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寶輕聲呼喚道:「殿下。
」定權笑道:「歷朝歷代,太子都比皇帝要多,這是一定的事。只不知道我的那棵樹,日後會不會也成了多餘。」阿寶偏頭看著闌干邊那棵最小的側柏,默默走到他身邊,兩手顫抖不止,遲疑半日,終於咬牙輕輕握住了他的右手。定權訝異地看了她一眼,卻也並沒有避開。兩隻手皆是冰冷的,只是此刻,卻連對方手指上每一個微小的顫動都能夠清楚覺察。
靜默良久,定權終於開口道:「今天清早,我過去給陛下請安,陛下還是不肯見我。我站在晏安宮外頭,又餓又冷,風刮得渾身生疼,手腳全都木了,還要聽那些小人在暗中指指點點,忍不下去的時候,真是恨不得掉頭就走。我心裡明白,陛下是不會見我的,可是到了晚上,我還是要去。」阿寶沒有說話,微微地攥緊了那隻手。定權笑道:「他們想讓我像這棵樹一樣,在角落裡慢慢枯死,我是絕不會遂了他們的心願的。阿寶,你不是想看白鶴嗎?等到春天,天氣暖和了,草也長出來了,咱們就到你說過的那座山上去。那時候站在山頂上,就可以看見萬里江山,美得跟畫一樣。如果有朝一日……我還要去趟長州。」他雖說是在和她說話,卻更似自語,及至最後,聲音竟帶哽咽。但是一雙眸子,卻於這黯淡冬日陡然亮了起來,灼灼的就像燃燒的兩簇小小火苗。阿寶幾欲落淚,只答了一句:「好。」
送衣的宮人早已站在了遠處,猶豫良久,不敢近前。這樣遙遙看去,是一對璧人,正在那裡攜手而立,喁喁私語。顧孺人得到的寵愛,已是闔宮皆知。
直到初五日的傍晚,定權再去昏省,皇帝仍然不肯相見。但剛折返了延祚宮,王慎後腳便跟了過來,向他傳達了皇帝的口諭,言明日早朝,陛下敕令太子務必參加。定權伏拜起身,問道:「敕使自長州回來了?顧逢恩已經回了長州?長州安否?顧將軍知道了嗎?」王慎雖知他思慮機敏,如這般四句問話皆切中要害,還是於心底感歎了一聲,回道:「昨晚就已經回來了,和陛下在晏安宮中說了小半個時辰。小顧將軍已於廿九日到了,直到廿九日止,安然無事。」定權略一思忖,又問:「那顧將軍那裡呢?他可曾知曉?」王慎歎氣道:「殿下休提此事,今日收到了中書省報上來的奏呈,就是殿下站在殿外的那時候,陛下還正在做雷霆之怒。」定權蹙眉問道:「什麼奏章?」王慎歎氣道:「還能有什麼?一日之內四百六十八份,皆是要求嚴懲齊王和張陸正的。至於顧將軍清不清楚,老臣還真不好說了。」定權笑笑,點頭道:「我知道了。」看著王慎離去,終又歎了口氣。
王慎回到晏安宮復了旨,皇帝只問道:「太子可說什麼了?」王慎答道:「殿下就是接了旨,然後問了一句,敕使是不是回來了。」皇帝笑道:「他沒有問別的?沒有問他舅舅知道了嗎?」王慎忙撇清道:「沒有,殿下聽說敕使已回,只說了句,如是便好,就再沒有別的話了。」皇帝亦不再追問,只是笑了一聲。不過瞬間,王慎陡然卻覺這對父子,有時竟相似得令人毛骨悚然。
次日朝會,因自延祚宮出席,定權倒是比往日偃起了一刻。卯時末刻至垂拱殿,文武臣工早已經分班站定,見他進來,一齊行禮道:「臣等見過太子殿下。」定權點頭回意,逕自至殿中東首站立。皇帝依舊是辰時抵達,眾臣行禮後方站起身來,便一一出列,或婉和,或激烈,或引經據典,或危言直諫。所為者,皆為正君綱,明臣紀,請求皇帝早日嚴懲兩個亂臣賊子。說到激烈處,竟有皇帝若是不肯納諫,便要將性命兌在金殿上的意思。定權細細辨認,這些人中或有與自己親厚的,或有平素根本不曾交往的,或有相傳與二王暗通款曲的。一時間,亦分不清他們到底所求為何,是敵是友,偷眼覷看皇帝,他卻依舊神色如常,危坐於上。
眾臣直鬧了一二個時辰,皇帝見再無人說話,才吩咐王慎道:「宣旨吧。」眾人一時皆屏住了呼吸,聖旨卻不過寥寥數語:齊王欺嫡配適,朕躬難辭其咎,陰自省察,知為上下尊卑分位未正之故。茲剝奪齊王親王爵,降郡王,著即日去京之藩。皇太子恭謹仁孝,朕心甚慰。案中前吏部尚書張陸正之處置,今全權交由皇太子ban lǐ,著三司用心輔弼。
定權默默聽完,心內冷冷一哂。萬言不及一杯水,父親對他這個兄長的處置,說到底還是輕描淡寫至極。皇帝於明發上諭上說出這引咎自責的話語,臣下若是再不依不饒,說得難聽些,便有脅迫君上的嫌疑了。故而聖旨讀完,雖無一人口稱遵旨,卻也再無一人出列反駁。他明知此時不該做如是想,但究竟忍不住還是想起:若是這次張陸正真的變節,那麼今日自己在這聖諭上的下場又會是怎樣?
定權慢慢放下了桓圭,雖奮力克制,右手還是不住微微顫抖。便是再不甘心又能如何?他的舅舅和父親,一面是疾如風,一面是徐如林一面侵略如火,一面卻不動如山。比起他們來,自己的道行果真還是淺薄得很。
定權終於咬牙跪倒,低聲道:「陛下聖明,臣領旨謝恩。」見太子帶頭,眾臣也各抱著一門心思,紛紛俯首。
皇帝四顧一周,又道:「一個藩王和一個三品堂官,居然就敢攜起手來誣詬儲君,真是國朝百年,聞所未聞。近日以來,朕夙夜難安,所慮者何?不過為端正國本而已,太子曾經跟朕說過:嬖子配適,大都耦國,這些都是動亂本源。太子居宮外,本是當時權宜之舉。不想如是一來,春坊不在側,詹府如虛設,佞臣小人,乘虛而入,調唆妄語,離間天家骨肉。儲君如不是心生憂懼,又怎會有這次的禍事?」
定權聽到此處,已經暗覺不妙,果然皇帝繼續說道:「朕想,東宮還是移回延祚宮。自即日起,東宮隸屬,上下官員,朕要親自一一篩選審查,絕不使國本之側,再存半個佞幸之徒。太子乃天下之本,朕正本清源,即自此事開始太子,你以為如何?」
李案已完結,移宮是遲早的事情,也是預料中的事情,定權只是未曾想到,此事居然在朝上提起,並且如此突然,連忙跪倒道:「陛下,臣謝陛下隆恩,只是……」皇帝看了他一眼,笑問道:「太子有什麼話要說?」他的語氣甚是和氣,定權卻已經出了一身寒浸浸的冷汗。沉默良久,心知於情於理,此事都再無可迴環的餘地,只得硬著頭皮謝恩道:「臣遵旨。」
皇帝滿意地笑了笑,起身道:「今日朝會便到此處吧,朝下賜宴,眾卿各自去領用。」
定權悻悻回到東宮,呆坐半晌,又站起身來,繞殿走了一遭。宮室雖不陌生,觸目所及,卻沒有一張熟識面孔。思及今後,且不說交通事,就是日日的晨昏定省,已是叫人鬱悶難言。踱了半日,終於問道:「王常侍呢?」一個內侍離開半日,回來回復道:「王常侍正在陛下身邊服侍,一時過不來。」定權點頭道:「你去看著,一得了空,就叫他來這裡見我。」
久等王慎不至,在此無法可想,舉目又不見舊人,定權自覺無聊,便信步走到了阿寶於後苑的居所。入室見她也一樣窮極無聊,閒坐發呆,隨口說道:「你就是唸唸書,也比這麼坐著強。」話已出口,才想起已不是在西苑,她這裡並沒有書,又道,「我叫人送些過來。」隨意打量了一下閣內的擺設,問道,「此處還住得慣嗎?本宮過來的時候,看著東邊還有幾處朝陽的閣子,你要想換,就換過去。」阿寶點頭道:「這裡就已經很好了。」定權倚在她的榻上,看著她笑道:「你可先挑好了,等那幾位都搬進來了,你再跟本宮說,本宮可就不管這些閒事了。」阿寶笑道:「她們來做什麼?」定權笑道:「怎麼,許你來還不許她們也來?看不出你也是會吃醋的人。」阿寶嗔道:「殿下!」定權歎了口氣,正色道:「陛下讓我搬回這裡,良娣她們自然也要跟過來。阿寶,你說這裡好還是西府裡好?」阿寶思想了片刻,道:「妾在哪邊,都是一樣的。」定權笑道:「怎麼能夠一樣?進了這裡,紅拂再想夜奔,可是半點指望都沒有了。」
阿寶面上略略變色,半晌才回神道:「成事不說,遂事不諫。君無戲言,殿下不記得了嗎?」她輕怒薄嗔,定權卻並不生氣,隨口笑道:「本宮並不是那個意思,本宮只是想說,李靖日後出了事,還望紅拂援手。」
阿寶方欲回答,一個宮人入閣報道:「殿下,王常侍已在正殿等候。」定權忙起身,道:「我這就去。」未及相送,他已經匆匆離去,阿寶走到窗前,望著他的背影,良久才緩緩點了點頭。
王慎的神態也頗為焦慮,看見定權不及行禮,問道:「殿下是要問移宮的事?這個臣也是早朝上才知道的。」定權點頭道:「這樁事既然不能轉圜,不如索性休提。我是問另一樁事,張陸正現在是在刑部?」王慎點頭道:「是,張大人和兩位公子都在。」定權道:「本宮無論如何要去見他一面,請阿公安排妥當。」王慎跺腳急道:「殿下,這是什麼時候?殿下就千萬別再裹亂了,有什麼要緊的事,吩咐臣等去辦就是了。」定權淡淡一笑,道:「沒什麼要緊事,只是本宮要親見他一面,你們誰也代替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