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51年,遼天祿五年,遼世宗耶律阮於祥古山祭祖。
這一次隨駕出行的,除皇帝、太后、兩名皇后外,還有皇長子吼阿不和皇次子明扆,以及諸王公貴族、文武大臣。
草原少年隨軍早,這次皇帝祭祖點集出征,連四歲的小皇子都帶上了,眾親貴大臣們自然也把家中適齡的子侄輩帶上。
祥古山祖殿中,皇帝帶著太后、撒葛只及兩個皇子隆重祭祖,追封其早亡的父親東丹王耶律倍為讓國皇帝。這皇位本屬於耶律倍,卻因為述律太后專權,致使他這個原本的皇位繼承人遠走他鄉,死得不明不白。如今,皇位終於又回到他兒子手中,追認了他皇帝的名分。
太后百感交集,竟伏地痛哭不已。撒葛只再三相勸,才扶了起來。
祭祖過後,世宗便令人於行宮內開酒宴,招待各宗親部族。他計劃在此地先停留數日編整軍隊,之後便要帶上戰場。世宗繼位五年,自覺已經掌控朝政。若能夠借此南下機會,或可繼太宗當年未了之志,亦可樹立自身威望。既然如此,自然要在出征前好好招待這些率部族來的王公親貴,聚攏人心,也好讓諸人在戰場上效力。
世宗在前面行宴,甄後則在後帳處理各地送來的奏報,查看地圖,好為下一場戰爭籌謀。心腹侍女為她不平:「皇后為大遼日夜『操』勞,可他們卻連祖殿都不讓您進去,太過分了。」
甄後飲了一杯茶,擺擺手,不讓她繼續說下去。見侍女猶不服氣,她只笑道:「夏蟲不可語冰。我才不在乎這些小節呢!」
她已經歷過四個王朝,見過無數朝起暮滅。縱帝王將相、皇后寵妃、王孫公子,一時意氣,爭得再多又能夠怎麼樣?
江山更易,多少顯赫的人瞬間如同螻蟻,化為黃土。她在意的是,她與夫婿的這個王朝能否建立功業,此番能否順利地藉著戰爭推進改革,最終遼國是否能如她所願,漢遼一家,綿延不絕。
那時候什麼部族、什麼宗室,都不會再有人記得了。她踏不踏進祖殿並沒有什麼意義,她的畫像會掛在祖殿讓後世祭奠,這才是最重要的。
甄後這樣自信地想著,也這樣期盼著。她微微仰起臉,笑了。
此時蕭後撒葛只的營帳內,又是另一番場景。
長子吼阿不八歲,次子明扆四歲,都極頑皮,自祖殿出來,轉眼不見又不知從哪裡滾了一身的泥來。撒葛只大怒,讓侍女去捉他們洗澡,這倆孩子還不停地逃跑。
無奈之下,她只得親自上陣。兩隻皮猴見母親來了,自然逃得更快。
小明扆正在帳子裡撒歡兒地跑著,被撒葛只一把撲倒在榻上,不顧他「啊啊」大叫便抱了起來。撒葛只正欲將明扆交與侍女,轉眼便見吼阿不趁她去捉弟弟,悄悄向門外溜去。她把明扆往左胳膊肘下一夾,疾步上前,一把拉住已經一腳踩在門外的吼阿不。
吼阿不不防辮子被拉住,忙護著頭尖叫:「啊啊啊,疼疼疼……」
撒葛只順勢一腳踹在吼阿不腿上,吼阿不頓時跌倒在地。
「你一身泥猴似的,要去哪兒?」
吼阿不雖然頑皮,但終究是個八歲小孩,落到母后手裡毫無辦法,只得賠笑:「母后,前面大宴,父王肯定會叫我的,我先過去了。」
撒葛只放開他的辮子,抓著後領把他揪回帳內,喝道:「去個屁,不洗乾淨了哪兒也別想去。」
這時內侍小跑著進帳傳話:「皇后,皇上有旨,令兩位皇子去大殿赴宴。」吼阿不大喜,從地上一躍而起:「母后,您聽到了,父皇叫我去赴宴。」
說著就往外跑去,不提防撒葛只拉住他後脖,冷笑道:「洗乾淨了才准去。」
吼阿不心裡不服,梗著脖子頂嘴:「難道今晚赴宴的那些人都洗了澡去的嗎?」
撒葛只對兒子們的質問早已駕輕就熟:「我管不了別人,但管得了你。」吼阿不無可奈何,垂頭喪氣地被宮女們擁著轉入後面帳篷。
被夾在腋下的明扆掙扎著手舞足蹈起來:「母后,母后,我也要去洗澡,我也要去飲宴。」撒葛只卻把他扔到榻上,瞪了他一眼,笑道:「你,我親自給你洗澡,飲宴就別想了。」
明扆傻眼了,回過神來便大哭大鬧,不停在榻上打滾,叫道:「我要去飲宴,我要吃烤肉,我要喝酒!」
撒葛只沒好氣地在明扆的小屁股上拍了兩巴掌:「不許去,外頭那些混蛋喝高了哪裡顧得上你個小東西,到時候把你踩成肉餅子。」說完就要拉著明扆去洗澡,不想這孩子今日委屈大了,被打了不但沒有消停,還哭得更大聲,更是滿炕打滾了。撒葛只無奈只得哄他:「你今天要是乖乖的,我明天就讓劉解裡給你做炸肉丸子,好不好?」
明扆見母親軟了下來,便抽泣著說:「我現在就要吃。」
撒葛只沒好氣地說:「現在廚子沒空。」便叫侍女拿了餅子來給他吃,按著他洗完了澡,見天『色』不早,又哄著他睡覺。
不承想明扆雖小,卻是個淘氣的。見母親不許他出去,便留了個心眼,不再爭執,乖乖躺到榻上閉眼裝睡,想等母親睡著後再溜去參加大宴。撒葛只躺到他的外面,輕拍著他,哼著催眠曲。
小明扆雖存了偷溜的心思,但畢竟是個孩子,一天淘氣下來早已疲憊之至,在母親哄拍下竟不知不覺真的睡著了。
他心裡存著事,睡得不久,便醒了過來。他也機靈,閉著眼睛,聽到母親呼吸均勻,這才緩緩睜開眼睛,轉動眼珠子看了看。撒葛只果然已經睡著,整個帳子裡只有遠處兩盞油燈點著,其他侍女想來已經退出,只留了一個侍女,也已伏在榻邊睡著了。
明扆悄悄爬起來,小心翼翼從撒葛只腿邊慢慢爬過。剛爬下榻,撒葛只忽然翻了個身,嚇得他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著母親。見撒葛只繼續睡著,沒有醒來,他才開心地笑了,忙又摀住了嘴,生怕驚動母親。好一會兒,見沒有響動,他才鬆了口氣,抓起外衣,一路悄悄溜到簾子邊,躡手躡腳溜了出去。
他雖是皇子之尊,但撒葛只從小對他嚴厲,已經教會他自己穿衣著靴。出了帳子,他就忙著穿上衣服,套上小靴子,雖然穿了個歪歪斜斜。見帳子裡沒有響動,他心裡得意地歡呼一聲,撒開小腳丫子就向外狂奔。
夜『色』已深,處處營帳透著星星點點燈光,看上去都差不多。他畢竟還是個四歲小童,跑了幾步,便已經不知方向,只在營帳中轉來轉去,竟連出來的營帳都找不到了,『迷』『迷』糊糊東撞西跌地找著。
忽然就撞到一個人身上,那人忙抱起他:「二皇子,您如何還不睡覺,在找誰呢?」明扆還未抬頭,便已經聞到此人身上一股熟悉的炸肉丸子味道,當下大喜,抬頭一看,忙扒住他的衣襟叫道:「劉解裡,大帳在哪兒?」
這人正是世宗素日最得用的廚子劉解裡,明扆最愛吃他拿手的炸肉丸子。劉解裡抱著小皇子,疑『惑』道:「殿下要去大帳做什麼?」
明扆在他懷中還一跳一跳的,興奮地伸手『亂』指:「大帳有酒宴,有許多好吃的,快帶我去,快帶我去!」
「二皇子,奴才帶著徒弟們一晚上都在侍候前頭的大宴,直到前頭傳話說不用侍候了,才關了爐火,叫人都散了。您如何這會兒才出來,您是不是……睡了一覺啊?」
這話正說中明扆心事,他頓時懊惱起來,方才明明是想裝睡的,為何不知不覺睡著了。這下好了,想了好長時間的大宴就這麼沒有了,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是啊,我怎麼就睡著了呢,我要吃烤肉,我要吃炸肉丸子,嗚嗚嗚……」
劉解裡慌了,忙哄勸道:「哎喲,二皇子,您可別哭啊,別哭,別哭……」
明扆一股委屈全都發作了出來,聽得劉解裡相勸,哭得越發止不住,口中還嗚咽著叫道:「我要吃炸肉丸子,我要吃炸肉丸子……」
劉解裡知他四歲的孩子,上了大宴,也不過是看個熱鬧,揀著愛吃的菜吃幾個罷了,見他哭得厲害,無奈應聲:「好好好,您別哭,奴才這就給您做去。」
此處原是僕役營帳,大宴已畢,除卻主人隨侍之人外,其他人皆已經去睡了,所以明扆誤入此處,走了半日也無人理會。
劉解裡帶著明扆去了御廚營帳。大部分爐灶已封,只留著兩眼灶備著貴人半夜使用。小徒弟正守著爐火,見師父抱著二皇子進來,依著吩咐重新抱了柴火燒上。劉解裡便起了油鍋,全神貫注地做菜,小徒弟埋頭燒火,油鍋滋滋作響,
炸肉丸子出了鍋,劉解裡端給明扆,見這孩子伸手就去抓,勸他:「二皇子,慢慢吃,肉丸子有的是。哎,別用手抓,小心燙,用叉子,用叉子!」
明扆叉起一個肉丸,吹了吹,『露』出笑臉,美滋滋地吃了起來。劉解裡叫徒弟熄了火,正準備收拾東西,卻聽見外頭喧鬧之聲越來越響,竟隱隱夾雜著「殺人了」「快逃啊」之類的喊叫。
劉解裡住了手,驚疑不定地問小徒弟:「你聽著,外頭是什麼聲音?」小徒弟忙走到營門,掀起簾子往外一看,嚇得扭頭跑回來:「師父,不好了,外頭火光沖天,遠處有……有許多人在殺人呢!」
劉解裡大驚,推了小徒弟一把:「你趕緊去營帳裡,把那些睡著的人叫起來,讓他們快跑。」自己回頭抱起了明扆:「我帶小皇子回皇后帳。」小徒弟連忙點頭,跑了出去。
別人倒也罷了,這御廚房的人剛服侍完一場大宴都累得狠了,一躺下就要睡死過去,若教人不明不白地殺了,才是冤枉。他們雖是奴隸之身,『性』命在貴人眼中不值錢,自己卻還是珍惜的。
劉解裡一把抱起明扆,恐他喊叫,又往他嘴裡塞了個肉丸子,道:「我帶你回去。」說著便向皇后帳跑去,不想才跑出一段,便影影綽綽看到許多侍衛提著刀子,逢帳便入,逢人便殺。
他嚇得不敢近前,又往回跑,一路跑回御廚營帳中。他終究只是個廚子,驟遇大變,竟不知如何是好。這手中抱著的小皇子,便如炭火一般地灼人,不敢抱著,又不敢放了。小明扆素日雖然頑皮,此時也知道發生了事情,口中肉丸子早已經咬成渣了也不敢吞下,只呆呆看著劉解裡。
劉解裡心『亂』如麻,搓著手在原地轉了兩圈,還是抱起明扆,又往他嘴裡塞了個肉丸子。此時肉丸子已經炸好半天都冷了,油膩膩的並不好吃。但明扆整個人都呆呆的,又被肉丸子塞住了嘴,不敢哭喊,只得順從地由著劉解裡抱來抱去。
劉解裡帶著明扆掀開簾子,往外一看,卻見一隊侍衛已經向這方向搜尋而來,嚇得忙又縮了回去。他轉了一圈,只覺得懷中的小皇子在打哆嗦,見凳子上有一條舊氈子,便抽了來將孩子緊緊裹住,抱著他從帳篷後面鑽了出去。
不想這一出去,一見之下,倒是一喜。御廚營帳之外原本就堆著許多柴火,他生出主意,輕手輕腳取下一大捆,用舊氈子將小皇子裹緊,只『露』出一個小腦袋,免得他掙扎發出響聲,又恐這孩子吃完了肉丸子會說話,便壓低聲音道:「二皇子,外面來了許多壞人,到處殺人。我把你放到柴堆中藏起來,你千萬別出聲,否則被壞人看到就會殺了你。」
小明扆嚇得臉『色』慘白,連連點頭。
劉解裡抹了把汗,又恐他小小年紀,不理解「殺了你」是什麼意思,一邊往他身上堆著柴火,一邊低聲嚇唬:「你要是被殺了,就見不到主上,見不到太后,見不到皇后,見不到大皇子了……」明扆瞪著大眼睛,口中含著已經冰冷油膩的肉丸子,只能不住點頭。
劉解裡一邊搬著柴堆,一邊低聲叮囑:「別出聲,別說話,別點頭……」他輕手輕腳碼好柴火,終於安頓好了這燙手的小皇子,又從帳子下面鑽了回去。
他剛鑽回去,便見簾子掀開,數名凶神惡煞的黑衣侍衛執刀闖了進來,喝問:「你是什麼人?」
劉解裡驚魂未定,便見一把刀指著他的面門,頓時腿肚子發軟,哆嗦著回答:「我、我、我……是廚子……我、我、我……」卻見那侍衛看著桌上小皇子吃了一半的肉丸子,心中頓覺不妙,急中生智,忙答:「我、我侍候完大帳的酒宴,就收拾一下填個肚子……」
那侍衛哪有耐心聽他囉唆,直接用刀指著他問道:「可有看到二皇子?」說著還比畫了一下:「這麼大的小男孩?」
當真是怕什麼問什麼,劉解裡扶著桌子,哆嗦道:「不、不、不知道……沒、沒、沒看到……」
那幾名黑衣侍衛掃視一眼膳房,一個侍衛看著劉解裡,其餘侍衛便拿著刀,到處戳戳弄弄,翻箱倒櫃地尋找起來。劉解裡苦著臉解釋:「各位大人,各位大人,我、我、我整個晚上沒離開過,真、真、真沒人……」
幾名侍衛翻找了一會兒,翻不出什麼來,就要離開。劉解裡見他們已經往外走了,方鬆了一口氣,忽然間一人站住,似乎覺得聽到了什麼,就要轉身。
劉解裡心臟都快跳出來了。方纔他也聽到了這一柴火窸窣之聲,或是那孩子驚駭之下動了一動,或是他剛才堆柴火的時候沒放穩,此刻這個聲音實在要命。劉解裡情急之下,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方才小徒弟燒火的地方,手扶著灶邊的柴火,瑟瑟發抖。
那侍衛果然是聽到柴火窸窣之聲生了懷疑,循聲望去,卻是那油膩的廚子坐在柴堆中發抖,頓覺自己被愚弄了,一怒之下,一刀刺出,正中劉解裡胸口。劉解裡大驚欲逃,卻已經來不及了,整個人摔了出去,撞在帳篷邊上。他圓睜著雙眼,口中「咯咯」作響,想要說些什麼,卻已經無法開口了。
血,慢慢地流了出來,滲透帳篷,自柴堆中滲了進去。
柴堆中的小皇子,在黑暗中圓瞪著雙目。透過柴堆空隙,他只能看到一點帳篷中的燈光。然後,一聲慘叫,柴堆上壓了一個人。
一股溫熱帶著腥氣的『液』體,一滴滴從柴堆中滲入,浸濕他的衣服,然後慢慢變冷,冷得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