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殿內鴉雀無聲,三名臣子面面相覷。長孫無忌是文官,不懂軍務,饒是如此,也被秦王李世民的大膽推測震駭得面如土色。侯君集和張公瑾兩個武將卻立時命人取了長安以北的軍事佈防圖來,兩個人默默研看著,額頭的汗水涔涔而下。李世民不提倒還罷了,他這一提倒是真惹出了一個朝廷北邊防禦上的大破綻。自隋以來,對北部諸夷一直採取和親和塞防的策略,大唐定鼎立朝之後延續了隋時的御邊之策。因此長安以北雖時刻保持著十萬以上的兵力,卻絕大多數都集中在懷遠、靈州、夏州、秦州、涇州、慶州、原州等城牆堅厚穩固的郡城裡,但可機動調配迅速馳援各地的騎兵卻不多,且配置分散。
靈州都督任城郡王李道宗麾下四萬軍士,卻絕大多數是步卒,騎兵只有四府。太行道總管任瑰麾下兩萬人馬,只有三千輕騎。秦州總管駙馬柴紹手上兵力三萬八千,騎兵近萬,這是北方最大建制的一支騎兵部隊。此番趙王李孝恭進京勤王,所率四萬江淮軍中有五千精騎,再加上去年太原之戰北上增援的李靖部一萬江淮騎兵以及屈突通統率的一萬玄甲精騎,長安周圍可供調用的騎兵倒也有將近四萬五千人馬,總數雖與突厥動輒出動的十幾萬鐵騎相去甚遠,卻也仍然稱得上是一支大軍。無奈這四萬多騎兵如今分屬六名品軼不低的將軍統帥,每名將軍麾下最多不過萬騎,最少的只有三千餘騎,且兵員素質、馬匹裝備、甲冑弓矢、刀矛護具均非制式,戰力也差別頗大。屈突通所率玄甲精騎是李世民苦心經營多年又經歷東征之役刀劍鋒鏑磨礪出來的精兵,士氣旺盛裝備精良戰技嫻熟久經沙場,可謂當之無愧的唐軍精銳;而李靖麾下江淮騎兵雖然在馬匹裝具上略遜於玄甲軍,但其平日操練強度臨陣戰技戰力卻毫不含糊,這支平略南方戰爭中磨礪出來的騎兵是天下僅次於玄甲精騎的精兵;李道宗守長城數年之久,其麾下騎兵數目雖然不多,但多是久歷戰陣的老兵,作戰經驗卻極為豐富,面對突厥鐵騎進退自如陣法森嚴。除去這三支兵以外,柴紹麾下和任瑰、李孝恭麾下的騎兵就顯得稍弱,兵員大多是欠缺實際作戰經驗的新兵不說,平日的操練以及馬匹裝具武器配備都要遜色頗多。因此大唐朝廷此番集中在長安以北的部隊雖然不少,機動兵力卻仍顯捉襟見肘。若是此番東西突厥兩可汗當真集中十五萬到二十萬塞外騎兵聯軍南下越過北部諸郡直取長安,以目下的兵力對比而言,朝廷實是連一成的勝算都難保得。
張公瑾用拳頭支著地面沉聲說道:“必須在三個月內統一京畿周圍兵馬的提調之權,尤其是騎兵,戰端一啟必須集中使用,否則力分則弱,中土士卒在長途奔襲馳援上遠遜塞外鐵騎,再加上互不統屬各自為戰,到時候恐難應緩急。”
候君集立直了身軀道:“這就是了,北方戰局如此,縱使此番我等不能如願離京,一旦突厥大軍南下,皇上終歸還是要啟用殿下。舉目朝中,德行謀略威望功績堪堪能夠統一提調數路大軍齊心戮力拱衛京師者,捨殿下更有誰人?我猜殿下的意思,還是要再忍一忍再等一等,到時候就不是殿下求著朝廷放行了,而是朝廷求著殿下出掌軍符。那時候殿下只要提一句將房公杜公調歸天策府建制,皇上斷無不允之理! ”
長孫無忌於兵事戎機雖不擅長,這一層卻是早已想到了的。他掰著手指頭算道:“不只如此,一旦事態危急,朝廷上下但求破敵,其心之切,恐不下於今日我們離京之意。斯時不僅房杜二公要歸府治事,就是兵馬、財餉、器械、糧秣、胄甲之需,但凡我們提出,尚書省斷無推諉搪塞之禮。大王自建天子旌旗於洛陽,必得人財齊備兵甲充足方能與朝中的太子鼎足而立。這一遭若是我們不能一次把東西要全了,以後再想要可就難了。”
坐在王座上的李世民卻似並沒有聽到他們的話,目光幽深若有所思,半晌方才出言道:“你們適才所說,都不為錯。若能如此,當是上天眷顧。然目下我思慮所及,卻不在此。我所憂慮者,突厥大軍一向動作機敏來去如風,此番又熟悉了長安北方諸道郡縣的地理路徑,一旦南犯,必然是雷霆萬鈞之勢。恐怕朝中尚未議決,突厥聯軍已抵長安城下。那時縱然本王登壇敗帥,亦不過京都城守而已。還有,即使我來得及出蒲州建行轅,以目下的京畿兵力,無論是勤王還是與突厥決戰都遠遠不夠,必得從河東方向和河北方向抽調勤王之師。到時候李世勣和李藝是否聽調,就在兩可之間了!”
候君集冷然道:“殿下放心,是時京師危急,不能共赴國難之臣,留之何益?殿下就是斬了他們,皇上和朝廷也斷不會怪罪羈言。我想京城被圍太子危難,那羅藝當不會全然坐視,羅藝尚且如此,何況李世勣那滑頭的老匹夫?”
李世民點了點頭,低沉地“唔”了一聲,算是認同了候君集的見解。
候君集低頭想了想,說道:“殿下所慮我們還不曾離京突厥就已經圍城,那確是大不幸事,當其時莫說殿下不能拋下闔城臣民獨自突圍逃走,就是殿下狠得下這個心背得起這個罵名。皇上和太子也萬萬不會應允殿下離京以號召天下的。就是三省的相公們,恐怕也都擔心大王此去一去不返。到時候大王手握重兵在關東坐視突厥荼毒關中,陛下與太子死國難而殿下坐收漁翁之利。雖說殿下萬不會這麼做,但陛下、太子、齊王以及朝中的王爺公卿大臣們卻不能不做此想!所以說一但拖到突厥兵臨城下,我們的東行大計恐怕就沒什麼意義了。”
“君集所言,亦不盡然!”在一旁端坐凝聽的長孫無忌語氣晦澀地道:“君集這是只見其一未見其二,只識其弊未識其利。拱衛京畿之戰一旦開始,不管大王是在長安還是在蒲州,必然會被皇上暫時授以提調全國兵馬之權,大王如在外,自不待言;就是在內,如能借此機會將京畿城防兵權及禁軍兵權抓在手中,待突厥大軍退去,何事不可為?”
候君集和張公瑾對視了一眼,不由得為這位天策長史王妃親弟思路之敏捷深感欽佩。候君集心中卻是別有一分滋味,他和長孫無忌已經暗中商議過多次在長安城內驟起發難以武力脅迫武德皇帝下詔改立太子的計劃。每次這位長孫大人均面露不忍言不忍聞之色,其時候君集還暗笑文人軟弱無用。沒想到此番最先一個想到利用到手的兵權在京城內搞風搞雨的恰恰就是這個軟弱無用的文人!
長孫無忌卻似並沒有留意候君集和張公瑾的神色,自顧自掰著手指頭算道:“大王兼領左右十二衛大將軍,除天節、天紀二軍之外,天下當無大王不可提調之兵,唯可慮者,東宮六率、齊王府兩赴護軍總計萬人有餘,左右長林兩千兩百卒,常何手下北門禁軍約一萬八千,劉弘基手上京兆府城防軍約三萬五千人。這幾支兵沒有皇上的聖敕,殿下平日是不能提調的。然而一旦京師被圍危殆,殿下被委以軍事上的全權,便可借守城為名對這些軍兵進行提調整編重新建制,以殿下的手段以及天策府中眾將的將兵之力,待得突厥兵退之時,長安城裡就再非現下這般局面了……”
“如何退兵?”李世民淡淡問道。
“……”長孫無忌愕然語塞。
李世民笑了笑:“自太原起兵以來,我所歷者大大小小不下百餘戰,卻從未遇到過此番這般凶險的局面。朝廷裡的爭鬥掣肘固然可慮,卻絕非眼前最難纏之事。面對二十萬突厥聯軍,即使傾我大唐舉國之力亦不易應對。就算此番朝廷上下一心同仇敵愾,要抵禦二十萬塞外鐵蹄也頗為吃力,何況目前長安局面微妙朝氛詭異,舉國兵力分散統屬不一,宮內又有太子齊王牽制掣肘,這個仗不用打,結果不問可知。”
他站了起來,在書案前踱了兩步,悵然道:“內未安而外何以攘?這個局面下開戰,對朝廷實在是太不利了!”
長孫無忌想了想,答道:“殿下不必過於憂心,臣雖不懂兵戈之事,然於大略,卻也有一愚之得。突厥大軍南來,若是步步為營層層叩關,則朝廷當有從容佈置的餘地,如此殿下率天策出慶州、蒲州或秦州提調天下兵馬的大略當能順利實施。若是突厥置我北方州郡藩鎮於不顧,千里奔襲直下京都,那麼只需我們固守長安五到十天,各地勤王之師將雲集京畿。是以突厥此戰,貴在速戰速決,否則其敗局定矣……”
“無忌沒帶過兵,說錯了也不怪你!”李世民笑道,“這是兵書上說的道道,不是不管用,要分對誰用,怎麼用!打仗這回事,要因時因地因人而易,因時應勢,因地制宜,因人順變。頡利可汗此次南犯不領大兵,就是為了減輕後勤方面的壓力,以保證隊伍來去自如。此番他熟悉了長安以北的山川河流地理路徑州郡府縣,也探知了朝廷北塞防禦體系的虛實。去年的太原之戰,突厥人到現在還在後悔不該放棄其一向擅長的快速機動野戰而坐困堅城之下。長安城防比之太原堅固數倍不止。頡利可汗就是再愚蠢此番也不會重蹈覆轍,所以說他率聯軍直下長安的目的就是將我北方各路兵馬引出防禦工事和他的無敵騎兵在無險可守的渭水平原之上進行戰略決戰。那時候父皇、太子和我都被圍困在城內,敕令不出京兆。勤王兵馬雖多,卻令出多門統屬不一,沒有統一的指揮和提調節度,即使天下郡縣均派出勤王兵馬,也不過幾十萬烏合之眾罷了,正好讓頡利可汗以相對優勢之機動騎兵各個擊破。”
他苦笑了一聲:“目下距長安最近的是柴紹,他的馬步軍七日之內可抵達渭水,屈突通自東入關勤王,最少要十天,任城郡王南來要半個月,李世勣和李藝最快也得二十天上下。各路軍馬沒有統一節制,日夜兼程馳援長安,趕到了也是疲兵,突厥鐵騎只要分出八萬餘人日夜圍城,我城內守軍就根本無暇他顧。哈哈,十萬突厥大軍在長安城下吃的飽飽的,精神頭養的足足的,反客為主以逸待勞。柴紹統帶的幾萬人馬用不了一天功夫就會被突厥人割麥子一樣一片片割倒。屈突通、李道宗、李藝、李世勣,二十幾萬勤王大軍全都反過來變成了遠道而來的客軍,兵馬總數雖多,卻逐次投入戰場,猶如為火添油。等到頡利打垮了屈突通,大唐的天下,就全都押在李世勣的身上了!”
長孫無忌臉色已經變成慘白顏色,斟酌著詞句道:“突通老帥久經戰陣,麾下又有天下聞名的玄甲精騎,雖說沒有殿下坐鎮,也不至於一戰即潰,只要他能撐上幾天,任城王、燕王和李大將軍的軍馬就到了,那時候……”
李世民搖了搖頭:“沒用的,屈突通久經戰陣,卻絕非頡利可汗的對手,突厥騎兵的機動性、驃悍、驍勇和王竇之流絕對不可同日而語。老將軍雖說是老軍務,逕直面對突厥鐵騎,這卻還是第一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猛然間挺直了腰板道:“所以,實則我們只有兩種選擇。要麼最遲於五月上旬出慶州提調諸軍預做戰爭準備,這樣我們就能夠爭取到兩個月的措置餘地。要麼我們就只有坐以待斃了!等進了六月再節度諸軍,時間就不夠了。我們唯一能夠預先採取的對策就是派出一支偏師出涇州略武功,與長安城互為犄角之勢,確保頡利可汗不能放手合圍京城,爭取能夠拖延十天到半個月時間……”
正說著,大殿門外忽然傳來了尉遲恭略帶沙啞的聲音:“末將尉遲恭,請見大王!”
李世民望了望承乾殿的大門,嘴角浮現出一個若有若無的微笑,整整袍服重新坐下,揮手道:“敬德進來吧!”
尉遲恭今日穿著頗為正式,頭戴一頂軟翅青巾,身上穿一件月白色的汗褂,外罩一件紫色青須五爪花蟒袍,腰間束著一條武德皇帝御賜的寬板魚帶,足下登一雙皂青色快靴,腰間的寶劍乃隨宮至寶“泰阿”,原本是皇帝賜給秦王做三軍司令之用,後天策府立,李世民典軍名正,便將這上古神兵賜予了數次在亂軍之中救得自己性命的尉遲恭作為隨身佩劍。
尉遲恭躬身行了禮,站直了身形道:“大王,如今東宮那邊一步緊似一步,步步進逼毫不容讓,不是末將多嘴,時局不寧,您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得為王妃世子和我們這般鞍前馬後追隨殿下多年的臣屬們打算打算了!”
一句話說得殿內幾個人面面相覷,李世民笑著擺了擺手:“這裡沒有外人在,不必拘泥禮數,坐下說話!”
尉遲恭也不客氣,略略謙謝一下便在張公瑾的下首坐了,向他和長孫無忌、候君集欠了欠身,權做見禮。
李世民輕輕撫了撫唇上的“一”字形鬍鬚,微笑道:“敬德今日似乎是滿腹忠言如哽在喉不吐不快呀,也罷,你就說說看,本王當如何打算?”
尉遲恭神色肅然地追問道:“今日在場的都是大王的親近信任之人,某家說話也不避諱。敬德別無他意,就是想問問殿下,太極殿外那口大銅鼎的份量,您究竟有沒有心思知道?想不想問上一問?”
李世民眉稜骨不動聲色地聳動了一下,輕描淡寫地道:“一口破鼎,有什麼稀罕處?問與不問,都沒什麼打緊!”
尉遲恭嘿嘿一笑,黑中帶紅的面龐泛著一絲寒意:“恕臣下無禮,殿下若是有這份心思,敬德跟著殿下拚死拚活效命沙場這麼些年也不枉了。日後大王撫有天下,某家就算不能高官厚祿,至不濟百年之後靈位圖形也能效光武名臣般躋身雲台垂享後世香煙!殿下若是無此大志,敬德跟著殿下也沒什麼出息,倒不如規規矩矩回去種地,守著婆娘和娃娃了此殘生,也免得一腔熱血做了刀下之鬼,後世史書再留下個‘叛臣逆將’的名聲,那就真的不值了!”
李世民啞然失笑道:“誰說敬德不讀書?不讀書竟然曉得這許多的典故,當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敬德,這一番話,是誰教你說的?”
尉遲恭嘿嘿笑了兩聲,道:“不瞞殿下,話是某家自己的話,漢光武帝雲台二十八將的典故,是司馬大人給某家講的。至於叛臣逆將什麼的,嘿嘿,那是上次與大家共宴時從玄齡相公那裡聽來的。”
李世民訝然道:“好端端的,怎麼突然想起來說這些了?那個‘問鼎’的典故又是誰教你的?”
尉遲恭咧嘴笑道:“殿下也忒看不起某家了,尉遲恭畢竟也是定楊可汗駕前重將,劉公雖無帝王之命,畢竟也是一方諸侯,幕中有學問的人還是不少的。問鼎的典故,是那年跟著宋王打齊王和裴寂的時候金剛大哥說給某家聽的。”
他頓了頓,說道:“某家今天之所以有這一問,並非對大王不忠。而是某家以為先下局面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候,大王若再顧念父子兄弟之間的那點子骨肉親情,恐怕用不了多久,眾兄弟就要追隨大王同做刀下之鬼了!”
李世民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水,漫不經心地道:“局面雖然不妙,也不至於危言聳聽吧?房公杜公能奉敕出府,自然就能應詔而回。這件事情是裴相國的首尾,他畢竟是文人宰相,有些事情處理起來畢竟書生氣濃了一些。若是大哥諫言,首先要調離的便是君集、志玄、敬德、叔寶、之節、行恭六將,二公的文章學問雖好,關鍵時候畢竟當不得矢馬弓刀……”
尉遲公臉上肌肉顫動著獰笑道:“殿下說的一點不錯,嘿嘿,太子殿下的更率令王晊,昨晚夜造臣府,送來黃金五十斤,綵緞一百匹,渤海進貢的珍珠兩百粒,外加一副精工打造的黃金鎖子鎧甲。嘿嘿,當真是大手筆呀……”
李世民聞言,連頭都沒有抬,嘴角浮現出一絲似喜似慰的微笑。候君集卻兩眼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長孫無忌,這位皇親國戚的目光裡,此刻充滿了驚惶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