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公既用在下為幕賓,馬周自當竭誠用事以報常公知遇之恩。如今京師局勢一日緊似一日,常公身負皇城宿衛重責,斷然撇不開這天下第一難纏的家務事。於此性命交關的當口,常公切不可再對周有所疑忌提防,內剛則外嚴,裡疑而患生,如不能推心置腹,窮書生就算留在府中,恐也無益於常公。”
馬周短短幾句話,立時讓常何鬧了個大紅臉,他訕訕笑道:“我請先生來本就是為了商議大事的,又怎會猜疑先生?馬相公是飽學之士,常某是個粗人,這些日子裡若是有什麼事情得罪怠慢了先生,還望先生海涵則個。”
馬周擺了擺手:“常公不必和我兜圈子了,馬周自入幕數月以來,承常公以士禮相待,又有什麼委屈處?如今時局不寧,朝政維艱,我只問常公一句話,還望常公據實相告。”
他轉過身來,二目炯炯凝視著常何,一字一頓地問道:“東宮和西府,將軍究竟站在哪一邊?”
一句話把個堂堂帝國皇城禁軍統領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張了張嘴,卻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面色極為尷尬地看著馬周。
馬周冷然笑道:“此事關係你我的身家性命,常公切勿再以虛言相對。常公若是信得過馬周,便請實言相告,若是信不過馬周,也請言明,馬周即刻離府,如此兩不相誤,其善大焉!”
常何愕然半晌,爽然大笑道:“先生言重了,我既待先生以士禮,又怎會信不過先生?只不過事體重大,牽涉諸多,常某位份非常,先生不問起,倒還真不敢輕易言及。”
他用手捋了捋鬍子,坦然道:“不瞞先生,自從常某就任北軍以來,太子曾數次對常某流露出招攬之意,我並未回絕!不過,我追隨秦王殿下多年,一直效命鞍前,秦王和尉遲將軍曾在武牢亂軍之中救過常某性命,就是玄武門禁軍屯署統領之位,也還是秦王殿下提攜才得任之。所謂知恩圖報,即使秦王殿下失勢,常某也斷斷不會落井下石妄做小人。”
馬周緩緩坐回了椅子上,皺著眉頭說道:“常公是如何回復太子的呢?”
常何笑道:“我對東宮來人道:‘請太子放心,常某既是大唐的臣子,自當效命皇上與儲君,需關照處,不消說的,自當盡心盡力!’”
馬周追問道:“如今太子與秦王勢同水火,一場蕭牆之禍就在眼前,常公究竟是如何打算的呢?”
常何苦笑道:“我職位卑微,又能如何打算?我雖應了太子,卻從未做過背叛秦王的事情。秦王雖有大恩惠於我,卻並不真正信任我,前番我陪同他前往東宮赴言,話裡話外還在敲打我呢。馬相公,說老實話,我手中的兵權雖緊要,終歸是個五品末吏。似這等帝王家事王子之爭,斷然沒有我置喙的餘地。別說我管不了,就是當真讓我管,我也不敢管。無論是太子還是秦王,捏死我都不過舉手之勞。我誰也得罪不起,實指望能夠外方邊塞領兵,躲開京城這個是非圈子,不過看來無論是皇上還是太子秦王恐怕都不會同意。留在京裡,一旦事起,除了做縮頭烏龜,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法子了。”
馬周瞥了常何一眼,心知這個外表粗豪不文的將軍實際上心細如髮,直到此刻仍然不肯對自己交底。他心裡明白,卻也不故意說破,神情懇切地道:“恕我直言,別個躲得開,常公卻是躲不開的。常公身負宮廷宿衛之責,掌管禁軍兵權,無論是太子還是秦王,要謀大事都不會放過常公。”
常何歎道:“但願皇上能夠允准秦王赴洛陽,如此便能消弭一場塌天大禍了。”
馬周搖著頭道:“將軍此乃一相情願。皇上在太子和秦王之間舉棋不定左右搖擺,早已是朝野皆知的事情。封秦王於洛陽,固然是兩全其美之策,然於大唐社稷而言卻是飲鴆止渴之策。今上在位或許還能隱忍彈壓,一旦今上龍馭歸海,還有誰能阻止大唐天下四分五裂?這是明擺在那裡的事情,誰還看不明白?就算皇上不聽太子齊王的一面之詞,裴寂、封倫、宇文仕及等政事堂諸相公的意見,皇上恐怕不能當耳邊風置之不理吧?更何況還有趙王、淮安王、竇公等勳臣外戚,這些人就算不向著太子,為江山社稷計,也絕不會坐視皇上重蹈前漢分封覆轍而緘口不言的。”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更何況河東鎮守李世勣剛剛當上山東道行台尚書令,椅子還沒坐熱,就又來了一個親王凌駕於上,他心裡能舒服麼?這些邊將的意見也許不受重視,然則滴水匯成江河,皇上就算心意再堅定,能抵得住這些王爺公爵宰相將軍的齊聲反對?皇上畢竟不是漢孝武皇帝那樣的剛愎獨裁之主。說到底,出洛陽號召天下,不過是秦王殿下的一個美夢罷了!”
常何越聽越是心涼,他聲音略帶些嘶啞地問道:“那秦王豈不是已如坫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了麼?”
馬周的神情凝重了起來:“秦王若是真的就此放棄抵抗任人魚肉,他就不是縱橫天下十餘年不敗的天策上將了!”
他歎了口氣,語調沉重地道:“這些日子裡,我在常公書房之內遍覽了自義寧元年以來大丞相府及尚書省發下來的所有抄報。秦王率軍征伐,數次皆悖常理,出其不意,從而變不可能為可能。武牢戰竇建德,直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位殿下平日裡雖說謙恭下士,每臨戰陣卻其志如剛,雖千軍萬馬亦不可奪。沒有這份堅毅果決,秦王也不會成為太子儲位的最大威脅!”
常何聽到此處臉色已然變得慘白:“你的意思是說,即使秦王不能出洛陽,也不會束手聽命於太子,反而要拚死一搏弄個魚死網破?”
馬周冷笑道:“秦王若是沒有這種打算,當年又何必費盡心機將常公安排在玄武門禁軍屯署這樣的要害位置上?要知道,一旦京城內亂,不要說太子令秦王教諭,就是陛下聖敕沒有將軍你的點頭都出不了皇城。也就是說,一旦京城亂起,太極殿、顯德殿、承乾殿、武德殿無論哪一方離開了將軍你誰也控制不了局面。秦王殿下畢竟是軍功受賞武事嫻熟,無論行事佈局,均在要害處預先做眼。這一層太子殿下雖說也看到了,終歸遲了一步。雖說目前在朝局上太子取攻勢秦王取守勢,但太子的攻勢,卻未免過於文縐縐了些……”
馬周說得驚心動魄,常何卻反而一掃方纔的驚懼神色,雙目之中精光閃爍,語氣沉澀地道:“馬先生似乎已經算定了秦王在皇城之內有所圖謀了?”
馬周冷笑道:“這些日子敬君弘將軍於府中走動頗多,想必就是秦王殿下委將軍招攬的吧?”
常何渾身的汗毛都直立了起來,他此番才算真正領略了這個醉酒傲太守的窮酸書生胸中的見識城府。他來府中幾個月,每日只見他吟詩作畫撫琴弄蕭,卻不想自己自以為機密的諸事沒有一件瞞過他眼去。馬周的文采風流自不必說,這份洞徹萬物的明達幹練著實讓人心折。
他強自按捺著心中的驚慌起身拜道:“常何身處危境,做事不得不萬分仔細,如有得罪先生處,還望先生海涵。”話語中雖略帶尷尬驚懼,倒是透了幾分至誠出來。”
馬周歎了口氣:“將軍何必如此,聖人云:‘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君,幾事不密則害成’馬週一介書生,常公身負重任,怎能貿然輕信?”
他頓了頓說道:“如此說來常公實際上堅決站在秦王一邊了?”
常何點了點頭:“正是,不欺君,不悖主,常某別無選擇!”
馬周沉思半晌,拍案叫道:“好,承將軍看重,窮書生此番便與常公共擔這天下第一凶險的大事。如今諸事已現端倪,大禍為期不遠,我們需早做謀劃,未雨綢繆!”
常何愕然道:“雖說局面險惡,可如今朝廷內外都在為北面的軍務焦心操勞,文武大臣還眼睜睜盯著御北的帥位。皇上允了秦王出洛陽獨建天子旌旗,也畢竟還沒有真個反悔。如今便說局勢不可為,是否為時過早呢?”
馬周歎了口氣:“恐怕一點都不早了。數日之前中書省明發聖敕,調天策上將府長史房玄齡、司馬杜如晦離府另行委任。這是東宮重新向西府宣戰的一個明白信號,一刀下去,便斬斷了秦王的左膀右臂。房杜二人乃是天策府的文膽,此番不得不奉敕出府,詔敕裡甚至明白寫明‘不得再事秦王’。太子棋步雖緩,卻是步步緊逼。秦王殿下周旋騰挪回轉的餘地恐怕不大了!”
常何倒吸了一口涼氣:“你的意思是說,太子是想將秦王身邊的文臣武將一個一個調開,使得秦王即使東歸洛陽,也不過是孤家寡人而已,從此對朝局再無掌控能力?”
馬周冷笑著搖了搖頭:“秦王縱橫天下十餘年,這等手段豈能困得住他?只要他在洛陽登高一呼,四海豪傑必然紛紛往投。只要出了長安城,秦王的聲望威名在長江以北如日中天。只有在京兆府,他才落在下風。太子雖說久居京師,畢竟不是不出宮門的紈褲之輩,這一層道理不會看不明白。他這麼逼迫秦王,有另外一層道理在裡面。”
常何道:“難道待得秦王勢孤,再用手段除之?”
馬周曬道:“那是齊王的如意算盤,太子若是肯行此下策,他就不是太子了!”
見常何大惑不解,馬周微笑著解說道:“太子畢竟是儲君,正位東宮,是名正言順的帝位承嗣者。他不會也不能採用非常之策在今上面前解決掉秦王,那樣將會敗壞他寬仁德化孝敬嚴慈友愛兄弟的好名聲,也會影響皇上對他的看法。如果太子真的這麼做了,會讓皇上對其徹底失望乃至切齒痛恨,那樣只會便宜了在一旁陰附太子覬覦帝位的齊王。這樣的蠢事,太子萬萬不會做!對於他來講,既然自身的位子是正的,那只需逼著秦王走到邪路上去,他以正壓邪,以眾凌寡,不損名聲不墮威望,也絲毫不影響自己的地位。後世史筆如鐵,也僅會斥秦王為漢之吳、楚;至於孝景帝殺吳世子晁錯苛諸王事,直如太史公者,也不過一筆帶過而已!哈哈,太子殿下的主意雖說拖沓了些,卻也不可謂不高明啊!”
常何此時方才想通其中的關節,秦王征伐多年功高蓋世,莫說太子還沒登基,就算是已然正位太極宮,也不能無罪擅誅有功親王為朝野非議後世指斥。因此太子要除去秦王最直接的手段便是逼迫秦王自己謀反,那時候他便可以名正言順率兵平亂,不管面對滿朝文武還是當今皇上,他都是大唐的忠臣孝子,而秦王則是叛國家背父兄逆人倫的千古罪人。秦王勢力雖大,卻多在關東隴西之地,京兆一帶基本上全都是太子的力量,在長安開戰,太子是主,秦王是客軍,就算李世民有通天徹底之能,在這種局面下除了束手就縛或是兵敗身死,恐怕不會有第三種結局了。
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相互之間竟然算計到這等地步,常何心中不禁泛起一股濃重的厭惡之感。他長長出了一口氣,說道:“秦王殿下忍了這麼久,難道就不會繼續忍下去麼?”
馬周搖了搖頭:“凡做大事者,行事皆有所求。秦王之所以忍耐,蓋因如今京城局面形勢對他不利,他不得不克制自己對太子步步退讓。這在兵法上有二解,一曰示弱,示敵以弱,使敵對己不加重視,誤導敵軍錯判局勢;二曰蓄勢,蓄己之勢,勢成則發,一鼓而不可擋。然則秦王若是真的等到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個的時候,即使想再做反擊也不可得了。如是秦王能求一世富貴尊榮已是萬幸。可是我朝這位二殿下十餘年來戎馬倥傯英雄了得,別人做得富家翁,他卻萬萬做不得!”
“這又是為何?”常何饒有興味地問道。
馬周歎了口氣:“我沒見到過這位殿下本人,不好評述。僅從朝廷抄報中所見,這位秦王殿下外表雖是謙和愛下善納雅言,骨子裡卻是一個秉性剛烈嫉惡如仇之人。他待人寬和,待己卻頗為嚴苛,內裡極為自負。如此寧折不彎之人,怎麼會走韜晦保首領這條無趣之路呢?有句俗話說得好,最瞭解你的人便是你的敵人。太子既是秦王的兄長,又是秦王的敵人,天下最瞭解秦王脾氣稟性的,除了他更有誰人呢?”
常何沉默半晌,問道:“如此說來,秦王被逼在京城內起兵,只是遲早之事了?”
馬周語氣斷然道:“不是遲早,兩月之內,京城局面便將地覆天翻!”
常何大張著嘴,一副不能致信的表情,遲疑了半晌方才口齒艱難地問道:“如今局勢未明,秦王或走或留未定,先生何以說得如此肯定?”
馬周長歎了一聲:“太子佈局,步步審慎,注重全局計較細節,可謂滴水不漏。然則秦王治事用兵卻截然相反,諸事只抓關鍵,這也難怪,太子駕前能用事者,不過王珪、魏徵、韋挺、薛萬徹等寥寥數人而已,秦王麾下,文有長孫房杜,武有侯張尉遲,無一不是當今世上一等一的頂尖人才。這些人追隨秦王日久,根本不用吩咐,一句差遣一個眼神,便能將諸事料理得妥妥帖帖。秦王根本無須諸事親躬。太子長於治政卻拙於馭兵,治政靠的是為政審慎絲絲入細,馭兵講求的卻是當機立斷沉穩果決。太子注重全局,就難免忽略重點,臨機只是就難免多所猶豫,宮變如同陣戰,一個猶豫就可能葬送三軍性命,在這一點上,秦王絕非太子可比。”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秦王目下之所以按兵不動靜觀時局,就是因為陛下聖心未定,還有一層可能是因為北方軍事未安。一旦北方軍事局面現出端倪,陛下不讓秦王離京的心意稍加明略,繼續等下去就無異於坐以待斃了!目前皇上在等北方的軍報,一旦李靖和屈突通的捷報傳來,秦王離京節度諸軍就變得再無必要,如此秦王離開京師的最後一分指望也就告破滅。那時秦王除了當機立斷髮動兵變誅殺太子齊王逼迫皇上退位,就再也沒有別的出路了。”
常何頭上的汗水涔涔而下,他掏出塊帕子擦了擦額頭,問道:“誅兄殺弟,迫皇上退位?這……這等大逆不道之事,秦王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做將出來?”
馬周冷冷一笑:“社稷之事,何事不可說,何事不可為?古來成就大功業者,又有哪個受禮制倫常羈絆?魏武帝若奉聖人之言,曹丕安能篡漢?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仁義可以之治天下,卻不可以之得天下!殷鑒不遠,常公又何必拘泥於婦人孺子之見?”
常何嚥了口吐沫,強自穩了穩紊亂的心神,問道:“如果李靖和屈突通兵敗,那麼陛下就會再次啟用秦王以天策上將身份出京提調天下兵馬了,那京城之變,也就消弭於無形了?”
馬周長長歎了一口氣,答道:“是啊!李靖若是徒有虛名,則京兆可免去一場血光之災,李靖若果真不愧名將之稱,不出兩月,長安……將成一片修羅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