見她入室,皆起身行禮道:「臣等請顧娘子安。」
離御爐日尚有六七日,殿中已經圍出了暖閣,閣中四角都放置著鎏金炭盆,一室之內,陶然暖意撲面襲來。兩楹間一對三尺多高的金狻猊,緩緩吐出迦南香氣,這是太子最喜愛的沉香品,西府中亦常使用,然而於這堂皇殿閣中再點起來,卻多了一層說不上的奇異味道,或許是因為甘洌藥氣夾雜在其間的緣故。
阿寶只覺渾身都起了些不自在,點了點頭回意。定權的聲音彷彿是極遠處傳過來的,帶一絲慵懶,也有一絲瘖啞,「請顧娘子上前吧,你們都下去。」十餘人一齊斂裾行禮,依次退出,連半分聲響也沒有發出。阿寶遲疑地走上前去,喚道:「殿下。」定權懶洋洋地笑了一聲,微微側了側頭,示意道:「你坐吧。」
他的臥榻上三mian ju圍著描金畫屏,春夏秋景的金綠山水各據一角。數層四經絞羅帷幄,以朱紅色流蘇虛束,半垂於兩側。榻上鋪陳的茵褥,皆是ji pǐn吳綾,因為側臥,一隻官窯蓮花枕也被推至一旁。定權此時只穿著一身玉帶白色的中衣,衣上的絲光便如水波一般,順著他修長的身體流淌而下。雖然只是一恍惚,這不堪的繁華卻已經刺痛了她的雙目。
她靜靜站立在那裡,他笑問道:「怎麼了?」阿寶低聲答道:「妾尚未更衣。」定權也不再強求,問道:「如何,站在這裡再想宗正寺,可是覺得恍如隔世?」阿寶輕輕頷首,道:「是。」定權歎了口氣,良久方道:「阿寶,你今年是十六歲?」阿寶不解他為何突然問起這話,答道:「是,到了臘月間,便滿十七了。」定權點頭道:「你再靠過來些。」阿寶依言湊了上去,在他的榻前半蹲下來。定權抬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面頰,少女的肌膚便如寶珠一般,無須脂粉,便隱隱流動著光華。觸在手中,是任何錦繡都無法比擬的柔滑,不由感歎道:「像這般的好年紀。」阿寶撲哧一笑,道:「殿下便是千歲,也不必說這樣老氣橫秋的話。」定權微微一哂,道:「我這是有感而發。阿寶,你自己不照照鏡子,看看這年紀有多好。想到有朝一日,這綠鬢紅顏終會變作鶴發雞皮,你難道不會害怕嗎?」
阿寶的笑容慢慢地僵硬在了他的手指下,許久才答道:「我不害怕。」定權笑著搖頭道:「花可重開,鬢不再綠。人人皆知,人人皆懼,何以到了你這裡,就能夠不同了?」阿寶遲疑地伸手,撫了撫他的鬢角這伸手就可以觸及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良人。她的心突然重重跳了一下,笑道:「因為我知道,我是活不到那一天的。」她笑得如此坦然,也說得如此平淡,仿似那是他們都早已知道的事情,或許這其實就是他們都早已知道的事情。
定權移開了視線,枕邊小巧的翠葉金華膽**中,正斜斜插著一枝大紅的松子山茶。他突然想起了張陸正的長子,去年四月的那場宮宴上,二十六歲的新科進士,帕頭上簪著一朵大紅色的芍葯,帶著少年意氣的笑容,仰首飲盡了皇帝賜下的御酒。於他仰首舉杯的那一瞬間,自己心內竟隱隱生出了些許妒忌。著青袍,騎白馬,瓊林赴宴,御苑簪花,夾道萬姓歡呼,不是因為權勢,而是真心歎服樓頭美人相招,不是為了纏頭,而是為了年少風流。他那時斷然不會想到,這錦繡前程會在一夜間化為風煙獨生mei mei,也會在一夜間粉面成土。都是這般的好年紀,都是因為自己。那位女公子的模樣,想來跟眼前人也相差無多吧?只是不知道這筆罪過,到頭來應該算到誰的頭上。
定權從枕函中摸出那只符袋,交還給阿寶。阿寶略略一驚,將它托到手中,突然渾身顫抖,不可遏止。定權歎了口氣道:「本來就是已經給了你的,如今還是給你。你只要好生當你的顧孺人,不要再攪和別的事情,本宮保你的平安。」
這一對少年夫妻,在錦繡世界中一臥一跪,相對無言。皆還是亭亭春柳一般的身軀,頭髮烏得發綠,肌膚就像新鮮的紙張。這本是鬼神都可饒恕的年紀,但是所謂情話,卻只能說到這裡。有些承諾,有些願景,好比與子偕老,好比琴瑟在御,他們永遠沒有勇氣,也沒有福氣說出口。
如是我聞,不可說,不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