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林兆瑞來說,這是盼星星盼月亮才等來的好消息。這些日子,聽說送出去的地震傷員陸續回來,他一有空就去火車站接兒子。劉蘭芝擱下居委會一攤子事,陪他一趟一趟接小誠。在出站口,他們等了一撥又一撥,每次都是滿懷希望去,可每次又是帶著失望歸。
“小誠說在太原養傷,一切都好,讓家裡放心。”王樹生把接電話經過說了一遍。林兆瑞並不滿足,一個勁兒追問:“他傷好了沒有?能不能走道?什麼時候回來?都沒有說嘛,這個小誠,能讓家裡放心嗎?”
王樹生忙說:“爸,你
放心,我這就跟廠子請個假,去趟太原。”
“也好,要不是馬上就要演出了,我跟你一塊去。樹生,不管小誠傷病多重,殘疾多厲害,一定要把他活著帶回來!”
王樹生問起馮紅的情況,他知道小誠一定會問這些。林兆瑞歎了口氣:“小馮父親沒了,她也受了傷。見小誠後你撒個謊,說她沒事讓他放心。唉,倆孩子怎麼都這麼命苦啊!”
轉了大半個太原,王樹生總算找到接收地震傷員的醫院。剛進病房,就跟林智誠走個對臉。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誠,當年那麼精神的小伙子,現在架起了雙柺。更讓人揪心的是,右腿懸空,膝蓋處褲管打了個結。淚花開始在眼眶裡轉,王樹生叫了聲小誠,上前一把摟住小舅子。林智誠身子晃了晃,穩穩站住,聲音顫抖地叫了聲:“姐夫!”
他沒想到,姐夫會這麼快趕過來。像受委屈的孩子見到親人,忍了半天,淚水還是流淌了下來。王樹生扶他坐在長椅上,心疼地上上下下端詳著,問起他身體狀況。林智誠逐漸平靜下來:“沒事了,做過幾次手術,總算保住了另半截腿。大夫說,以後安上假肢,我有希望甩掉雙柺呢。這不,我天天鍛煉下肢。你看,腿肚子跟鐵疙瘩一樣硬。”
他抓著姐夫的手,讓他摸摸另一條腿。這回,輪到王樹生控制不住落了淚。林智誠又問起姐姐來,王樹生嘴
唇哆嗦了幾下,低下了頭。林智誠早有預感,看姐夫這樣子,沒有再問下去。
直到此時,林智誠對自己正常行走的前景還是樂觀的。每天早晨,他都堅持架著柺,圍著醫院院牆走上十多圈。王樹生陪著他走,聽他說著醫院裡的趣事。但很快,醫生傳遞過來的信息,徹底擊碎了他的幻想:現有假肢技術,還達不到行動自如的程度。換句話說,他這輩子恐怕很難離開木柺了。
晚上,林智誠架著雙柺,來到醫院簡易籃球場,轉了一圈又一圈。金屬籃球架近在咫尺,地上就有繩子,尋死輕而易舉。不過讓他糾結的,是這樣做的後果。姐姐已經沒了,姐夫千辛萬苦大老遠找來,父親在眼巴巴地等他回去,自己這麼做,對他們是不是太殘忍了?還有小馮,他一直惦記、念念不忘的小馮,自己真這麼不聲不響去了,她該有多傷心。在病房沒見到小誠,王樹生急惶惶找遍了整個醫院,最後在籃球架下看到一個黑魆魆的人影,忙跑過來一把抱住。
趴在姐夫的肩膀上,林智誠無助地哭泣起來……兩天後,林智誠架著雙柺,和王樹生走出唐城火車站。前後左右,是三三兩兩搖著輪椅,架著雙拐的地震傷員。一同來到車站廣場上傷殘人接待站時,一種悲愴突然湧上林智誠心頭:現在的他,再也不是那個英俊瀟灑,能歌善舞的林智誠了!
看見小誠
回來,劉蘭芝又大淚小淚地哭了一通。淚還沒擦乾,她就忙不迭地告訴小誠,小馮這些日子老來打聽他的消息。“別告訴她我回來了。”林智誠說。劉蘭芝眨巴著眼睛,沒弄明白咋回事。這時,劉愛國過來打招呼,眼神躲躲閃閃的,笑得有些不自然。林智誠看出他的心思,親熱地給了他一下:“我這條命是你撿回來的,感激還來不及呢,少半條腿算啥,照樣能跑能跳。”為打消愛國的顧慮,林智誠把木柺丟開,要表演金雞獨立給他看。劉愛國忙扶住他,忍不住一陣心酸。
殘疾後的林智誠,顯然不適合留在工會搞文體了,廠子照顧他,安排到食堂管兌換飯票。愛國現在是食堂主任,劉蘭芝叫過來弟弟叮囑半天。當著林智誠面,愛國拍著胸脯:“小誠你放心,有我罩著呢,誰也不敢欺負你。”林智誠笑笑,他不擔心這個,他的心思全在馮紅身上。
回來後,林智誠最想見的是小馮,最怕見的也是小馮,一直找借口迴避著。馮紅找上門來,他就躲到大媽這邊。馮紅追了過來,林智誠把院門從裡面頂上,沖劉蘭芝做手勢,意思是讓她撒個謊,告訴馮紅他不在。劉蘭芝急得直轉磨兒:“有啥話還是說開了好,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總得有個解決的法子呀!”
外面,馮紅在喊:“小誠,我知道你在這兒,你開門,我有話說!”
林智
誠不言不語。
馮紅不走,好半天,劉蘭芝讓小誠開了道門縫,她出來見馮紅。小馮比地震前瘦了很多,額頭上有條顯眼的傷疤。劉蘭芝和上次見她一樣,一陣難受,心臟像有什麼東西揉搓一樣。她扶住了門框,招呼小誠開門。裡頭沉默了片刻,門開了,林智誠一臉苦澀:“小馮,我都這樣了,你饒了我吧!求你了!”
馮紅撲在林智誠懷裡,嚶嚶地哭了起來,淚水弄濕了他的襯衣。林智誠想和從前一樣替她擦淚,可手舉起來,又放下了。他把雙柺往後移了一步,挺直了身子:“小馮,你聽我說……”“不聽不聽不聽!”馮紅嚷了起來。劉蘭芝心裡酸酸的,悄悄走開了。後來她常跟林兆瑞念叨:“倆孩子忒好,老天爺不公啊,哪怕把我這條腿拿走呢。”
在太原的最後一天,林智誠思前想後打定了主意。現在總算見到了馮紅,他心事已了,晚上就著煤油燈寫了封信,第二天托上學的大剛給馮紅捎了過去。在信中,他說了自己的顧慮和苦衷,希望小馮找一個肢體健全的,能給她帶來幸福的對象。沒想到,中午馮紅就找上門來,一見面委屈地哭了起來:“我媽,我哥嫂,他們說什麼我可以不理,他們反對我可以不在乎,因為有你和我在一起,我什麼也不怕,什麼都可以不要。沒想到你這麼想,跟他們說一樣的話。小誠,我心都掏
這兒了,你還有什麼顧慮!嗚嗚……”
晌午很安靜,簡易房周圍又無遮無攔,一點點聲音都會傳得很遠。林智誠忙把她拉進屋,語無倫次地解釋著:“我是怕耽誤你。以前就覺得配不上你,現在我殘疾了,咱倆差距更大了。你媽,你哥嫂反對也有道理,誰不願自己閨女,自己妹妹嫁個好人,幸福一輩子。小馮,你看我這個樣子,能掙口飯吃,自己養活自己就算不錯了,不會有啥大出息了。你和我不一樣,有遠大前途……”
馮紅搖頭說什麼前途不前途,我現在心裡只有你。她發狠道:“如果非要殘疾人才能平等,我寧願也失去一條腿跟你做伴兒!”林智誠嚇了一跳,說千萬別胡說八道。馮紅一下子撲在他肩頭,狠狠地咬了他一口:“林智誠,要怎麼你才能相信我!”
兩人面對面站著,馮紅臉龐因激動而漲得通紅。肩頭的疼痛刺激著林智誠,他的內心,湧動起一股從沒有過的衝動。他撇下雙柺,一下子摟住馮紅,沒頭沒腦地親著。在陰涼的簡易房裡,在硬硬的木板床上,馮紅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林智誠,她要用行動證明自己對他的感情。
這以後,每逢林兆瑞不在家的時候,馮紅都要偷偷過來,和林智誠睡在一起。她和母親、哥哥鬧僵後,一賭氣搬著鋪蓋住到了劇團,晚上回不回去,家裡也沒人知道。年輕人未婚同居,不說
大逆不道,起碼也是讓人背後戳脊樑骨的事情。風言風語傳到林兆瑞耳朵裡,他羞愧地抱著頭蹲到了地上。
“小馮不嫌棄我家小誠,我們感激還來不及呢,可這沒拿結婚證就睡一塊兒,算怎麼一回事啊。人家母親要是找我來論理,老嫂子,你說我這老臉往哪兒擱?”他跟劉蘭芝傾吐著苦惱,不住地唉聲歎氣。
老嫂子是從王天喜那兒論的,實際上劉蘭芝比他還小三歲。地震後,林兆瑞有事沒事愛找親家母嘮嘮嗑。看著她盤腿坐在床上,不緊不慢地絮著被褥,林兆瑞覺得心裡踏實。在劉蘭芝眼裡,沒有什麼過不去的火焰山,無論遇上多麼大的麻煩和困境,她輕輕一句“該著”,都會一下子解開他的心結,不再去鑽死牛角。
這光景,聽著親家訴苦,劉蘭芝沒有言語。林兆瑞說完了,她拿起水瓢,澆著窗台上的旱蓮:“親家,你也不用煩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真要是小馮她媽找上門來,我來跟她說。女人跟女人之間,有啥話好說,有啥疙瘩好解開。”
在一片橫七豎八的簡易房中,王家地震前蓋的紅磚小平房突兀地站著,顯得非常扎眼。這麼結實的房子,卻沒能庇護到他的妻子,每次看到它,王樹生都覺得非常難受。從外地回來後,他把生銹的鎖頭換了。雖然家什早就搬出來,屋裡空空如也,但在他心目中,這仍是他的家,
承載著他短暫而甜蜜的記憶。
立冬這天,王樹生買來一車大白菜。晾曬過後,擱到陰涼通風的房子裡,小平房現在成了兩家的儲藏間。林兆瑞從劇團回來,幫姑爺一塊幹活,樹生往屋裡搬著,他把白菜一棵一棵碼放好。爺倆默契地幹著活,都不說話。有時樹生拿眼偷偷瞟一眼岳父,林兆瑞也剛好看他,兩人目光碰一塊趕緊都避開。其實,兩人都有一肚子被淚水浸泡許久的話,可就是無法言表。在家人、朋友面前,在街坊、同事面前,他們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都很堅強。可彼此心裡都明白,如果敲掉這層硬殼,他們的內心比誰都要脆弱。
王樹生把最後幾棵菜抱進來擱地上,林兆瑞遞給他一根煙:“歇會兒。現在兩家就你一個能人,可別累出個好歹來。”樹生坐在門檻上,劃著火柴給丈人點著煙,又把自己的煙點著:“爸,我不累。我答應過燕兒,一定照顧好你和小誠,有我一口吃的,就不會少了你們的。”
林兆瑞背過臉去,悄悄抹了一把淚。他心裡有事,坐在一把破凳子上,東扯西扯幾句才慢慢入了正題:“樹生啊,有件事我憋了好久,一直想跟你念叨念叨。我知道你心裡有燕兒,可日子還是要過下去,你還年輕,應該再成個家。這些日子,我托團裡同事幫你物色呢,京劇團唱青衣的王綵鳳比你小兩歲,是個孤兒,我
覺得跟你挺合適的。”
王樹生猛吸了兩口煙,嗆得直咳嗽。本來他在林智燕督促下,差不多戒了煙,可現在卻煙癮極大。咳嗽一陣後,他才說:“爸,謝謝你了,我現在不想考慮這些。”
第一場雪無聲無息落下。雪不小,簡易房壓油氈的磚頭像頂了個白帽子。王家的煙囪堵了,一生火就倒煙,嗆得劉蘭芝連咳嗽帶喘。王樹生招呼外甥幫把手,把煙囪拆下來。孩子嫌髒、凍手,不願幹這活,當舅舅的耐心哄著他:“煙囪堵了,屋子就不暖和,趕上倒煙咱們都得挨嗆。你想想看,家裡就仨人,姥姥身體這樣,咱們不干誰幹?”
王樹生解著捆煙囪的鐵絲,大剛嘟嘟囔囔地過來,要把煙囪從爐子上拔起。王樹生忙說我來吧,你力氣不夠。孩子偏要逞能,抱住煙囪一使勁,噗的一聲,煙囪是拔起來了,不過裡面的黑灰也漏出來,飛飛揚揚的,落的哪兒都是。大剛變成小花臉,他賭氣扔掉煙囪,用手胡亂抹著。
當舅的撲哧樂了,說別逞強,幹活要會用巧勁。兩人把煙囪抬到外面,門前一地積雪,冷颼颼的。王樹生非到胡同口小馬路上打煙囪,大剛不高興了,走沒幾步,把自己那頭煙囪扔在地上,踢了一腳:“這破東西!”
王樹生順手給了外甥一下,大剛嗚嗚哭著跑去向姥姥告狀。劉蘭芝趕出來,用指頭戳著蹲在地上的兒子腦門:“
沒爸沒媽的孩子,再有錯,興我打,不興你動他一手指頭!”樹生用小木棍兒敲打著煙囪,聽憑母親數落著。劉蘭芝說:“孩子可憐見的,那會兒他媽單位要送育紅院,我捨不得,你也說孩子跟這兒親,去了不適應,這才留了下來。你要是嫌棄,我們娘倆一塊走!”
“媽,你說哪兒去了?”王樹生把煙灰清乾淨,辯解道:“今天他一點不佔理。平時不刷牙洗臉,換下來的臭襪子、髒鞋墊隨處扔,也就罷了,可幹點活就耍氣算怎麼回事。你看這煙囪他摔的,回頭怎麼往一塊插?漫說我這個當舅的,就是他媽在,也不會這麼慣著他。”
劉蘭芝眼圈泛紅:“有你姐在,我會這麼操心?還有老頭子,一聲不吭撇下我走了……”樹生看媽摟不住,沒準一著急又要喘上來,忙在身上擦一把髒手,賠著小心攙她回屋。回來後,面對扔在雪地上的煙囪,他頓生挫敗感。
大剛沒少讓他這個當舅的操心。雖說地震過去小半年了,晚上睡覺孩子還要枕頭底下藏把菜刀。地震時大剛埋在瓦礫裡,身上裹著蚊帳一動不能動,準備工具也算是逃生策略。王樹生哭笑不得,天天夜裡都要掀起他枕頭,把菜刀拿走。大剛怕黑夜,怕打雷下雨,怕狗叫,每當這些被他看作地震前兆的現象出現時,孩子就大睜著眼睛,整宿都在驚悸中度過。累了一天,王樹生
瞌睡得很,頭一沾枕頭就睡著。從前林智燕喜歡偎著他睡,聽著她細微而均勻的呼吸聲,王樹生酣然入夢。現在外甥跟他一床,夜裡像受驚的小獸一般騷動不安,讓他不勝煩惱。光這些倒還好辦,最讓王樹生發愁的是孩子教育問題。娘親舅大,姐跟姐夫沒了,他這個舅舅就要負起家長的責任,督促孩子養成好習慣。為這,舅和外甥之間摩擦不斷,而每次都因姥姥介入,宣告舅舅一方失敗。
這會兒,媽是哄高興了,又給了外孫兩毛錢買糖塊,可王樹生一肚子悶氣無處發洩。安好煙囪後,他拎起兩個水桶直奔胡同口水泵。自家水缸盛滿了,又給林家拎,慢慢地氣也就消了。他發現,這倒是個舒緩情緒的好辦法。這之後,每逢有心事或心情不快時,王樹生總要去拎水。
入冬後,劉蘭芝哮喘的老毛病更厲害了。丁媛聽到信,找了藥送來,在門口正遇上王樹生拎著滿滿的兩桶水回家。水桶是地震那會兒盛壓縮餅乾的鐵桶,扁方形,墨綠色。他把水嘩的一聲倒進水缸,招呼丁媛進屋暖和暖和。搬進簡易房後,丁媛還是第一次上門,她好奇地打量著王樹生的住室。不多的幾件傢俱都是地震沒砸壞的,當年結婚的東西。寫字檯上,擺著手工上色的王樹生林智燕的結婚照。被子疊得整整齊齊。靠大床是灑滿陽光的窗台,兩個白瓷盤,裡面
用細篾兒穿起一圈圈白蒜瓣,汪著水,新長出的蒜苗綠生生的。屋子乾淨、溫暖,丁媛很想在這屋多待一會兒。
一隻花狸貓過來,在她褲腳蹭來蹭去。丁媛蹲下撫摸著小貓,貓咪瞇起眼睛,弓著背,喉嚨裡發出愜意的呼嚕聲。劉蘭芝看見客人上門,忙不迭地指揮兒子炒花生,讓丁媛嘗嘗鮮。丁媛把祛痰、平喘、止咳藥擱櫃子上,一樣樣告訴大媽服用方法。劉蘭芝看著丁媛,又想起樹生媳婦:“從前哪,燕兒也是這樣,我一不舒服,她不是找藥就是打針。我有點病啊,她比自個有病還上心。”
“我燕兒姐是個好人。”
“這年頭,好人不長壽。樹生媳婦,百里挑一的好人,可一眨眼工夫沒了……唉,老天爺不長眼,把好人都收走了,把我這樣的廢物留下來。”劉蘭芝由兒媳婦想到老伴和大閨女,不由得眼淚汪汪的,喘得更厲害了。丁媛忙倒了溫開水,服侍她吃下藥。劉蘭芝說:“閨女,你也沒啥親人了,這兒就是你的家。不怕你笑話,大媽見到你呀,比見到我家老閨女都親。你呢,以後常來玩,別單單為我送藥才肯來。到家趕上啥吃啥,千萬別見外。”
“大媽,我會常來看你的。”
王樹生把炒好的花生端進來,接茬道:“好哇,順便輔導一下大剛功課。這孩子貪玩,眼瞅著就上初中了,學習成績越發滑坡了。你看現在形勢
,還是文化人吃香——媛媛,這事兒就拜託你了。”
劉蘭芝嗔怪兒子:“你倒真會安排活計,這事兒該你這個舅舅干,人家媛媛哪兒有那麼多工夫。”丁媛道:“沒關係的,我教他,耽誤不了多長時間。”
從這以後,只要是歇班,丁媛都要過來,問候一下大媽病情,然後帶大剛到裡屋,單獨給他輔導功課。有回她給大剛講著題,發現孩子分了神,不錯眼珠地盯著她。她輕拍了一下他腦門,大剛這才醒過神來:“丁阿姨,你要是我舅媽多好!”
丁媛紅了臉:“小孩子家,別胡說。”
孩子喜歡聞丁媛身上淡淡的酒精味,這種特殊的醫院味,讓他有一種安全感。這種味道,他媽身上有,從前的舅媽身上也有。地震前,大剛愛和林智燕擠坐在鞦韆架上,舅媽看小說,他看小人書。現在和丁媛在一起,讓他重溫到過去的甜蜜,他願意把學校和班裡的事,把他心裡的小秘密一股腦兒地說出來,與丁阿姨一塊分享。也奇怪,就連最頭疼的算術題,有丁媛陪著他一塊算,大剛也覺得輕鬆愉快。孩子常編一些鬼故事講給她聽,看著丁媛故作驚恐的表情,十分自得。他和丁媛玩遊戲,常常故意輸,好讓她捏著拇指和中指輕輕彈一下腦殼。丁媛纖細的指頭在他頭皮上輕輕劃過,在他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有時下午上學借口遲到,非要丁媛騎車送
他去學校,看著男孩子們羨慕的表情,他很得意。
孩子這點小把戲,丁媛很快覺察出來,她納悶大剛的早熟。王樹生有些上火:“這麼下去非學壞不可,我管管他。”
丁媛攔住:“你當舅的,有點耐心嘛。一個沒娘的孩子,更需要愛,咱們要多理解他。”
在簡易房的庇護下,唐城人百感交集地迎來震後的第一個春節。小年這天,丁媛陪著劉蘭芝買回年貨。看著攤了一桌子的花生、瓜子、糖塊,劉蘭芝又想起老頭子、大閨女,臉皺縮到了一塊。看到放學進家的大剛,丁媛忙衝他使了一個眼色,孩子心領神會,挑了一塊橘子瓣軟糖,剝開糖紙,塞到了姥姥嘴裡。劉蘭芝皺紋稍稍舒展,含著糖笑道:“嗯,總算得我大外孫子的濟了!”
大年三十,丁媛換了個班早早過來了。第一次在別人家過年,她給兩家人——王家和林家老小都準備了禮物。王樹生上班出汗多,襖領愛髒,她用白色棉線鉤了不少假領,放到一個口罩改成的小包裡,打算悄悄送給他。大媽那裡,她送一條厚實的圍巾。這是表彰她抗震救災發的獎品,一直捨不得戴,正好給天冷愛犯哮喘的大媽。送給王衛東的,是她一針一針織的毛坎肩。丁媛幫林智燕起過針,知道衛東的身量尺寸。她托人從北京給大剛買來五本小人書,給林智誠捎來個厚實的棉手套。她敬重林兆
瑞,知道他喜歡家鄉藝術,便把從廢墟中扒出來的,父親收藏的一箱驢皮影人搬了來。劉蘭芝看她像變戲法般一樣一樣往外拿東西,嗔怪道:“你這孩子,以後可不興拿東西,亂花錢了。這兒就是你的家,聽見沒?”
她心疼地拉著丁媛的手,攥了又攥。
王樹生跟往常一樣上班,晚上才回來,一進門就看見溫馨的一幕:媽和媛媛坐在小板凳上,媽嫻熟地捏著餃子,媛媛笨拙地擀著餃子皮,頭髮披散到光潔的腦門上,鼻子上還沾了點富強粉。王樹生心裡有什麼東西一動,一種溫柔的感覺擴散開來。他洗手要過來幫忙。丁媛揮著擀面杖,指揮道:“你快去把丸子、排叉炸了——大剛饞得念叨過好幾回了。”
王樹生乖乖照辦。
劉蘭芝讓外孫請隔壁爺倆來吃餃子,結果只來了小誠一個人。大剛拉著他到裡屋,逼著他念小人書。王衛東裹著一身寒氣回家,看到丁媛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兩人笑鬧著摟在一起。王樹生把蘿蔔餡丸子撈出來瀝著油,對妹妹說:“咱媽的哮喘病,多虧人家媛媛照料,還有大剛的學習。媛媛可是咱家一大功臣啊。”
“是嗎?”妹妹意味深長地看了哥一眼,高興地試穿著丁媛織的毛坎肩。劉蘭芝把包好的餃子碼到蓋簾上,叫著閨女:“別臭美了,快把媛媛替下來,孩子打後兒晌來,又服侍我吃藥,又拾掇屋子,一會兒都沒消停。”
衛東答應一聲,拿過丁媛手裡的擀面棍。過去,王天喜信奉“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過倒著”,即便日子再緊巴,家裡有點標準粉也要包一回餃子,兒女們很小就會擀餃子皮、捏餃子。看著餃子皮從衛東手底下變戲法般飛出來,丁媛嘖嘖稱奇。衛東悄悄耳語:“想吃餃子嗎?想吃就嫁到我們家,月月吃餃子。”