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左菩敦王!」符義眼裡火花四迸。「毗羅山峪匆匆一晤,將軍好記性。」高大的金髮青年雙目熒藍,清朗有神。「這一個,便是當時山道上空手為你擋下一箭的近衛?」符義冷睨著依然單膝跪地的那名沉靜男子。左菩敦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吾國禁軍中有一名萬騎,與左菩敦王容貌絕似,方才可駭了我一跳。」昶王道。左菩敦王揚起金色的眉。「容貌絕似?那人多大年紀?」「二十四五歲罷。」符義答道。「如此說來,我確有一名弟弟奪罕失散於紅藥原戰場。奪罕容貌身材均與我肖似,近乎孿生,只是承繼了吾母紅藥帝姬的黑髮黑眼。
合戰時他與叔父婆多那王同乘一匹馬,東陸軍撤退後,我們去戰場上找了四天四夜,只找見叔父的屍身,人頭已被你們東陸人割去,奪罕不知去向。」「那名羽林萬騎,名叫方濯纓。」符義道。「濯纓……」年輕的左菩敦王華族語言說得極為流利,此刻卻帶著濃厚的鵠庫口音,像是極懷念的模樣,晶藍眼眸中有道錯綜的暗流經過。片刻他含笑地望向昶王,開口道:「那一定是奪罕,那年剛十歲。」那年奪罕剛滿十歲。鵠庫男兒一生只剃兩次頭髮,一次在十歲,一次是死前。
草原上牧民逐水草而居,婦人難以受胎,嬰兒多有夭折,是以孩童極受寶愛。十歲前的男童都視同嬰兒,保留著胎發髮辮,在十歲生辰當天,家人才將孩子胎發剃去,以血酒灌頂,從此便是可上戰場的男丁。鵠庫各部落交戰時若殺傷了有胎發的孩童,是滅絕人性的罪愆,必遭滅族以報。「那時候,你是個小光頭,大約是剛過完生辰沒幾天吧。」方諸閒淡搖著一柄團扇,夜風拂動白衣,雍容雅靜。濯纓已經不記得那個十歲的生辰究竟是怎樣。然而他記得初見方諸的那一刻。
還是個孩子的他,不知為何獨自被拋棄在萬軍奔突的紅藥原上,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廝殺的喧聲已退到極遠之處,而許多東陸人已脫離戰場,陸續經過他身邊,重新整飭隊形,渾然不把稚弱的他看在眼裡。他坐起身來,攥緊了腰間小巧如玩具的匕首,不知道是不是該哭。正在這時,一匹紅馬在他身邊停了下來,鞍上的東陸少年俯身注視他。東陸少年卸去了甲冑,底下錦繡袍子已盡為鮮血沙塵遍遍湮染,血色中浮凸現出原本鮮明精巧的花紋,有種驚心的美。鵠庫人向來看不起東陸人的綾羅衣裳,不御寒,不耐久,禁不起撕扯,像他們的人一樣嬌弱無力。
可是,也有這種東陸人,坦然地微笑著,臉上身上干固著血痕,渾不畏懼。孩子烏沉美麗的瞳仁絕頂明敏地向上盯著少年,像小獸一般,顯出幼小的決心與意志。「我問你叫什麼名字,你答了一句奇怪的話。我才想到,你是不懂我們說話的。」方諸丟開團扇,伸手為濯纓續茶。濯纓茫然笑道:「我回答了什麼奇怪的話?鵠庫話是怎麼說的,我幾乎不記得了。」方諸也笑:「一大串,我聽著開頭像是濯纓二字,便拿來做了你的名字。」濯纓不語,茶杯內月影破碎離合,他著了迷一般看著。
「十五年了,可有想過回瀚州去?」濯纓胸臆中,像是瞬間開了個空洞。瀚州……本以為一生也回不去的地方。那塞外平川冬夏無盡更迭,一年到尾皆是飛沙走石的日子,只有夏季短短三四個月裡牧草瘋長,迫得草原上的人們只能縱馬奔馳,跑在豺狼的前頭,跑在日子的前頭,跑在暴雪嚴霜的前頭,跑在死的前頭,跑得停不下來。天賜予草原之民的,就只有那樣嚴苛的生涯,可是在這樣的日子中草原之民依然保有他們的遊戲歌詠之心。他們坦然地活著,將生命視作願賭服輸的一局騎射摔角,遲緩者死,猶疑者死,衰弱者死,技藝不如人者死,毫無怨懟。
那有著說不出的快意與酣暢的故鄉啊。然而,正因為是鵠庫男兒,所以更是一諾千金,不移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