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華鬢不耐秋(9)

  殿內驚聲喧嘩。禁城依山勢而建,以紫宸殿為巔峰,鈞雷殿高度僅次紫宸殿,從殿上便可看見,闊七丈、高五丈的開平門正緩緩左右打開。門縫中紅光升騰,是簇擁的火把,一騎自門中奔馳而入。雲道兩側石製燈盞均用火引連接,一經點著,燈火便如兩道龍潮,向鈞雷殿方向一盞盞依次亮起,蔚為壯觀,而引領著燈火潮頭的,便是那勢同雷電的一騎。馬蹄過處,五道禁門——轟然開啟,乾宣、坤榮、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雲七殿燈火依次亮起,璀璨如巨大珠寶。

  轉眼,那一騎如飛,已到鈞雷殿下。馬上原有兩個人,少年躍下鞍來,將蒙面的另一人抱在懷中,足不點地奔上殿來。末席處,一名虯髯漢子霍地站起身來,喃喃驚道:「海市?!」昶王側目看去,那正是此次護送使臣入京的黃泉關參將張承謙。幾乎是在同時,波南那揭大呼一聲,顧不得穿鞋便跣足跑出席位來。少年輕捷地掠過波南那揭身邊,帶過一陣海腥味。波南那揭回頭看時,那少年已站在了上席的帝旭面前,髮梢凝結鹽花,神色傲岸。少年懷中的人從頭到腳用濕布裹著,淋淋漓漓地滴著水。

  殿內一時靜得,連百餘人的呼吸心跳之聲都消滅了。「捉到了?」帝旭挑起一眉問道。尼華羅、注輦與吐火魯三國使臣與隨人均變了臉色。他們國中以鮫人為龍尾神,地位崇高,他國平日不敬鮫人,在他們看來已是異端,何況對神明使用大不敬的「捉」字!少年不多言語,只是將懷中那人臉上的濕布揭開。布巾一解,湛青鬈發頓時傾瀉垂地,過了片刻,鬈發中有什麼東西微微豎起——是一隻尖薄白皙的耳。少年單手抱著那女子,讓她倚在自己身上,一面將濕布層層剝除,露出灰白的濕滑肌膚來。

  女子站立不穩,雙臂緊緊纏住海市的脖子,離那女子最近的波南那揭立刻嗥叫起來。女子的雙臂上隱隱生有龍鱗紋,指間蹼膜晶藍明透,與尼華羅國中龍尾神造像模樣逼肖,更與緹蘭所佩龍尾神紋章墜子分毫不差。瑯嬛蹙緊湛青的眉,大得驚人的眼睛迷茫地睜開,疑惑環視四周。即令是帝旭,亦不禁低低驚歎出聲。她湛青的眼裡,只有烏珠不見眼白,目光流轉之下,銀色的虹膜反射出七彩珠光,猶如漩渦。衣襟飄拂、雙膝落地之聲四起。尼華羅、注輦與吐火魯三國的使臣與隨人紛紛離座,來到殿中,向瑯嬛虔敬地行跪拜之禮。

  瑯嬛震驚地看著面前這拜伏了一地的人類,又轉回頭來看海市,海市卻無聲地扭轉了臉。鮫人以濕透的鮫綃衣袖掩住口鼻,一顆淚華光閃爍地跌墜下來,落地時已彈跳起來——是鮫淚珠。她抬起一手,淡青色的指甲輕柔滑過海市的面頰,如有無限憐惜與哀矜。可憐的孩子。隨著那濕涼滑膩的撫摸,一個空幻的聲音在海市的腦中低聲迴響起來。瑯嬛將臉埋回海市的懷裡,澄泥地磚上響起錚琮之聲,宛如樂音。眾人定睛看時,原來是無數鮫珠從那少年懷中紛紛落下。方諸的目光卻不曾落在鮫人身上。

  那抱著鮫人的少年,眼睫與髮梢凝著鹽花,肌膚被海水浸得慘白,如一抹幽魂。他的眼中,有痛意一閃而逝。她的瞳仁裡有面鏡子,將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射回去,冰封了她的靈魂。他熟悉那樣的眼神——十四年來,每日梳洗時,都能在鏡子裡見到。「怎樣,波南那揭大人。」帝旭年輕悅耳的聲音帶有三分戲謔,「吾國擬為龍尾神興建宮室,延留久居呢。」波南那揭叩首道:「陛下!您仁懷寬厚,還請將龍尾神送回海中吧!海中若沒有了龍尾神,便要蛟龍頻出、惡浪橫起,我國百姓……」他說不下去,淚流滿面,只有頓首不止。

  索蘭亦抬頭急切道:「吾國大半國民依海為生,沒有龍尾神庇護,景況不堪設想。懇請陛下念在兩國有婚姻之好,恩准此請。」吐火魯使臣更緘口無語,膝行至上席之前伏定,週身顫抖。

《九州·斛珠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