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跟前只有玉芝嬤嬤在,嬤嬤見主子望著自己,便笑道:「紅顏在小廚房熬藥呢,奴婢是去把她叫來這裡,還是皇后娘娘另有安排?」
皇后欣然起身道:「她住在哪裡,我想去看看。」
太妃道:「一個宮女所住之地,皇后娘娘豈能紆尊降貴,會折煞了她。我正想去溫惠太妃屋前曬曬太陽,你們就在這裡說吧。壽康宮裡清靜得很,不會有人來打擾。」
皇后本有心看看紅顏如今住的地方,可太妃這樣說也有道理,她畢竟是中宮之尊,便恭送太妃出門,而後靜靜等待紅顏到來。
紅顏雖說是熬藥,但的確是為了迴避見到皇后,這會兒嬤嬤來找她,還以為是娘娘走了,沒想到娘娘是要見她,她握著煽風的扇子遲疑著,嬤嬤笑道:「難道還要讓娘娘等你不成?」
如此半推半就地來了太妃的內殿,皇后正立在案前看一卷沒抄完的經書,聽見動靜抬頭見紅顏站在那裡,一襲櫻紅色的宮裝,與普通宮女不一樣,是她該有的打扮。而衣裳雖好看,但款式繡花不是眼下時興的模樣,皇后依稀記得小的時候,長輩們曾穿戴過。她笑著問:「這衣裳,是太妃娘娘給你的?」
沒想到是這樣的開場白,紅顏心裡倒是一鬆,忙上前行大禮,而後應答:「太妃娘娘年輕時的衣裳,娘娘說希望奴婢穿得鮮亮一些,就賞賜給了奴婢。」
皇后道:「太妃娘娘雖然有了年紀,還是願意看年輕人精神體面。你起來,我們說說話。」一面說,她指著桌上的經書問,「這是你在抄寫?」
紅顏沒起身,答道:「原是玉芝嬤嬤侍奉著,嬤嬤說如今眼神越發不好,就讓奴婢來抄寫。」
皇后淡然一笑:「你這裡有一個字抄錯了。」
「錯了?」紅顏一緊張,昂首望著皇后,恰恰皇后也正看向她,四目相對,那聲「對不起」後隔了那麼久的凝望,彼時人間正蕭條,如今已是春暖花開、萬物復甦。
而這一眼,皇后驚喜於紅顏還是那個紅顏,眼中那急切又後悔的可愛模樣,皇后久違了,她又道:「你起來說話。」
紅顏這才終於起身,而她眼中所看到的皇后,比分開時更瘦了一些,雖然精神尚可,但眉宇之間依舊有散不去的哀愁,到如今除了二阿哥的悲傷,是不是又添了自己這份煩惱?
「我總想著,等一切有了結果再來尋你,好給你一個交代,不然不知如何開口,也不知該許諾你什麼。」皇后說著,在窗下落座,指一指炕桌對面的位置,「你坐下來,我仰著脖子看你,怪累的。」
「奴婢不敢與娘娘同坐。」紅顏推辭。
「從前不是常常和我坐在一起,你繡花,我在邊上看著?紅顏,所以你還在怪我是嗎?」皇后直接問,「你已經知道那晚發生了什麼,你知道是我害了你是不是?可是紅顏,皇上真心喜歡你,是因為他喜歡你,我才會一時衝動,想要成全他。」
紅顏卻搖了搖頭,垂著臉說:「可是娘娘也在那天,許諾了富察大人娶奴婢。」
皇后眉頭緊蹙,她並不知道傅恆已經向紅顏表白,怪不得傅恆會夜闖禁宮要帶走紅顏,她一手捂著心門口,險些就釀下大禍了。
有些話,同樣憋在紅顏心裡許久,終於又見到皇后,她比自己想像得要鎮定。曾經那一段相伴的美好,時間雖然不長,也足夠銘心刻骨,皇后是真的對她好,在那些日子裡將她當親妹妹一樣對待,而她對皇后的忠心,到此刻也依然如初。
「奴婢沒有怪娘娘,只是到現在也不知如何面對這樣的變故。」紅顏把心底那一句話說了出來,「奴婢是您的奴才,娘娘如何對待奴婢都不是錯,這樣一想,什麼都不需要解釋了。」
「奴才?」皇后一愣,竟感到心痛,可想想自己的所作所為,她的確喜歡紅顏,可當時當刻,紅顏在她眼裡算什麼?
紅顏終於抬起了頭,看著皇后點頭:「這是奴婢的想法,只要這樣來看待那件事,一切就順理成章。」
「可我……是為了成全皇上。」皇后道,「是皇上喜歡上了你,紅顏,難道這些日子以來,皇上沒對你說清楚?」
「皇上已經說清楚了,可奴婢實在承受不起。」紅顏道,「而那天夜裡娘娘想要成全的,難道不是您自己嗎?」
「放肆!」皇后大怒,可眼中已含了淚水,望著又一次跪下的紅顏,她哽咽道,「誰要你這麼聰明,誰要你想得那麼透徹,誰讓你說出來?」
紅顏卻像搬走了壓在心裡許久的大石頭,連呼吸也變得通暢起來,她依舊覺得自己做了對不起皇后的事,不論起因是什麼,事實她做了皇帝的女人,就是對皇后的不忠,這是紅顏最心底的想法。但是她也想通了,事實雖如此,可錯不在她,她只是還沒有勇氣承擔未來的人生,可是面對那一晚發生的事,她不再抱有任何內疚。
「奴婢想明白了,也希望娘娘不要再糾結那天到底怎麼了。」紅顏俯身叩首,鄭重其事地對皇后說,「娘娘願意來見奴婢,奴婢也想把心裡話對您說,事情已經過去了,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已經不重要,不論那晚娘娘是想成全皇上,還是成全您自己,都請您好好的。」
「不是成全我自己,不是成全我自己。」皇后反反覆覆地念著,更離席撲向紅顏,同樣跪坐在了地上,激動地抓著紅顏的胳膊,依舊重複著,「不是成全我自己……紅顏,我沒有成全自己。」
皇后的樣子,叫紅顏心驚膽戰,她空洞的眼眸裡淌出熱淚,明明否認著這些話,可表現出的一切都是在承認她到底做了什麼,紅顏傻了。
原來她堅強而努力地活下來,在壽康宮中過得有聲有色,即便仍舊還會遇到麻煩,但她安於現在的一切。可到頭來,被這件事深深折磨著,幾乎瘋狂的人,竟然是皇后?
「娘娘,您冷靜一些,您怎麼了?」紅顏有些害怕。
「到頭來,我成全了誰?」皇后怔怔的,身子一點點軟下去,紅顏擔心極了,用力撐起皇后的身子,隔著衣服摸到她的身體,才發現闊別數月,主子原來瘦了那麼多,當初好容易養起來的身體,又恢復到紅顏剛剛到她身邊的時候。她讓皇后靠著軟枕躺下去,輕輕解開她領口的扣子,好讓她透透氣,又抱來一床毯子為她蓋上,可皇后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紅顏,你跟我走好不好?」皇后氣息微弱地說,「我沒有把你當奴才,是我不好,可我沒有把你當奴才。」
「娘娘,您歇會兒吧,等精神好些了,我們再說話。」紅顏溫和地安撫著她,愧疚地說,「是紅顏衝動,說了不該說的話,等您緩過一陣了再說。」
皇后疲倦地閉上雙眼,紅顏守在邊上,一呆就是小半個時辰,半當中玉芝嬤嬤來過,見這光景不免擔心,紅顏略解釋了一番後,嬤嬤讓她安心陪著皇后,說太妃歇在溫惠太妃那裡了。
皇后沒有睡著,只是累得睜不開雙眼,又或者是無法面對通透的紅顏,一個活的明明白白的人,竟會讓人心生敬畏。但她終於冷靜下來,胸口緩過一口氣,慢慢睜開了雙眼。
「娘娘,喝一碗紅棗湯吧,可以安神。」紅顏捧著湯碗來,這是玉芝嬤嬤派人送來的。
「我不想吃。」恢復了精神的皇后,像是卸下了包袱與束縛,一轉眼又變回那個溫柔大方的人,她一笑,「果然還是我的紅顏,才能讓我敞開心扉,我想這樣瘋狂地鬧一場,早已在心裡想了無數次,每天都幻想著自己把金冊寶印摔得稀碎,再也不要做什麼皇后,我實在是累極了。」
紅顏知道,跟了皇后那些日子,她什麼都看在眼裡。做一個皇后,要承擔多少重擔,可偏偏皇后骨子裡,是極其率性的人,她對自己的好,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事,都與這宮廷格格不入,可她卻早已把一生都捆綁在這裡。
「許諾傅恆娶你,是暗中知道了皇上喜歡上你後,我想把你送走。」皇后再次提起當初的事,「可後來聽皇上對太后一番肺腑,我突然就承受不住了,現在回想起來,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做。紅顏,你說我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就瘋了,就像剛才那樣?」
「您現在不是冷靜了嗎?」紅顏道,她攙扶皇后坐在太妃的鏡台前,為她抿好散開的髮髻,「娘娘,一切都過去了,往後您好好的,奴婢也好好的,您看新貴人就要來了,皇上很快就把奴婢忘記了,宮裡還會是從前的樣子。」
鏡子裡還是從前的模樣,一個坐著說話,一個站著梳頭,可皇后明白,其實一切早就不同了。唯一讓她欣慰的是,她果然還是只有在紅顏面前才能剖開最最真實的自己,原來如今對著弘歷,也早已不是原原本本的富察安頤。
「為什麼有些話,只能對你開得了口,我以為分開那麼久,以為發生了那樣的事,我會對你有戒心。」皇后看著鏡中的紅顏,「新人入宮後,太后就會給你答應的名分,從今往後,我們真的是姐妹了?」
紅顏的手懸在了半空,不敢再觸碰皇后的頭髮,怔怔地看著鏡子裡的人,而皇后卻道:「你看你戴的手串,是皇上給你的吧?這些日子他不再戴蜜蠟了,而是和你一模一樣的手串。」
紅顏慌張地放下了手,可她不明白自己在慌張什麼。
「他多情且風流,如今對你求而不得,便時時刻刻掛在心間,這次選秀遇見那樣美麗的女人,他都不正眼看待。」皇后的笑容,那樣無奈,「於是妃嬪們都恨你,總有些莫名其妙的事扣在你身上,但從此往後你成了他的答應,他真正得到了你,就不會再是現在這樣。太后也不必忌憚你,妃嬪們也不會再討厭你,會有新的人出現,會有新的人取代你。」
「娘娘……」
「紅顏,你不用把自己看得那麼重。」皇后轉過身,握了紅顏的手道,「比起皇上,我才更需要你。」
「奴婢不懂您在說什麼。」紅顏僵硬地抽出自己的手,她竟然能懂瘋狂的皇后,卻無法理解眼前這個冷靜的人。
「把你的東西收拾收拾,過些日子就要搬走了,太后封你做答應,你也沒得拒絕,拒絕了又是是非。反正熬過他的一陣熱乎勁,就沒事了。」皇后道,「不是我自私,是他太多情,你也不過是從他心裡匆匆路過的一個人,真心是有,恐難長久。」
然而皇后說的一切,並不是紅顏所期盼,她為皇后重新梳頭後,皇后便離去了,約定了新人入宮後三日,就來接紅顏離開,她成了答應,是有了正式的名分,即便不再勞作也能過上豐足的日子,她才習慣並安心要壽康宮過一輩子,人生的軌跡又將要轉一個方向。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安於現狀的紅顏再一次陷入不知所措中,她戴著皇帝送給她的青金石手串,皇后提起時,她心內的顫動那麼奇怪,與其說慌張,不如說是被說中了什麼。
可是她不懂這是什麼感覺,她戴著,只是今晨陪太妃誦經後,沒有取下來。但為何皇后那麼說,她心裡會有奇怪的感覺?
紅顏沒有別的人能商量,這日勞煩太妃在溫惠太妃那裡待了那麼久,她必然要給太妃一個交代,提起說自己就要成為答應,可能不能再留在壽康宮,太妃卻是淡然一笑:「我也沒打算,你能留多久,紅顏啊,這裡只能為你擋一陣風雨,往後的路你還要自己走。」
紅顏傻傻地問:「太妃娘娘,奴婢一定要做答應嗎?」
太妃笑道:「我年輕時聽過一句話,人常常無法改變命運,但可以選擇自己過怎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