峽口集距扼守長城關隘的靈州要塞八十餘里,距大河一百二十里,是大河南原之上一處不起眼的小鎮子,總共不過七十餘戶人家,然其地理位置卻極為特殊。峽口集是距長城最近的集市,中原和口外的商旅多在這裡歇腳打尖,集子裡的馬市是靈州軍事禁區內唯一可以合法交易馬匹的地方。因此人煙雖然稀少,峽口集平日熙熙攘攘卻也小有繁華。峽口集得名於鎮西十二里的野狼坡,這野狼坡實則是一片高地,上下二十餘里寸草不生砂石遍地,峽口集恰好位於野狼坡與中條山北麓之間,故而得名。也就是這個荒無人煙的野狼坡,大唐武德九年四月廿四,由突厥可汗頡利親自統率的將近三萬金狼鐵騎與大唐永康縣公、上柱國、璐州道行台尚書令李靖所率一萬江淮騎兵在此展開了一場空前慘烈的騎兵會戰。
江淮騎兵的編制較普通唐軍為小,全軍共計十府,每府千人千馬,皆為中府編制,只有做為李靖貼身護衛親兵的荊州親衛府是上府編制。江淮軍的戰馬遠不及突厥騎兵乘騎的塞外戰馬雄壯驃悍,衝擊速度也相去甚遠,其所長在於善跋涉耐遠途,從蒲州跨越數百里奔襲靈州,還能保有相當餘力。凡物有其利亦必有其弊,耐久力稍勝一籌的另一方面便是負重能力大打折扣,江淮軍的馬具裝備甲冑兵刃無論從質地上還是從性能上與突厥騎兵都難相抗衡。普通騎卒身著皮甲,挎一柄略帶弧度的斬馬刀,佩戴一副堅韌度較高的拓木弓,箭壺中的箭是唯一不打折扣的物什,每個騎兵的箭壺中都滿滿當當插了三十六支狼牙箭。李靖和各府的統軍將軍披掛的是通用的明光鎧,卻全是為了指揮節度便利。
做為此次北線防禦戰的前敵最高節度大帥,對於敵我雙方的戰略態勢對比,李靖心中明鏡一般。唐軍與突厥軍不僅僅在數量和質量上差距甚大,即使在雙方的臨戰狀態上,唐軍也處於絕對的劣勢。突厥鐵騎雖是客軍,畢竟已經在附近盤恆了數月有餘,地理環境早已熟悉,且接戰之前已經足足休息了半日有餘;唐軍雖是主軍,卻是從長江一線臨時抽調北上,幾乎所有士卒都是長這麼大頭一遭來到大河以北,更何況連續行軍三日三夜,人未離馬馬未卸鞍,是地地道道的疲憊之師。唐軍唯一可恃者就是隱秘行軍突然出現在陣前,頡利可汗及其左右不明虛實心存顧忌,更無法判斷是否隨後還有援軍。頡利可汗雖然歷來飛揚勇決,但此番畢竟是率輕師孤軍深入,四周強敵環伺,稍有不慎就有全軍覆沒之虞。
唐軍突然出現,確乎出乎突厥軍的意料之外,待全軍上馬做好了臨戰準備,野狼坡上最高的地勢已為唐軍佔據,幾名原先佈置在上面充做警哨的斥候兵飛也似馳回本陣,有一個跑得稍稍慢了些,遠遠的一隻狼牙箭自背後透胸而過,帶出了一蓬血霧。死屍的腳掛在馬鐙裡拖回本陣,揚起了一路煙塵。
頡利可汗惡狠狠注視著軍容嚴整井然有序的唐軍陣列,牙齒咬的格格做響。他朝著身邊的俟斤阿史那烏沒啜使了一個眼色,阿史那烏沒啜會意,縱馬出陣,勒住韁繩用漢語高叫道:“對面是大唐哪位將軍?請出來說話!”
李靖刀削斧刻般的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深吸了一口氣叫道:“擊鼓!”
咚咚的戰鼓聲陡然間在空曠的原野之上響起,讓所有陣前的將士心中驟然一緊。擊鼓進軍!阿史那烏沒啜有些詫異地瞇起了眼睛,自己問話對方非但不答,竟然擂起戰鼓,連個照面也不願意打就要開戰。對面的唐軍人數不多,戰意何以如此強烈?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唐軍前軍兩千餘騎已然開始緩緩前進,騎兵們動作統一地拔出了馬刀向天揮舞,齊齊扯著嗓子高叫“殺——”,人數雖然不多,聲音卻極響亮高亢,一時間,鼓聲、兩千匹馬蹬踏大地的聲音都被這震人心魄的喊殺聲淹沒了。
阿史那烏沒啜雖然略感驚疑,卻並不畏懼,眼前這點騎兵,還不夠金狼鐵騎半天吃的。
就在此刻,就在唐軍中軍的左右兩翼,突然之間馳出了兩支輕騎,這兩隻騎兵繞過高坡,分兩個方向斜刺刺向突厥軍陣的兩翼殺去。
兩翼的騎兵殺出陣位並不奇怪,讓阿史那烏沒啜略感有些彆扭的是這兩隻騎兵殺出陣位時的速度。速度就是騎兵的生命,騎兵在戰場上的機動優勢以及強悍絕倫的衝擊力全賴遠高於步兵的速度。沒有了速度,騎兵就發揮不出任何地優勢。然而騎兵的速度卻絕非說有就有,不經過一段距離的加速,騎兵的速度所能造成的衝擊效果將大打折扣,甚至可能根本就發揮不出來。這兩支騎兵自野狼坡最高點兩翼一露頭,阿史那烏沒啜立即斷定,不管這兩支輕騎總共有多少人,必然是在坡後突厥大軍的視覺死角里經過了起碼數百丈距離的加速才殺出來的。速度雖不算快,但金狼騎兵要想將馬速提高到同等程度卻同樣需要百餘丈的加速,雙方陣線之間距離空間也不過四百餘丈的距離,恐怕速度還沒提升多少,兩軍便以遭遇。阿史那烏沒啜這才明白過來,擊鼓也好,前軍出陣也好,高聲喊殺也好,都不過是為了掩蓋坡後兩支偏師加速的馬蹄聲而已。他心中暗自冷笑,看來對面統軍的唐將倒是略通騎兵的奧妙,只是雙方實力相差懸殊,這種小伎倆根本不能扭轉強弱之勢,這種局面下如此輕率用兵,未免也太莽撞了點!
這兩支輕騎陣列不若前軍般齊整,每騎之間拉開距離較大,士卒們都塌著腰低伏在馬背上,幾百丈的距離,幾乎眨眼之間就還剩下不足一百五十丈,金狼軍的騎士們早已搭弓在弦,只待唐軍全軍進入射程。便在此時,唐軍陣中又是一陣急促的戰鼓聲,隨即“嗚——嗚——”的號角聲響起,隨著這令人心動神馳的號角聲,一面明黃色鑲著龍紋邊頁的大纛在野狼坡最高的地方豎了起來,那裡恰恰是唐軍中軍所在處。
一時間,頡利可汗和阿史那烏沒啜全都倒吸了一口涼氣,突厥陣中所有通曉漢家文字的特勒和俟斤們都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刃弓矢,全然沒注意到兩翼來襲的輕騎恰於此時馬頭略偏,向突厥軍陣的兩側略去。
那大纛上光溜溜什麼飾物都沒有,只簡簡單單用楷書工工整整寫了五個玄色大字:“天策上將軍”。
曠野上仍然是敵寡我眾,眼前的唐軍騎兵也仍然就這麼多,背後五十里遠的靈州城也仍然沒有什麼異動,四月下旬的天氣,風沙雖大,陽光卻也仍然溫暖和煦;一切似乎都與方才沒有什麼不同。然而,一顧徹骨的寒氣卻在突厥大軍之中悄悄的蔓延開了,上至君主下至士卒,都被這自野狼坡高坡背後傳過來的莫名的寒氣感染得高度緊張起來。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那桿剛剛立起來不久的大纛上那微不足道的幾個楷字而已。
只有頡利可汗和少數幾個靈台尚且清明的將領才注意到了,在大纛一側,唐軍又打出了另外一面將旗,旗號上的字樣遠較大纛為多,寫的是“行軍總管天策長史璐州道行台尚書令李”。
阿史那烏沒啜催馬馳了回來,對頡利可汗道:“應該是李靖的騎兵,我們在長安的線報傳回的消息,三個月前,唐廷正式發佈了李靖任璐州道行台尚書令的任命!”
頡利可汗陰沉著臉“嗯!”了一聲,開口道:“他什麼時候又做了李世民的行軍長史了?”
阿史那烏沒啜搖了搖頭:“那就不清楚了!”,我們最後一次接到長安線報是在夏州,最近兩個月的消息,回到牙廷之前恐怕我們無從得知。”
望著兩翼正在來回遊走射殺己方士卒的唐軍騎兵,頡利可汗握緊了雙拳道:“現在我關心的不是這個,我關心的是這個李世民究竟在什麼地方?他手上有多少軍馬!”
阿史那烏沒啜疑惑地道:“這個李靖不會是在虛張聲勢吧?”
頡利可汗冷然道:“你瞭解這個李靖嗎?他是唐軍中的元老宿將,在唐軍平滅南方的戰爭中是指揮十餘萬軍馬的統帥,他的軍隊為李淵打出了中原以南的半壁江山。在大唐軍中,他的地位甚至比李世勣和屈突通還要高。這樣一個戰功卓著的將軍,除了李世民,還有誰有資格用他做幕僚?”
阿史那烏沒啜遲疑了一下道:“這個李靖,原先似乎一直在趙王李孝恭行軍總管府做長史!”
頡利可汗笑了笑:“你認為以李孝恭的身份和高傲,他會做出打著別人旗號來壯膽子這樣丟面子的事情嗎?”
他“鏘”的一聲將彎刀擎在了手中,獰笑道:“李世民的大軍究竟是否就在附近,我們和這個李靖打上一仗就完全清楚了,就算是面對號稱在中原沒有對手的李世民,草原上狼的子孫也不會有絲毫的畏懼的……”
……
“在南方呆了這許多年,戎馬倥傯,終日與刀劍鋒鏑為伴,朕看你的身子骨倒似比原先好的多了!有什麼調養之道,不妨說來聽聽!”武德皇帝笑瞇瞇地對趙王李孝恭道。
李孝恭臉上堆著笑欠了欠身,恭敬答道:“臣早年文弱,都是吃了嬌氣的虧。這些年在外帶兵,太陽曬雨雪淋,吃伙房大鍋裡的粗飯,騎在馬背上打瞌睡,說來也怪,幼年時落下的胃氣弱的老病根竟不知不覺地去了。這卻也算不上什麼調養之道!”
武德哈哈大笑:“雖如此,卻也說得實在!進京快一個月了吧,住得可還慣?”
李孝恭答道:“蒙陛下愛惜,臣這些日子休養得極好,只是平日裡公務繁忙,乍一閒下來,渾身上下倒還有些不自在呢!”
武德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你的心思朕知道。此番北邊用兵,實出於不得已。朕沒允你再掛帥印,是另有一番計較的。”
他頓了頓,說道:“今年是朕登基的第九個年頭了,雖說天下鼎定,卻也還難稱得天下太平。北方的外患固然是朕一塊心病,畢竟是邊事,然則河東的盜匪不靖,卻實實叫朕難以安寢。竇建德死了幾年了,人們還念著他的好,這說明了什麼?一是竇建德雖是一方豪強,確有其過人之處,其他反王不可比;二是朝廷的施政有誤,吏治不清政令難行,地方百姓腹有怨言。山東這個地方,確實需要一個鎮得住的人去好好整飭一番了!”
他端起酒盞,淺淺地抿了一口,道:“北邊嘛,任城王雖然年輕,但治軍多年驍勇善戰三軍賓服。屈突通侍奉兩朝謹慎老成,李靖精通兵略善謀攻伐,三人聯手,軍事上的事情,朕不太擔心。可東邊目下要緊的卻不是軍事,而是政治。李世勣是老軍務,有他坐鎮,即使再有豎旗造反者,朕也不擔心。可是河東地方千里,僅糧鹽兩項,經營好了就不得了,能抵小半個國庫的歲入。朕雖派了王珪去治理庶務,終歸還不大放心,那個地方,總得有個德望資歷均可服眾的家裡人去坐鎮才好。”
李孝恭端著酒盞的手略有些顫抖:“陛下下的意思,是想讓臣出守河東?”
武德凝視著他道:“朕現在設了從三品的山東道行台,以李世勣為令,王珪為左僕射。可是朕還想設一個更大的行台,統領冀、魯、豫諸州郡軍政事務,就叫河東道行台,洛陽以東,淮河以北,悉署理之。這個行台和原來的陝東道大行台一樣,與朝廷尚書省同級。你出任河東道行台尚書令,正二品,由裴、蕭兩位政事宰輔遙攝左、右僕射,李世勣任尚書左丞兼行台兵部尚書,正三品,王珪為尚書右丞兼行台民部尚書,從三品。其他的人事,你可自行權衡酌定,可先任命,再向朝廷尚書省吏部報備。”
李孝恭這一喜確實非同小可,雖說他在荊州任東南道行台尚書左僕射,但東南道行台不過正三品,且省內只設了一個兵部尚書,乃專為李靖而設。此番出任河東道行台尚書令,在品軼上一下子與擔任朝廷尚書令的秦王李世民一下子拉平了,且聽皇帝語氣,可仿中樞六部制分設各部,除了吏部禮部干礙朝政禮制不能另設,其餘四部均可自行任命尚書。更加讓他怦然心動的是,裴蕭兩位政事堂宰相分任自己的兩個副手,雖說不能實際到任,卻也是極大的榮耀之事。他又想到眼前皇帝對秦王頗為不喜,看這意思,恐怕年內秦王權勢便將不保。到時候空出一個尚書令的位子來,太子監國自是不能兼領,齊王頑劣,充其量以侍中進中書令,總領百官總理朝政的尚書令說什麼也不太可能落在他頭上。宗室之中,只有自己軍政全能,又實任與朝廷尚書省平級的河東道行台尚書令,到時候進政事堂榮任首輔,不過咫尺之遙而已……
武德皇帝哪裡想到轉眼之間這位趙王已經轉了這許多念頭,他歎了口氣,道:“朕以秦王功高,欲封秦王於洛陽,允其自建天子旌旗,又恐他軍功太甚遭朝野猜忌,他心裡也不安。所以朕將免去其所任陝東道大行台尚書令一職,把河東幾十個州郡劃出來由你統領。秦王及其所屬天策上將府統領函谷關以西洛陽以東晉陽以南許昌以北的幾個州郡做為封邑,這個地方另設一道,就叫關外道,直屬於天策府。朕把你放在東都的東邊,是希望你能夠妥善安撫百姓節度諸軍,若是關中有什麼大事,也能與朝廷相呼應!朕的這一番苦心,你能明白麼?”
李孝恭眼珠子轉了轉,答道:“陛下聖心遠慮,臣下等皆不能及。不過秦王殿下天生聰穎敏慧過人,函關與東,有殿下與臣坐鎮,陛下大可高枕無憂。”
武德皇帝淡淡應道:“哦!你這麼看?”
李孝恭道:“是,臣昔日伐南之前,曾往秦王處辭行,其時殿下將討王竇。當時秦王殿下對臣言道:洛陽為關外重鎮,東連齊魯,西下函關,北眺太行,南俯荊襄,實為兵家必爭之地。自古以來,得洛陽者得天下,漢光武帝、魏文帝莫不如此。王世充一狂妄匹夫,坐據洛陽尚能問鼎天下,只要洛陽在手,不愁天下不定。”
武德皇帝默默地聽著,半晌沒有搭言,良久方道:“你此番回京,去拜訪秦王了麼?”
李孝恭垂下頭去,以掩飾略有些得意的眼神,答道:“十天前就去了。秦王對陛下封國建旌之事極感榮寵。稱必將善自經營河洛,以不負陛下厚恩。”
武德皇帝問道:“他很高興?興致……很高?”
李孝恭恭恭敬敬地說道:“是,不僅是秦王殿下,整個天策府上下人人都面帶喜色,都盛讚皇上隆恩厚德呢!”
武德皇帝直視著他問道:“他們為什麼這麼高興呢?”
李孝恭一怔,隨即坦然道:“秦王殿下經略河洛有年,身邊左右文武,以山東豪俊居多。這些人留在長安,本來就是因為秦王是主,他們並不喜歡關內的水土。此番聽說能夠出關回到家鄉去,且可以繼續追隨獨建天子旌旗的秦王殿下,當然多感暢然。臣看他們的意思,在京師呆的似乎頗不如意,去了洛陽,這些人恐怕就不願意再回長安來了!”
武德皇帝沉吟良久,淡淡說道:“今日就到這裡吧,建河東行台之事,兩月之內朕就有明敕,你回去準備準備,不要張揚。長安局面複雜,你自小心謹慎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