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回宮時已經四更,他既說自己疲憊不堪,按常理推斷他也應疲憊不堪,然而廿一日五更集會的常朝,他還是疲憊不堪地按時出席了。
趙王同樣也按時抵達,並和太子一樣換好了朝服,不知是回府後更換還是著人直接送到金吾衛衙門的。
他們折騰了一整夜,畢竟還年輕,沒有掛出太多幌子,皇帝陪他們一道折騰了整夜,精神卻已大不濟,滿身倦態掩飾不住,引得群臣不斷偷偷注目,企望能從皇帝的失態中看出某些端倪。
然而不必他們再過度地揣摩、度量、計算、體察,一人在眾人開口之前,直接跳過了無謂的端倪,將今次時事的發展推上了**。
皇太子走到廷中,放下手中牙笏,從袖中抽出一卷公文,平靜開口道:「陛下,臣蕭定權有事啟奏。」
皇帝警覺地蹙眉,然尚未示意陳謹離席接納,定權已向一側站立的定楷微笑道:「趙王,卿來替孤擎住。」
兄弟對視,皇太子血紅的雙眼不知是因疲倦,還是恨意。定楷終於默默把住卷軸一端,長長宗卷拖開,按照本朝公文的標準格式,端莊正字書寫的連篇累牘,治喪的白練一般橫亙了整個淚跡猶新的朝堂。
定權抬頭直視天顏,清了清因疲敝而瘖啞的嗓音,「臣參劾趙王蕭定楷謀大逆,請陛下明察細審嚴辦慎刑。」
皇帝顯然沒有意料他突然如此舉動,一時僵坐在御座上,滿朝一片死寂,定楷握住奏章一端的手微微顫抖,手中白練般的文件,其上一策一捺毫無敷衍的精緻工筆,如果不是和陰謀有關,當是多麼高標的藝術。他的嘴角慢慢泛出了一絲冷淡譏諷笑意。
定權目中無人,繼續說道:「以奏本過冗,種種色色,恭資陛下詳參。臣先行提綱挈領臣參劾趙王身為宗室,有五大罪。欺君罔上一。迫害guo mǔ一。誣陷儲君一。交通朝臣一。陰謀奪嫡一。」
因驚愕而沉默的臣子逐漸因更加驚愕而嘩然,嘩然如風起波蕩泛過人群。能束帶捧笏站立在此處的人,皆是風波惡浪中的弄潮者,皆是沒有被風波惡浪捲走的倖免者,自然明白最基本的一個生存規則。為官為人,處事立身,最忌諱的,便是撕破面孔。這朝堂上,這guān g中,這人世間,即使對面站著的是不共戴天的仇讎,可帶著笑拔劍張弩,亦不可紅著眼洗甲銷兵。只要不撕破面孔,萬事便尚有迴環的餘地,有迴環的餘地,才有繼續生存的機會,也才有繼續進攻的機會,才可能最終帶著笑從敵人的屍身上拔下染血的刀劍,然後再踏著死者的鮮血繼續攀升,繼續戰鬥。是以對於他們而言,「孤注一擲」這個詞,永遠不應當擲在這種事上。皇太子自出生起便浸淫其間,也一直是其間的佼佼者,他為何做此態?即使用玉石俱焚來解釋,也是無人稍能理解的。
皇帝開了口,不言此事,卻問道:「朕放你回去,這一個時辰你就做了這些?」
皇太子點頭,毫不否認,並且重新扳回話題道:「是。臣此時再不作為,無可作為之日此處再不言論,無可訴說之地十餘日前金吾衛密逮了詹事府主簿許昌平,是因為趙王陰遣人投書密訟,言許某秘密交通京衛將軍,與臣意圖謀反。陛下,許某是臣詹府首領官,臣平素與他自然或有公務往來。靖寧二年廣川郡王謀大逆時,臣居宗府,親驗人心變幻,世情涼薄,獨他一人不忘君臣之義,甘冒大不韙前往探視。是年年底,臣贈一白玉帶於他,是為酬謝勉勵之。然趙王狡惡,竟陰譖此物為臣授之憑證,許之信物,昨夜陛下夜審臣工,臣心實不能服,願昭之天下,乞陛下為臣一灑之。」
他說的這些宮闈秘辛,非但群臣,連帶皇帝身後站立的眾宦官皆尚不知情,且因不知情而瞠目結舌,瞠目結舌後更加不解太子心智何至於昏聵到如此地步。皇帝所以不將案情公之於眾,實在也有為太子留幾分餘地的目的在其間。太子非但要和趙王撕破面孔,現在這樣做,更是與皇帝撕破了面孔。何況他的言語中,能坐實在對方身上的罪證皆虛無縹緲,無稽可考,然環節枝葉,皆足以自毀至萬劫不復。
一旁的定楷點點頭,代表好奇心及正義心都突然登頂的群臣咬牙重複道:「玉帶。」
定權一笑道:「不錯,玉帶。卿何必驚詫,此事不也是卿派人密報陛下的嗎?就選在昨日,是因為孝端皇后神主安置,卿覺得陛下能夠騰出手來ban lǐ這樁欽案了罷?」
定楷直了直身子,針鋒相對道:「臣死罪,不知何以得罪於殿下,竟使殿下憂勞疑惑至此?然如殿下對陛下自陳清白,臣亦願對殿下自陳清白。請殿下明察慎審。」
攻訐至此,朝上幾個烏台官員似乎按捺不住,互相目示後一人躍躍欲出,卻被身後一同僚扯住了衣袖。
定權草草掃了他們一眼,接著回頭說道:「照卿這麼說,是我錯怪了卿。那如果找出了這個大逆不道的譖人,卿言應該如何處置?」
定楷一偏頭哼道:「果能執之,投畀豺虎。」
定權搖頭笑道:「卿慎言,本朝非殷周,今上非桀紂,沒有率獸食人之政。不過康寧殿的黃門默行,我看倒是可以同下金吾衛,細細詢問,看他昨日和陛下說的什麼玉帶王爵一類言語,到底是誰的教唆。」
御座下的趙王突然望向了皇太子,御座後的陳謹突然望向了垂垂老矣的王慎,而後者甚至懶得朝他抬抬多皺的眼皮。
皇太子的道行似乎不如年老的宦官深,倒不吝回報給了面色煞白的趙王淺淡一笑,「不過我還是想請教卿,贈帶是我的私情,是東宮的私事,卿又是從何處得知的?」
定楷一字一頓地重申:「臣說過,殿下冤枉臣了。然天子現在主,殿下未來主,臣既引天子及東朝不懌,誠死罪也。臣願當朝免冠釋服,俯身金吾堂下,求三木加體,請陛下與殿下欽審賜罰。」
定權笑容諷刺,道:「釋服免冠,卿何必再拾人牙慧,難道竟毫無創建?」
定楷亦笑道:「殿下開創者,臣高山仰止,心嚮往之。」
御座上的天子憂鬱地望著足下二子,驚覺視野前忽然血色迷離。是兩頭養虎成患的幼獸,在國家明堂上,在千百熱忱看客中,全神貫注地奮力廝殺,口口都咬在對方最致命的部位,如此投入,如此興奮,以致他不能分辨這是誰的喉管中尚未流出的即將流出的鮮血,提前模糊了他的眼睛。
血腥味瀰漫,鹹、腥、酸、澀,氣味裡就可以感覺到潮濕、沉重與熾熱,沒有什麼能夠比熟悉的氣味更容易引逗一個人的回憶,所以三十載太平天子自然記起來了。曾經的明堂上,自己尚是一隻剛長成的幼獸,在一口咬斷同胞的喉管時,那血的腥膻和熾灼讓他多麼興奮代表著生命的血管的韌,在他的爪牙下撕裂,那觸感讓他多麼興奮其中噴薄而出的熱血,灌溉遍他即將擁有的土地,於其上催發出血色的似錦繁花來,征馬踏過,紅塵飛揚,那想像讓他多麼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